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如同小登科,一句古老而又传统的比喻。比喻都是双向的互通的,具有可逆性,可以把甲比喻成乙,也可以把乙比喻成甲。如果把公元一九八九年张小兵考上大梁教育学院数学系这个小登科比喻成结婚的话,也可以算是恰当,小登科如同小结婚。小结婚小结婚,当然是小结婚了,品味自己当年考学的情景,张小兵认为至少有三个方面可以称之为“小”。第一是结婚的对象,张小兵考的是大梁教育学院,而不是清华北大这些名牌重点大学,如果说清华北大这些名牌大学的升学应该用大登科大结婚来比喻的话,那么像大梁教育学院的升学只能是小登科小结婚了。记得当年填报高招志愿的时候,张小兵毫不犹豫地大笔一挥在第一志愿栏内填上了清华和北大。毫不犹豫是因为有自知自明,张小兵知道自己考不上重点大学,不要说清华北大了,低一点矿大林大自己也考不上,所以他毫不犹豫,犹豫这些志愿的是那些同学眼中的尖子老师心里的宝贝疙瘩,张小兵犹豫的是大梁教育学院这些志愿。犹豫重点的凤毛麟角,犹豫专科师范的过江之鲫,大家在一块儿交流讨论互相鼓励打气说,一辈子能考几回大学,不要弄得清华北大连报都不敢报将来回忆起来成遗憾。现在回忆起来是不遗憾了,可张小兵感到可笑,当年同学少年的风华激扬青年才俊的指点勇猛,其实都是假象,骨子里大家都是些青年农民,知道自己这辈子也娶不上什么美女明星了,聚拢在一块儿拿画片海报上的明星美女喷喷想想过过嘴瘾。班上也有少数像自己这水平的第一志愿空白不填报,张小兵他们当时还笑他们不够英雄,现在想想笑人者更可笑,狗熊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这些人不知道天高地厚。第二是结婚的目的,张小兵他们考学的目的很现实,那就是跳农门,把自己身上这身农民的皮扒掉,让自己的子子孙孙从此不再种地。不能说张小兵们没有建设家乡报效祖国的愿望,只是他们这些愿望的美好在应试的途路上被一点点消耗殆尽,最后剩下的也就是这点现实和纯粹了,婚姻的标准一点点被改变,从大家闺秀到小家碧玉再到是个人是个女人是个活的年轻一点的女人即可。不改变标准的才是那些青年才俊呢,非名牌不上,一年不行复习两年两年不行复习三年,当然也有复习好几年啥也没考上的,天才和傻瓜本就相隔一张纸,他们不是被张小兵们羡慕仰望就是被耻笑感叹。所幸天照应,那时候的专科师范国家是包分配的,还能找下个吃饭的点儿,要是搁到十几年后的今天,不要说专科师范了,就是清华北大这些名牌重点大学的学生毕业后也得自谋生路,这是另外的一种景象,大概不能称作登科和结婚了,从这一点上说,在感叹自己幸运的同时,张小兵也感到一种后怕。最后是结婚的条件了,张小兵们结婚的条件很简陋,成绩是结婚的本钱,他们没有什么本钱,只能将就着把婚结了算了。张小兵是在复习三年后才考上大学的,连复习两年都没考上大学,张小兵的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不要说张小兵个人了,就连爹娘也跟着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他们不给张小兵讲压力,他们给张小兵讲的是变压力为动力的话,他们鼓励张小兵说别气馁甭放弃,咱们中国人不是用了整整八年才把日本鬼子打跑的吗,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张小兵从爹娘鼓励的话语里面听出了他们的压力,像八年抗战、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语肯定不是爹娘的杜撰,是他们从别人的嘴巴上面舶来的词语,舶来东西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爹娘的代价是他们心里的熬煎,白天村寨里收获的话语,夜晚他们肯定会躺在床上细细品味慢慢咀嚼,是真诚是玩笑还是什么讽刺,翻来覆去彻夜难眠,为话语的拆解更为儿子的升学。