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鹏第二次来大陆是1950年4月,他先到天津,仍落脚于南马路二道沟十十九号于振江家,布置完任务,只身潜入北京,无意间在朝阳门外看见沿街卖劈柴的张兰亭。张在日伪时期曾任文安县保安团的大队长,配合日军进攻抗日根据地,搞过“三光”,欠有血债。日本投降后,张被列为汉奸。要不是段云鹏帮忙,向马汉三说情行贿,恐怕早就身首异地了,自此张追随军统局,武装袭击解放区,捕杀中共干部和进步群众,坏事干了许多。段云鹏第一次来北京时,找过张兰亭,由于张搬移住处,未能见着,这一次意外邂逅,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段云鹏确认张兰亭无疑,便悄悄地盯了一程,见张走进家门,上前认清门牌号码,决定另选一个日子登门拜访。说来也巧,那天,张兰亭的弟弟张熙亭也在,索性一网兜进,全部发展成为“行动员”。接着,段又问起张的妹夫秘静轩近况。秘以前是自卫团的司务长,被段网罗为保密局情报员,并从中作伐,将张兰亭的妹妹介绍给秘,撮合成一段姻缘,段第一次来北京时,也曾找过秘,同样是因为搬迁,没能找到。张兰亭见段云鹏关心妹夫的情况,便自告奋勇地代秘打“保票”,接着再由秘静轩“发展”陶天林,四人组成了新的行动组。
北京之行小获成功,回到天津又有个叫程沛然的,等着与段见面。程在日伪时期,当过“新民会”股长、科长、宣传室主任,属于汉奸的范畴。抗战胜利后,也是靠着段云鹏帮忙,没有列入通缉名单。眼下,就住在北京新开路的一个独院内。他有两个老婆,小的叫夏华媛,以街道“积极分子”的面目示人,隐蔽得很好。这一次是赵友三告诉程,段已来大陆,程急着要见,便结伴来到天津南马路于振江家。段听完叙述,当下任命程沛然为“保密局北平行动组”组长,赵友三为副组长,任务是:发展组织、搜集情报,尤其是有关中共领导人的住址、车号的情报,伺机进行暗杀破坏活动。
根据段布置的工作要求,程沛然先后“发展”了自己的小老婆夏华媛、妹夫闵泽普;赵友三“发展”了外甥苑景芳,朋友宋林森;张兰亭也“发展”了当年自卫团的中队长张振中、伪专署的特务队长王惠民等。1950年6月,段云鹏“完成”任务回到台湾,向毛人凤汇报时,玩弄夸张技巧。原来,段住在北京朝内南小街客栈时,附近有个火药厂发生爆炸。段想反正无法查证,索性将功劳贪为己有,“有鼻子有眼”地对毛人凤说,这是他手下的“行动员”干的。毛人凤大喜,发了三万港元,以资奖励。
当年10月,段云鹏第三次受命来大陆,正是基于此前的基础,准备在北京搞一系列大行动,以显示里应外合的“反攻”战略。和前两次一样,段先到天津,魏金山通过曹玉静给他送来了五位中央领导同志的住址;程沛然通过中南海的一个工人,绘制了一张关于周恩来的办公地点与住处的详细草图,段云鹏大加赞赏。程还说,为了筹集行动经费,他们先后去民宅抢劫六次,劫得大量金银首饰和贵重衣物,此外还搜集了不少企业干部枪支配备的情报、天坛粮库的储粮和警卫设施的情报,正准备在中央领导人常去的长安戏院搞爆炸。段云鹏听得连连叫好,并说毛先生已发下话来,刺杀一个中共中央领导人,得黄金十条,随后又告诉程沛然,由毛人凤批准,正式任命程为少校组长。
程沛然感激涕零地走了,段云鹏静下心来研究情报,准备统筹下一步的行动。正存这时,全国性的镇反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那股迅猛的来势吓坏了“赛狸猫”,临时决定取消预计的打算,匆匆离开大陆,唯二的交代,便是通过香港给程沛然等行动组寄来了一笔经费。
