书城文学安意如作品: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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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清泪尽·金缕曲

金缕曲

亡妇忌日有感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

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

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清泪尽

战国时,宋人庄周的妻子死了,惠施去吊平静丧,见他正在敲着缶(古人以瓦盆为乐器)歌唱。惠施问他:你妻死不哭也还罢了,又唱起歌来,岂不是太过分了?他道:我妻刚死的时候我也不免伤感,后来想:人本来无生、无形,由无到有,又由有到无,也不过是像四季循环似的自然变化,又何必悲伤呢?

庄子可谓千古达观超然第一人。庄生迷蝶,他的思维原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附和的。妻子死了他击缶而歌,不是不悲,而是从大悲中超拔出来,体悟到生死相映的道理。立在天地之间看清世相由此超脱的人毕竟寥寥无几。茫茫众生多是不可解,解不开心念就遗憾丛生,耗尽终生穿越不了死亡的长长隧道。

容若悼亡名篇,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历代悼亡诗看尽,多属嘴上便宜。“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是卖弄;“洛妃偶值无人见,相送袜尘微步”是轻薄;“谁复挑灯夜补衣”,感慨仿佛是身边少了贴身女仆;即使“十年生死两茫茫”,夜半醒来,还有个朝云随时在侧,慰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对比苏子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容若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前者怜的是己,后者念的是她,情之深浅跃然纸上。

词起得突兀:“此恨何时已”?此乃化用唐李之仪《卜算子》词“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成句,劈头一个反问,道出容若心中对卢氏之死深切绵长、无穷无尽的哀思。自卢氏死后,他对她的思念一直没有停止。

容若既恨新婚三年竟成永诀,欢乐不终而哀思无限;又恨人天悬隔,相见无由。值此亡妇忌日,这种愁恨更有增无已。人生常恨如水,李之仪就问:“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那尚是在“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情况下,虽然生离,有长江水维系,到底还有见面的可能,心有慰藉。而死别,是遽然断裂的山崖,罅隙巨大,葬身于此回身无路。

据1977年出土的《皇清纳腊(兰)卢氏墓志铭》:“卢氏年十八妇……康熙十六年(1677年)五月卒,春秋二十有一,生一子海亮。”

容若词中有“三载悠悠魂梦杳”之语,故知此词写于康熙十九年(1680年)农历五月三十日。

卢氏卒于农历五月三十日。此时已是夏天,争奇斗艳的百花大都已凋谢,故称“葬花天气”。容若不谓“落花”,而称“葬花”,“葬”与“落”平仄相同,自非韵律所限。是因人死方谓“葬”,用“葬”字则更切合卢氏之死。容若更怜亡妻之死如花零落。

妻死整整三年,仿佛大梦一场,但果真是梦也早该醒了。被噩耗震惊之人,常会在痛心疾首之余,对现实产生某种怀疑,希望自己是在梦境中。梦中的情景无论多么令人不快,梦醒则烟消云散。可是哪有一梦三年的呢?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年年卢氏生日、忌日,容若都心哀痛如刀剐。世间有击缶而歌的超然,就必然有终身不忘的耿切。

容若他始终学不会忘记,记得亦是有缘。

卢氏离世后,容若陡觉人间无味。词风遽变,由清丽婉约转向哀感顽艳,愈加凄婉缠绵。尤其是悼亡词,直白凛切,纯以血泪织成。声声如杜鹃啼血。

读这词,一字一句似是泪泉,忽然之间有落泪的冲动。捺住了,心酸地笑,有一个男人如此牵念,那么缘悭薄命的遗憾都可以在他的思念和眼泪中烟消云散了。

死亡,这人世最大的障碍和恐惧。它不仅没有分开我们,反而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本来,我居于我的躯壳之内,我再与你近,也是隔了我的身体同你说话。可是,死亡化去了我的形迹,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阻隔,我也再不用恐惧时间,我不会老去,不会病痛,已经消失就不会再消失。在你的记忆、你的身体内我如花飞旋,一年一年地轮回再生。

他生他世里,我仍在初见的地方静候你。

我明白。即使要续娶,也不损容若深情。感情和婚姻本不可一概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