或许一切是因为太敏感,形而下的日常话语被爹娘上纲上线弄成了形而上,可那没办法,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敏感是敏感者的对号入座自作多情。不要说生活在乡土上的爹娘了,连张小兵生活在校园里都能敏锐地感觉到乡土生活的逼仄,冻土地,那是一片冻土,学子如闺女,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考上学小鸡变凤凰,考不上学想回头已无容身之所,自己在乡土能干些什么呢又会干些什么呢。开弓没有回头箭,上学是条不归路,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张小兵在复习的第三年头上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事不过三,今年说啥也得走,吃糠咽菜吞圪针也得走。心火旺盛,体力透支,整整一年,张小兵常常口舌生疮,时不时地就要害一害红眼病,仿佛如同学们玩笑说的那样,红眼病是一种象征,张小兵考大学考得急红了眼。儿子的情况,爹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张小兵每月回家取生活费,娘都唠叨说看眼睛红得,一天到晚酸涩疼痛胶着模糊谁能受得了,读书再重要也不能不要身体啊,娘劝张小兵读书不要太辛苦了,晚上不要睡得太晚早上不要起得太早,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累坏了说啥也不值得。娘唠叨爹沉默,爹的沉默化作深思熟虑在张小兵带着生活费准备离开家的时候给吩咐出来,爹让娘给张小兵带些生鸡蛋,让张小兵到学后每天喝一个生鸡蛋,生鸡蛋败火,乡土的土办法。整整一年,张小兵不知道喝了家里多少生鸡蛋,秋冬春夏,喝着,努力着,盼望着。高考来了,高考结束了,志愿报完了,结果出来了,张小兵被录到大梁教育学院了。取通知书回家,看着教育学院四个字,张小兵说不清楚是高兴是沮丧,还是一种矜持,他的表情很复杂。爹把这种复杂当做不高兴,他以为专科师范不是儿子的心中想,儿子的愿望大着哩,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对张小兵说,真不想上喽咱不上,再复习一年家里还供养得动。闻言,一怔,一怔之后,张小兵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爹的建议,然而在心里,心里却是一派雨骤风狂,张小兵呼喊道,爹啊——一嘴沙塘一嘴屎,要是复习一年连个专科师范也考不上,我该如何面对您老人家呢?危如累卵啊——危如累卵!
无论怎么着,结婚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张小兵开始了他的大梁教育学院生活。比较高中生活和大学生活,张小兵感觉到两者最大的不同是,高中生活以升学为目的,官方民间高度统一,学习是生活的主旋,活动地点主要集中在教室,而教育学院生活更趋多元,学习不是生活的唯一,民间也有民间的地位,活动的地点主要集中在寝室。张小兵的寝室是329,里面住了七个人,按年龄论,从大到小依次是,牛伟民、张小兵、马睿东、刘大春、高金峰、王学军、候玉龙。