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意如作品: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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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不多惰·摊破浣溪沙

摊破浣溪沙

一霎灯前醉不醒。恨如春梦畏分明。

澹月澹云窗外雨,一声声。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

又听鹧鸪啼遍了,短长亭。

不多情

词牌《摊破浣溪沙》其实就是《山花子》,文人给词牌起名字一定要遵循时代的标准和自己的喜好。给它起个合意的名字,就仿佛它和自己亲,成了情人一样,心里舒服了,灵感也容易找到些。其实两者的格律是一样的。

容我来说说《山花子》为何叫做《摊破浣溪沙》。《饮水词》中《浣溪沙》就最多。《词谱》取“五代李璟词,注唐教坊曲名”。(李璟就是李后主的老爹,父子俩爱好颇一致,都好音律,擅填词。)《摊破浣溪沙》实际上就是由《浣溪沙》摊破而来。所谓“摊破”,是把《浣溪沙》前后阕的结尾,七字一句摊破为十字,成为七字一句、三字一句,原来七字句的平脚改为仄韵,把平韵移到三字句末,平仄也相应有所变动。李璟那首词在《词律》中词牌就直接标为《摊破浣溪沙》。此后的词人觉得好就一直沿用。

这首词可与“风絮飘残已化萍”比对来看,都是自怜自伤太甚的哀词。无论是“悔”或是“不”,总归还是免不了为情所困……所不同的是,这首词抒写的是离情,在技巧上借用了外界的景物作为内心的映衬。

“风絮飘残已化萍”像一幅静态的画,旁边题着作者的心语。而“一霎灯前醉不醒”则似一组动静交替的画面。虽然在感情的直接冲击力上有所削弱,情景交融互相映衬,在表现手法上又相对丰富很多。全词以“一霎灯前醉不醒”起句,又以“又听鹧鸪啼遍了,短长亭”做结,上下片结构相似,皆做前景后情之语,交织浑成。犹如人从梦中惊起,尚带着三分迷惘。全词似醒似醉,意境飘摇。

容若这样神经纤细的人,他的离愁注定就比别人沉重,一悲起来有普天万物同悲的味道。在他为离别所伤的时候,云和月在雨夜疏疏淡淡,看上去也是蒙蒙欲泪垂的样子。当真是愁情难遣梦也悲,不梦也悲。唐人张泌《寄人》诗有:“倚柱寻思倍惆怅,一场春梦不分明。”容若此处将张诗中的“不”翻做“畏”字,化原诗的惆怅之情为矛盾哀沉。

因为愁浓,醉得分外快,仿佛一刹那就在灯前沉醉了,又不愿从梦中清醒过来面对离别;害怕醉中梦境和现实对立分明,面目全非,叫人如何自处?偏偏在这似梦非梦,愁恨盈怀的时候,窗外的雨声淅沥不断。离人苦夜长,雨夜更是使得孤寂格外寒凉尖锐。

以三更雨衬写离愁,清冷生动。出自花间派的鼻祖温庭筠《更漏子》:

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打在梧桐叶上的雨,滴滴如敲打在心坎上。既突出“离情”之“苦”,亦反映出离人长夜难眠思忆不绝,正合王国维“一切景语皆情语”之说,“物”皆着“我”之情也!

三更雨映离愁,因为太精妙贴切,就像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

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妙句,引发后世文坛巨大震撼一样,温庭筠发明创造了妙喻之后,古人多有化用,沿成词中一成俗。容若此词中所述的心情和心境,与飞卿词大同。“盗意”不“盗境”。

他的两首词,都有“人到情多情转薄”之语,也许容若本人对此感慨良深吧!

情感是连绵的,却也是渐入的。“真个”这看似极平常极淡的两字,却是险要,值得再三玩味。少了这两个字品不出容若比秋莲还苦的心。前番是情深转薄,现在是情深到无。还要加上“真个”两字强调,越读越有“愁多翻自笑,欢极却含啼”的意味。

人什么时候才说反语,是身不由己时,还是言不由衷却不愿被人看破时?反语一旦读破,就像谎言一旦拆穿。有时比直语更让人心酸。“而今真个不多情”看似比“而今真个悔多情”果决,其实心意更凄婉。不多情的人像自绝天日的草木,即使生长,也深陷幽暗冷腻的沼泽里。

古人认为鹧鸪的叫声像在说“行不得也哥哥”。长亭作别,连鸟都懂得愁苦,求你不要远行。如非必要,请不要离别。因为时间会冲淡感情。人生却又是矛盾的,有时候唯有离别才能更深地体会到被人牵挂的温暖和快乐。

我憎恨离别。但若,离别能让你牵挂我,我愿意——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