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思无邪
2605600000005

第5章 古代公务员的劳碌生活——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召南·小星》

以前很质疑旧时私塾的教育方式,一篇文章老师只言其大意,就叫学生在底下摇头晃脑大声朗读,号称是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分明有怠工的嫌疑——后来渐渐领会它的好处,是不叫人有依赖心。

尤其是古文,很多妙处蛰伏于思想罅隙里,自悟亦是可说不可说的转圜。

言传不如意会,必须懂得才能够亲近,当我把《小星》一次一次读过,当我真正进入诗的意境中,我看到一幅夙夜忧劳的情景,仿佛推窗望月豁然开朗。

“嘒彼小星”的嘒字(读慧音)是微光闪烁,群星明茂的意思。《说文》解得更形象,说是小声说话的意思,即亮晶晶的小星,不时眨着眼睛,犹如小声低语。

《小星》是一个位卑职微的小吏,对自己日夜操劳四处奔忙的命运,发出的不平浩叹。

静谧的夜晚,万户入眠的时候,忙于王事的小吏独身夜行,与他相伴的只有天边星辰。小吏初醒,睡眼惺忪,只见天边有星,却辨不出是什么星。所以诗的开头只说“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当他睡意渐消,才看清楚那是参星和昴星。他想到自己,离开妻子,抛开香衾暖裯,虽然是谨奉王命,不敢懈怠,但仔细去想,却难免委屈。

有人息偃在床,有人肃肃宵征,际遇天差地远。如果不以同人不同命来勉强自慰,真不知该如何排遣心中郁郁。

官和吏是迥然有别的两个概念。严格说起来,小吏并不是官,像县丞、师爷等,是不入朝籍的。拿现在的话来说,都是聘用制,没有正式编制的。焦仲卿虽然在他老娘眼里是个有出息的人,很有前途。实际上他这样的办事员在庞大的官僚系统里多如牛毛,根本不是什么希望之星,做一辈子也可能只是不入品流的小吏。

小吏并不比普通民众好多少,他们亦只是民的一种,自古以来,“民”就是个强大而卑微的概念,说它强大是因为民众担负起一个又一个王朝,建立它们又毫不吝惜地摧毁它们,真正推动历史的不是被时势选出来站在风口浪尖的英雄豪杰,而是普罗大众;说它卑微,是因为在民主概念产生之前,民连独立的概念都没有,常被呼为“升斗小民”,小就算了,还是以升斗计,简直像米铺里掉在地上的米粒一样被直接忽略。

民众的包容性太大:奴隶,自由民,小吏,甚至是官员,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称其为民。若是更替了王朝,上一个王朝的帝裔,在新的统治者看来,也只是民众。

一年收成的大部分上交,剩下的不够一家人果腹——这种际遇是农耕社会对自由民的状态而言的。若是奴姬,则更卑贱,完全没有人身自由,个人价值等同货物嫁妆。古希腊尤为霸道离谱,只要奴隶主们商量好,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拿来交换奴隶的,比如食用盐。

古时的士大夫可以用一匹马,一匹丝绢换走一个或几个姬妾。

似绿珠那样的倾城之色,身价也不过三斛明珠。

现在随便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哪怕你拿着房产证存折,外加名车,想换她死心塌地以身相许她都要犹豫再三,更毋论要她为你赴死。

至于奴隶,身份就更卑贱。秦穆公时的大夫百里奚,是名门之后,更是一代名臣,助秦穆公成就一代霸业,秦穆公能成为春秋五霸之一,百里奚居功至伟。可是这位名臣被秦穆公买入时身价却非常低,只值五张羊皮,因为他当时是个奴隶。

即使是当官,是有实权的官,还是无权的官;是办实事的官,还是不管事的官;是贪官,还是清官,都是有本质区别的。

《小雅·“或燕燕居息,或北山》诗云: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可见同为“王臣”,同为“职司”,工作待遇并不相等,际遇也大不相同。

从古到今的现实就是——职位越低,福利越低,也越容易成为官场倾轧的牺牲品。上头出了事,常常第一时间拿来开刀垫背,成为替罪羊。

做官讲功力,做小吏更讲功力,能够像宋江做到“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是极不容易的。这要求对上阿谀奉承、对下恐吓呵斥本事十分纯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能吃得开。宋江这厮心机深沉,入主梁山就是靠着他做小吏的经验骗取人心,慢慢架空晁盖取得实权的,但这样的成功范例怎么说都是极个别的啊!