七人中,刘大春是张小兵第一个认识的人,每每说起和刘大春的认识,张小兵总是不厌其烦,他把它当做自己的教育学院传奇来讲谈,其实也就是一件日常的床位之争,张小兵之所以把它当做自己的教育学院传奇来谈,是新嫁娘到婆家后的新鲜礼遇和幸福好奇。报到完成后,张小兵抱着领取的床单被罩枕头等来到寝室,他的床位号是209,上铺,可是那上面已放置了一只皮箱,寝室里没有人,张小兵想可能是谁随手放上去的吧,于是把皮箱搁在了旁边的床上,把自己的东西搁在上面。放好东西后,张小兵又走出寝室,来到小卖部,他还要买一些牙刷牙膏香皂等日常生活用品,等到张小兵拿着东西再回到寝室后,他发现东西又被调了个位置,他的东西在旁边的床上,那只皮箱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张小兵不客气,又把它们换回来,然后脱鞋上床,开始忙活着铺床抻单子,正忙得不亦乐乎呢,突然背后一声吼,谁让你动我的东西呢?张小兵扭转身来,看到刘大春抱着床单被罩枕头正愤怒地盯着自己,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凸得老大看起来有点儿吓人,张小兵忙不迭地指着床边上写的号码和自己床单被罩枕头上印的号码解释,209对着209。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发生,初到异地,为避免受到伤害虽然大家都披着厚厚的甲拿着尖尖的矛来保护自己,可保护没有攻击性,大家都和为贵,况不知者不怪罪,事情一解释都一清二楚了。但张小兵却非要固执地把他和刘大春的认识归结为不打不相识,以致于那个中午,哥儿们在寝室里一边吃着饭一边不知怎地拉扯起外号事时,烩面高金峰掰着指头说到七人中已有四人外号,分别是喷壶张小兵、名著马睿东、烩面自己、遥控器侯玉龙,还有三个人没外号,得给他们三个人也起个外号,那样大家就都有外号了,大家都有外号不是为了平等,而是称呼起来统一方便,省得有人叫名字有人叫外号叫起来别扭听起来不整齐,闻言,张小兵赶紧声音跳着脚地站出来提议说刘大春的外号应该叫战友,并且还急急地拿他和刘大春之间发生的这件事来解释。遥控器不同意张小兵的说法,他说单单从名字的字词组合上说王学军更像是张小兵的战友,刘大春倒距离得很远。为了使刘大春这个战友的外号得到哥儿们的承认,张小兵赶紧给王学军外号说,他叫什么战友呢?他有现成的一个外号在那儿放着呢,看他那一头自来卷的头发,活脱脱一个刺毛吗!遥控器不同意拿人的身体特征给人起外号,特别是拿人的生理缺陷给人起外号,张小兵反驳说外号是一种游戏,游戏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只要起外号者无什么恶意被起着不反感也就可以了,说着他问王学军,学军,你说说你同意自己叫这外号吗?张小兵这一问,王学军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他的笑弄得张小兵很疑惑,张小兵问,你笑屁吃哩笑!王学军笑着说,给你们讲一件事,我上初中时,有一次上自习课,我们村国庆的爹在窗户外面踮脚朝教室里面观看,他个子小,踮一下脚光头在窗户上面冒出来了,冒出来一下又下去了,同学们感到很滑稽,教室里面哧哧地笑,因为是老乡,我心里不落忍,想他肯定是来找儿子国庆跑错班了,于是我跑出去想把国庆班位置指示给他看,谁知还没等我开口呢,他看到我抑制不住兴奋地说道,刺毛,可找着你了,你爹让我给你捎钱来了——农村人嗓门大,他的话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听到了,于是我在村里的外号刺毛也在学校里面传开了。