1951年初,秘静轩在北京被捕,根据他的交代,张兰亭、陶天林、张熙亭相继落网。稍后,魏金山和赵友三暴露,连带出于振江、曹玉静、王忆南、李万成等。而早在1950年4月,程沛然的“北平行动组”,刘珍的“通县行动组”全被我公安部门破获。至此,段云鹏渗透大陆的结晶——“华北行动组”网络,全线完蛋。这一切,躲在台湾的段云鹏一点也不知道。
这时,我公安部门考虑到段对首都与中央领导同志的危害极大,不加铲除,后患无穷。公安部长罗瑞卿也指示,要想尽办法抓住段云鹏。为此,布下三环套:第一环是通过段的挚友张某的老婆做工作,打动张为我公安部门提供段在香港的活动情报;第二环是逆用魏金山,继续与段保持联系,以此造成“华北行动组”依然在活动的假象;第三环是对段在北京的所在关系布控。但段十分狡诈,突然间动极思静,打消了弄险念头(也是毛人凤痛于接二连三的惨重损失,有意保存“王牌”),两三年内足迹未及大陆。
1951年,一方面是大陆反特、镇反、剿匪运动取得了巨大的成绩;另一方面是美国人对郑介民的支持,迫使毛人凤在主管“大陆工作”上逐渐偏离“中枢”。郑介民的作用日益突出,反映在工作路线上,体现郑氏特色的“跳板”战术也逐渐取代了毛人凤的“大陆总体游击战术”。
所谓“跳板”战术,说白了,归结为四句话,即以大陈、金门、马祖等岛屿作为台湾向大陆进攻的跳板,在东海、南海组建“反共救国军”,通过渡海登陆与空投相结合的方法渗入大陆,形成“游击走廊”。1951年冬,郑介民为此组建了六个反共救国军总指挥部,他们分别是:广东省东区总指挥部,张炎元任总指挥;广东省西区总指挥部,王作华任总指挥;广东省南区总指挥部,张瑞贵任总指挥;广东省北区总指挥部,容有略任总指挥;广东省中区指挥部,李福林任总指挥;广东省海南总指挥部,吉章简任总指挥。每个总指挥部统辖三路军,各路军的头儿,大多是军统局时期的“广东派”班底,此番卷土重来的阵势,一言以蔽之是“大珠(猪)小珠(猪)落玉(肉)盘”。郑介民的“大陆工作”颇有改观的地方,首先是派头比毛人凤要大,因为美国人有钱。比如“国防部”第二厅的技术研究室主任魏大铭,通过与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合作,在台北市近郊张店设立了一个庞大的电讯业务机构,专门用来侦测解放军的无线电台与无线电话,从中窃取情报。平常的空降跳伞训练,也少不了美军顾问的“关心”,至于吃的、用的,都有气象一新的感觉。但是,成效如何呢?在毛人凤看来,同样是充满了失败的记录,而且蚀本更大,称得上是登陆一批歼灭一批,有的干脆在海上就“玩完”。郑介民苦心经营了两年,“游击走廊”的计划濒于破产。
1952年美国大选揭晓,在野二十年的共和党入主白宫。1953年1月,艾森豪威尔就任美国总统。一上马就改变了民主党关于“台湾中立化”的政策,他在国情咨文中表示“解除台湾中立化,不再限制中华民国武装部队对大陆的行动”,2月5日,蒋介石发表声明,盛赞这一政策“实为美国最合理而光明的举措”,紧接着“反攻大陆”的战略由暗转明,成为公开的叫嚣。