从《诗经》反映的情况来看,古代公务员的福利待遇存在的问题比现在大多了。孟子曾说过这样的意思,士人出去做官,就像农夫去种地一样。又说,最下等的士,也要使他们的俸禄足以抵得上他们亲自去耕种。

孟子既然就此情况发表言论,说明已经是比较严重的问题。不是人人都是贪污犯,官吏也不是天生就是贪污犯。当官也有清如水,明如镜,不愿收受贿赂,宁愿靠着一点固定工资辛苦挨日子的。

对领导者而言,你想让人来帮你干活,得先要让别人能够养活自己。

如果一个读书人辛苦读书多年出来做事的收入还抵不上农民耕种的收入,试问他读书的动力何在?还不如把书一丢扛个锄头下田种地。就算不鼓励人追求富贵,也要解决基本的温饱问题吧。

可以看出,孟子的观点和现在提倡的“高薪养廉”不谋而合,我一直很欣赏很赞同孟子的言论,他是个非常通达的人,他的很多想法,在今日看来仍有深刻的思想价值,孟子比孔子更可亲,更务实,更人性化。

他能够将儒家思想,深入到世俗生活的细节中去,如果说,孔子创立了一种道德体系,并且矢志不渝四处宣传推广。那么孟子所做的就是继承,对这种道德思想善加运用,教导人们如何去更好更合理地生活。

《诗经》里反映官吏劳苦的诗作不止一首《召南·小星》,《邶风·北门》写的同样是一位位卑任重,处境困窘,无处诉苦的小官吏,他哀叹公事繁忙、生活艰难。可见薄俸制虽然不是导致官吏贪污受贿、压榨百姓的唯一原因,却是重要原因之一。一个社会的腐败往往是从底层的官吏开始的,当大批底层官吏纷纷欺上瞒下,敷衍塞责,贪污成风时,大面积的溃烂就开始扩散了。

不是人人都可以成长为意志刚强两袖清风的海瑞,很多人十年寒窗读书求官的起因就是迫于生活压力,试图改善生活际遇。就算不为自己奋斗,也要为家人考虑。

一个人,如果穷得连饭都吃不上,连基本生活都难以维持,你要求他道德高尚,忠君爱民更兼勤劳勇敢舍己为人是不是强人所难了一点?

《邶风·北门》同样是一首位卑任重的小官吏抱怨劳苦的诗:

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谪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摧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比《小星》更劳苦艰辛的小吏出现了,他一样位卑任重,从“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君王有事都交给我,衙门公事也派给我),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很有工作能力,尽心尽责的人。

可惜,他得不到合理的、正常的待遇,更惨的是,因为收入低微,不能让家里人满意,回到家里不但得不到家人安慰,反而受尽讥讽。

《小星》里的小吏对家庭温暖尚心存留恋之感,《北门》中的小吏回到家中,再忙再累,不会有人体恤。被外人嫌弃犹可自慰,受家人冷嘲热讽,情何以堪!