王学军这么一说,张小兵高兴地对遥控器也是对众人说,想不到我这胡乱一耙子竟刨到根儿上来了,哥儿几个,你们佩服不佩服,佩服不佩服俺喷壶的本事大!名著玩笑说,哪只能说明你骨子里是一个农村人,从行为习惯到思维模式时不时地就暴露出来你是一个农村人。烩面说,类似版本的笑话我也听说过,哎,哥儿几个,你们都说说,你们在老家,包括你们小学初中和高中都被起过什么外号?咱不能忘本啊,有了新外号把老外号都给忘记了不是?一时无话,遥控器笑道,感情有过外号历史的只有刺毛一个人儿啊,看来我们还真得起上一个外号呢,否则纵观整个学生时代,连一个外号都没有,真是一个缺憾。牛伟民说,说到缺憾,说到不能忘本,七人中就剩我自己没有外号了,我自己给自己起一个吧,我的外号叫粮票,哥儿们几个,看看怎么样,合适不合适?张小兵说,你的外号最好起了,老大、寝室长,这些都可以拿来做你的外号,既准确有生动。刺毛说,还是让他叫粮票吧,人外号大都是别人给自己起的,咱也保留一个自己给自己起外号的特列。仿佛一海碗烩面下了肚,烩面心满意足地说,这下好了,这下我们七个人都各有自己的外号了。回望着外号的整个过程,遥控器笑道,我们这跟弄啥似的,使我恍惚都觉得回到了少年时代,回到了光屁股流鼻涕玩耍的孩提时代,回到了三毛金刚葫芦娃哪吒三太子的少年岁月。顺势,刺毛玩笑说,你回的还不够彻底,你应该回到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的群猴时代。哥儿们都被刺毛的玩笑逗笑了,笑着,名著说,古人登科后,要做三件事,起它一个号,刻它一部稿,娶它一个小,咱现在是三件事变成一件玩闹事,起它一个号。烩面说,一件事咱都不会给它凑成三件事,起它一个号,拿它一个证,上它一个班。粮票品味说,起它一个外号,拿它一个毕业证,前两件事来说过去,后一件事有点儿牵强,看看遥控器兄弟,一个人上好几个兴趣班呢。刺毛说,干脆把它换了,上它一个班换成听它一场爱,这不,今天晚上咱都开始了,开始听喷壶兄弟给咱们爱情启蒙了。遥控器思忖说,不如把听字改成弄字,咱不能光听它一场爱,也得争取人人都能弄它一场爱。受到战友的启发,名著推敲说,僧敲月下门僧推月下门,听它一场爱弄它一场爱,弄字比听字更深刻,还是用弄它一场爱比较准确。战友等不及名著的细琢磨,他提醒张小兵说,喷壶,你准备好了么?今天晚上可得受累你提溜着你的大喷壶,给我们几个好好喷洒你的琼浆玉液了啊。张小兵满不在乎成竹在胸地说,哪有啥可准备的,掏出干粮就是馍!
寝室里七个哥们儿,清一色的都来自于大梁市下辖的郊县下面的农村,没有一个城乡结合在县城,更不要说根正苗红在省城了。省城下辖的郊县有七个,七个哥们儿一县一个给瓜分了。这个瓜分使张小兵在追忆中对着寝室里的那张空床,忍不住内心里面嘿嘿笑着猪八戒样地玩弄自嘲,啥事都这样,无巧不成书,赶巧了往一块儿挤,人家的寝室都是四张床八个床位住八个人,而自己寝室却是四张床八个床位住七个人,七个人来自不同的七个县,七个县的七个人奔赴着相同的登科和应试,如七个新嫁娘,融入校园是融入婆家村庄,幸福生活在充满期待中崭新展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农村,也是这样,常常看到村庄刚结婚年儿半载的小媳妇们聚集一起,大槐树下衲鞋垫,小河旁边洗衣裳,一边有条不紊忙碌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莺歌燕舞地交流谈心。交流从眼前生发开去,谈心从活计上打开话题,说说你的穿着,看看我的针线,彼此禁不住互相称赞起来,嘻嘻哈哈,真真假假,夸夸你的本事,叹叹我的低能,幸福像花儿一样开放,浑身蓬松如一块法式小面包。学校里办了好多兴趣班,钢琴班,舞蹈班,礼仪班,园艺班,无线电修理班……供学生们选报,用以业余时间充实自我提高才艺。校方的理论,虽说学生毕业是当教师的,但技不压身,多一些才艺,更利于将来的教学,露一手功夫,更容易社会上生存。张小兵给自己选报了一个无线电修理班。他的想法很朴素,将来分配回家乡,乡土上给人修修电视机洗衣机什么的,是个实惠的手艺。七个哥们儿,在参加班的问题上,除了遥控器和名著,剩下的四个人,都和张小兵差不多,从实际情况出发,根据个人兴趣和爱好,选择一两个班参加。也就遥控器和名著,一疯狂一冷血,一个恨不能把所有的班参加个遍,一个是一个班也不参加。因为报班,遥控器在寝室豪言壮语说,学得一身本领,将来毕业,掏出干粮就是馍,想吃什么有什么,仿佛摁遥控器,摁一下换一个频道,摁一下换一个频道。听着他的话语,看着他的形象,仿佛有一台二三十英寸的大彩电摆在面前,遥控器正骄傲地遥控着选台呢。因了这个比喻,哥们儿嘻嘻哈哈中顺水推舟,一来二去地称呼他为遥控器。好事成双,同样,也是因为报班,名著获得了他的外号。哥们儿报班,拉他同去,给他拒绝了,一边摘下眼镜来擦拭一边推辞说,你们去吧,我另有打算。名著拒绝了一个又一个哥们儿的邀请,星期天却从书店抱回一大堆名著,泡在寝室里面看。哥们儿见了,恍然大悟说,感情你不报班,是想饱尝天下名著呀。于是乎,一人呼万人应,名著名著地呼唤开了。各种各样的班仿佛小媳妇们河边手里洗的衣裳树下手里衲的鞋垫,成了话语的开头和契机,寝室里说说自己班上的事,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张小兵说起他们无线电修理班大街上摆摊义务给市民们修理家用电器的事,一位制服老大爷攥着一部老旧的“熊猫”牌袖珍收音机过来伸手示问,这个修修要多少钱,当被告知是教育学院的学生出来义务免费给市民们服务后,老大爷又很不放心地询问说,你们会不会修啊,那怀疑一切的询问,那敝帚自珍的珍惜,真拿他那老旧的熊猫牌袖珍收音机当国宝大熊猫了,令人听起来是好气又好笑。张小兵的讲述,引发了牛伟民的感慨,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点,那年月的人都节俭!然后,话语一转,说起了他老姑。牛伟民弟兄五个,他是老五,牛伟民弟兄五个都考上了学,学不是太好,都是专科中专什么的,然即便如此,在农村这样的家庭也不多见也足以傲立村寨了,孩子多,还要上学,牛伟民的家庭很长一段时间都比较贫困,闺女关心娘家,姑妈心疼侄儿,牛伟民的姑姑总是竭尽全力对娘家进行帮助。牛伟民说的事情与他三哥有关,富老大,穷老二,缝缝补补破老三,等到牛伟民的三哥上学时,家里实在供给不动了他爹都起了不想让孩子上学的念头,牛伟民说他三哥搬来了老姑,老姑说了一句话,真供给不动了我来供,才最终打消了他爹的想法。牛伟民的老姑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把牛伟民的三哥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来供养,等到牛伟民的三哥接到省煤炭中等专业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第一时间,家都没回,他跑去给他老姑报喜。听说侄儿被录取了,老姑悬着的心终于放回到了肚里,为侄儿升学,她没少惦记挂念,暑假里隔不上几天都要头顶着烈日回娘家询问一回,高兴着,老姑一边夸奖侄儿的出息感叹娘家的光荣,一边张罗着煎鸡蛋包饺子改善生活。饺子包好,下中,捞在碗里,老姑一边美滋滋地看着侄儿的吞咽,一边和侄儿说着闲话,老姑嘱托牛伟民的三哥说出门在外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生活上不要太委屈自己咱不图吃好但要吃饱。