这首诗比《小星》更让我耿耿于怀,它虽然古老,说的事却并不远,可能更具现实意义。每个城市都有许多这样的人,拿着微薄的工资,起早贪黑地工作,人到中年,事业无起色,供不起房,买不起车,连病都生不起。辛苦多年的积蓄连供子女读书深造都捉襟见肘。与此同时,夫妻感情也进入冷冻期,停滞不前,感情美其名曰成了亲情,相处默然成了习惯,连做爱都是例行公事。没有贴心的话语,剩下的只有指责、怨怼和相互抱怨。

世俗男女的计较之心使得内心萎缩,日趋狭隘。生活日复一日剥落甜美、温馨的表象,露出狰狞的本相。

很少人能真正一点都不嫌贫爱富。贫富无疑是世俗社会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有些爱憎之心也无可厚非,可是一个女人,如果仅以此来衡量自己的男人是否成功,那无疑是肤浅且愚蠢的。

你其实不曾将他看作可以依靠、同舟共济的亲人,而仅仅是一个踏板,甚至是一剂改善境遇的药方。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他是药方,你显然就是一直生病并懊恼病始终不好的病人。

事业不如意,是人生的大坎坷,像胃壁长久溃疡的伤口,对男人不能让家里人满意,回到家里不但得不到家人安慰,反而受尽讥讽。

做妻子的,也不必日日在懊恼自己眼光不济中煎熬。如果有底气的,实在不满就该义无反顾一刀两断,转身去寻找新的似锦繁花。

既然选择做了夫妻,应该坦诚相待,像动物一样互舔伤口,相互扶持才更有力量、更有希望超越困境苦难。

《诗经·召南》里还有一首写工作辛劳的诗,却与以上列举的三首不同,亦令我印象深刻。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敢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我读《殷其雷》很感动,仿佛南山的雷鸣就响在耳边,风雨将至时这女子声声担忧:“你怎么这个时候还要出门呢?王事繁重让你不能有一时的歇息,我勤奋有为的君子,早日归来吧,归来吧!”

惦念,伴随着不绝的雷声。多年以后,有个女子清怨地唱:“月亮下,想到他,默默地,珠泪下……心里的他,快归来吧!”这歌声打动了多少人,我不知。说不清这歌和遥远的诗歌有什么致命的联系,但第一次看见“归哉归哉!”四个字时,不由就想到这首歌。

我看见,在另一个空间,千年的时光被冻结,思念那样重,重得光阴载不动。

想象我就是那远役的男人,回望星辰如眸,浮生若梦,知道身后有个人,那个人的心思我明白,她想我早日归家。我何尝不想,只是身不由己。

或许前生,我这样守候过一个人,又或许,我曾被一个人这样守候过。

同是被人等待,《殷其雷》与《小星》相似又有不同。它一样是说官吏工作辛苦,责任重大,妻子惦念操劳公事出门在外的丈夫,与之不同的是,它是从女方的角度落笔,一点怨天尤人的意思都没有,亲人的殷勤惦念,使苦意变清甜,劳碌也成为赞美。

真心期盼丈夫归来的“她”与《北门》中小吏家人的态度更有天壤之别。她是如此挂念他,一刻也放心不下,慰藉尚嫌不足,怎舍得冷嘲热讽?

《殷其雷》的译注说,不遑宁处。其室家“召南之大夫远行从攻,能闵其勤劳,劝以义也。”

难道说,因为这诗中所言男子,是“君子”而非小吏,身份相对高贵,所以连带他的亲人也深明大义起来?

我想不是的,君子是尊称,所有品行高贵,勇于承担的男子都可称之为君子,而不一定特指高官士大夫。

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们感情上的不背离,休戚与共,枝叶同根,伤害你便是伤害我自己,手中匕首若扎向你,流血的先是我。

我相信人的思想觉悟有高低之别,但觉悟的高低不是令我感慨的原因。我赞赏的是《殷其雷》中传达出的相互理解、没有抱怨的深情厚意。

很多时候,我宁愿静室独坐,但更多的时候我愿意同身边的人有所交流,沟通可以使情感保持活力,使人朝朝暮暮常见常新。

不想彼此感情疏缺,不愿本就难得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冷漠对峙中流失殆尽。

一个人做什么,生活起点的高低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人关心。如果失意潦倒,周遭的人仍支持你,关心你,证明你这个人是贫而不困的,仍有翻转局面的余力。这种余力,在帝王将相叫作民心所向,在普通人叫作亲情、友情。

有这样的支持,就算荆棘满地,遍体鳞伤也可以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