说到吃饱,老姑又想起什么似的对牛伟民的三哥说她箱子里还积攒有几张全国通用粮票呢,等回去时带上到学校后换成饭票买饭吃。吃着,牛伟民的三哥诺诺着,做孝顺听话状,他只有孝顺听话了,除了孝顺听话,他还能做些什么呢?饱餐一顿,起身告别欲走时,老姑突然又想起粮票的事,她急忙叫停牛伟民的三哥,然后一边感叹着自己的年老忘事,一边到她箱子里面摸索。这里,牛伟民停下来,对诸哥们儿说,你们猜猜,我老姑给我三哥取出来的是啥?啥?遥控器应激询问,哪还顾得上猜测。牛伟民说我老姑不识字,她取出来的不是粮票,而是一叠布证。闻言,直令人嘘嘘感叹,为亲情的宝贵,为一代人的勤俭。感慨着,张小兵说,大概粮票是最后一种推出历史舞台的票证了,粮票一开始不实行,纯粹计划经济的年代好像就结束了。王学军说,真不敢想象那样一个年代,撕布用布证,买饭用粮票,吃肉用肉票,买糖用糖票,一切都凭票,啥都按计划。张小兵补充说,粮票还分全国通用粮票和地方流通粮票呢,全国通用粮票可以在全国使用比地方流通粮票牛多了。遥控器问牛伟民,你老姑给你三哥的是全国粮票呢还是地方粮票?牛伟民说,不知道,我三哥没说,我也没见过那些粮票,估计早不知道被我三哥搁哪儿了。高金峰表示遗憾说,要是不丢,好好收藏,将来没准还是一件文物呢。刘大春突然问牛伟民,你老姑给你三哥布证时,你三哥没有当场拆穿告诉老姑那不是粮票而是一些布证吧?牛伟民说,没有,这一点我三哥明确地告诉过我,他没有拆穿,他拿着那些布证回家了,你想他感动还来不及呢,哪能去拆穿这些呢。啊——刘大春拍着自己的胸脯,长叹一声说,哪我就放心了。这时,一直不吭气的名著突然说,多么好的故事啊!这件事可以写短篇小说了,欧?亨利式的结尾,若再辅以细节的精致和夸张,譬如老姑煎鸡蛋包饺子的认真和精美,肯定是一篇佳作。说到厨艺,牛伟民对名著说,还真不是夸张,我老姑的厨艺特别棒,尤其是蒜汁捞面,面擀的好切的匀光滑柔韧,汁调的绝料配的巧清淡鲜香,县长到乡里考察,乡长推荐他到老姑家吃蒜汁捞面,一来二去的县长和老姑竟成了朋友。这事情得到了名著的肯定,他说,这是一个细节,这绝对是一个好细节,有了这个细节老姑的形象就丰满了。见名著不像是随便一说认真思考的模样,哥儿们嚷嚷开了,劝名著多努力,争取写成一篇欧?亨利式的小说,然后给发表出去。王学军笑着对名著说,弟兄们也不要求你写老好,你只要把这篇小说写得像老姑做的一碗蒜汁捞面就可以了。名著笑说,哪还叫不老好啊?乡亲们稀罕,县长思念,我现在说着,都肚里垂涎。
距离最初的话题,谈论已经走得很远。小河边洗衣裳,本来谈的是衣服的着装色彩的搭配,大槐树下衲鞋底,本来谈的是阵脚的细密图案的精心,哪料曲里拐弯,竟从婆婆不经意间的眉头微皱说起媳妇的难当,小姑动不动就撅起嘴巴的模样谈到媳妇的难做,追今抚昔,情不自禁地重温起闺女时代的美好,留恋非常地畅想娘家岁月的幸福。回忆怅惘对比感叹,有人庆幸公婆的善良知道心疼媳妇,有人愤怒丈夫的愚笨根本不懂老婆心,有人后悔误听媒婆言没有嫁自己给当初的相好。话语中心,私密腹地,惊抬头,忙噤声,生怕秘密给谁偷听了去,猛回首,旋醒悟,感情自己都说些什么啊,忽地一阵浪笑,平地起风雷。哥们儿嚷嚷着要名著多努力,争取早一点吃上他的蒜汁捞面,精神渴望慰藉,又不能立刻兑现,大家开始始谈论起家乡的美味来。遥控器说起家乡白家巷子的白吉馍,百年老字号,一口下去唇齿生香。针锋相对,王学军说起家乡卢店镇上的肉盒,方圆闻名,就连省城的富豪们都开车去品尝。你来我往,一时间群情激昂,夸耀纷纷,张扬放浪无所顾忌,野蛮荒唐兴奋刺激。话语在家乡的烩面上遭遇阻隔,缠绕纠结厮打在一起。高金峰吹嘘说,天下烩面数家乡,家乡烩面冠三江!刘大春不服气地抬杠说,什么天下烩面你家乡?哪是你没有吃过俺那儿的烩面,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你一大跳,你要是吃上俺那儿的烩面,你就不这样胡吹嘘了。他话语还没落呢,张小兵又搬出来了自己家乡的烩面参与进去比拼。不可开交处,恍然顿悟间,哈哈大笑,都争些什么啊?偌大一个中原,烩面是大部分地方的常见吃食,全省城的面食,还不都是一碗烩面吗?一树繁花,根深叶茂。笑间隙,暂停片刻声再起,张小兵谈论说,面馆里看人吃面,千姿百态,形形色色,有一回我请我同桌到学校旁边的三和面馆吃烩面,等待的当儿,我俩一对眼色,忍不住笑了,只见身边的汉子旁若无人似地,面对着一碗刚端上来的烩面,加辣椒加醋加个不停,然后翻江倒海搅拌个酣畅淋漓,最后抻脖探头哧溜一口汤如长鲸吸水般品尝个沉醉,接下来开吃狼吞虎咽豪迈生猛。牛伟民说,这种江湖吃法到后来肯定是掷筷于桌双手捧碗仰天痛饮,一气儿喝个碗底朝天,不像那些斯文人,总是不把汤喝完,留下一点在碗底里,仿佛无言的表白,告诉人们自己不贪吃。名著说,这还好点,有些男人,女人面前,吃相都有些做作了,手执筷子,一副幅兰花指状,碗里的汤几乎不动,只是象征性地喝几口,真是暴殓天珍!这壁厢正关于吃相谈论得热烈呢,斜刺里杀出来遥控器,他突然问,张小兵,你同桌是男的还是女的?猛地里心中一咯噔,张小兵喷壶说,女的啊。遂风骚卖弄地询问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呢?请女同桌吃烩面,老实交代,你们是什么关系?王学军来了兴趣,准备不依不饶地审问。同学关系啊——张小兵故作清白地冤枉说。屁话!谁不知道是同学关系,除了同学关系,就没有点别的?王学军愤怒带诱导。张小兵恍然大悟说,啊——我明白了,你是说那个呀——然后做思忖状,故意吊人胃口似地说,也就是一场恋爱吗。喷喷!刘大春要求。那有什么好喷的?张小兵轻描淡写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谁没见过高中生谈恋爱,都那么回事。刘大春说,见过听过可没深入了解过,操!光想着高考了,哪顾得上在这上面耽误工夫,高中爱情故事,都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不搁心中逗留的,你仔细讲讲,给哥们儿补补课。张小兵说,要讲也不能光让我一个人讲,爱情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哥们儿都把自己高中时的爱情拿出来晒晒,咱们共同提高。然后话语一转,向哥们儿询问,都说说,还有谁谈过恋爱没有?没有人吭声。张小兵乐了,都是清一色的王老五啊?看来洒家责无旁贷,还真的得给哥们儿开几次讲座,用我的亲身经历来给哥们儿补补高中爱情课,顺便也培养一下哥们儿的爱情基础知识,启蒙一下哥们儿教育学院的爱情生活。对!你就在咱寝室办一个民间爱情班,用你那把长长的爱情大喷壶,来滋润一下我们干渴的心灵吧!刘大春适时鼓励。提到喷壶,遥控器来了来灵感,对张小兵说,干脆,你的外号就叫喷壶吧?你才喷壶呢!张小兵不假思索应激回应。我倒是想喷,可我拿什么奉献给你呢,我的哥们儿?遥控器油腔滑调,表现的既无私又冤枉。不就是个外号吗,看把你激动得,值得这样吗?高金峰批评张小兵。张小兵不接受批评,他抬杠说,我叫喷壶,你还叫烩面呢!叫烩面怎么了?高金峰说,只要你敢叫喷壶,我就敢叫烩面!他跟张小兵杠上了。张小兵也不是个怕硬的主儿,他说,你既然敢叫烩面,我就敢叫喷壶!这不就结了么,王学军总结说,你们俩抬啥哩抬?一个叫烩面,一个叫喷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