在这一段时间里,毛人凤居偏不闲,于大陆方面的工作,仍然采取了有所作为态度。比如西南、西北的三张游击,“王牌”,他仍然抓住不放,联络和空中支援一直没有中断过,然而由于各种因素,手中的王牌数量越来越少。比如1951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曾调动包括军区警卫二团(原先是贺龙在晋绥时的部队,骁勇善战,十分厉害)在内的几支精锐部队,趁一个雪夜,全线出击,重创周迅予部,使之一蹶不振,被迫钻进了卓斯甲和黑水的深山老林里,顽抗到当年的秋天,这股匪徒大部分被消灭,只剩下周迅予、何本初等几个光杆司令,加上马良残部百余人,流窜于川西高原一带。1953年3月份,毛人凤配合“反攻大陆”的公开化,想搞一次影响大一点的“行动”,特派张祗山以少将中央特派员兼电信大队长的身份,代表“中央”去周迅予部,协助周扩大川西游击根据地。毛人凤跟以往一样,亲自陪张到桃园机场,目送飞机升空。这次空投的地点是川西高原松潘县郎母寺。周迅予按照事先的约定,半夜里在郎母河畔点燃十堆大火。空投十分成功,“周总指挥”不仅迎来了“中央特派员”,还得到大量的银元、武器和食品。唯独张祗山暗暗吃惊,原来号称几万大军的“西南游击一。一总指挥部”,竟是百把人的散兵游勇!于是,此前酝酿的“雄心壮志”大受挫折。没多久,由于当地土司的通风报信,解放军于郎母寺内将这股匪徒全部擒获。至此,毛人凤引为得意的“王牌”只剩下缅北1张了。
然而,“好景”难长,蒋经国突然又提出要抓这支部队,毛人凤不敢与其争锋,只能“自觉”地让出指挥大权。好在小蒋“领情”,从顾及毛人凤的利益出发,对这支残军实行政治和情报的分治,部队的特工和谍报系统仍旧归保密局“滇缅边区情报总站”领导,给毛人凤留足了面子。这样一来,毛人凤手里的“游击武装”事实上已丧失殆尽。
“反攻大陆”闹得轰轰烈烈,岛内形势却阴云重重。近来,老蒋心情乖戾,或喜或忧,忽晴忽雨,这是什么道理呢?说到底还是陈仓烂谷的霉味不除。早先,老蒋苦于孤立,一心指望有“国际社会”的支持。如今盼来美援,却又陷入了前隙纠缠、后路受制的磨难之中。日前,偶有小恙,夜来头沉如铅,信手拈过一本“闲书”,伴灯而读,一则悬梁鬼索命还魂的故事,撩动心肠。说是某县城有一吊死的女鬼,结绳为环,诱人观看,亭台楼阁,美妙如画,观者若是贪恋,将头伸入环内,绳索骤然收紧,顿成新鬼,女鬼便可还阳了。这类故事,蒋介石小时候就听说过,玩味的意义就是自警莫要贪恋,真正以为自投罗网的,还是眼前的尴尬,说白了也就叫:没有美元(援)想美元(援),求来美元(援)多美元(怨)。
怨在哪里呢?老蒋扪心而问,觉得越来越无法容忍的是车辙易轨。初入台岛,他已有城府,决定扶植小蒋,并且积极创造条件,促成顺利交接,这也是当时岛内开展“整肃”运动的一个目的。然而,“韩战”爆发以后,美国军舰驶入台湾,同时也带来了美国政府的颐指气使,岛内的亲美势力由此崛起,并且占据了军政要位。先是美国西点军校毕业的孙立人跃居陆军总司令,亲美色彩浓厚的吴国祯当上台湾省政府主席。孙、吴二人背景相近(美国人欣赏),私交甚好,舆论谓其曰:文武双星,最佳拍档。接着,亲美派人士俞大维和王世杰又分别当上了“国防部长”和“总统府秘书长”,如此气象壮观,着实令人瞠目。
如果说这只是交易,那么蒋介石可以把割权相让当作是对美援的一种补偿。可事实上,政治交易并不是市场交换,仅仅遵循等价的原则,而且还蕴藏着更长远的战略图谋,这也是老蒋与美国人的分歧所在。在老蒋这里,美国人的价值在于帮助他光复大陆;在美国政府那里,台湾的价值在于它是全球战略的一个方面,尽管反共的共同立场使他们坐在一条板凳上,但不同的战略目标,又决定着他们各行其是。朝鲜战争爆发初期,美国政府强行制定“台湾中立化”的政策,与老蒋明里“配合韩战”,暗中加紧“反攻大陆”的举动,就是一个南辕北辙的典型例证。这样一来,分歧就会演化成新的矛盾斗争,亲蒋与亲美自然也成为台岛政坛上的一种分野。
看着亲美派的“茁壮成长”,蒋介石心里是不悦的,客观上,这些人是自己属意的蒋经国时代的一个障碍。但托庇于美国人的保护,又迫使蒋介石尽量采取妥协容忍的态度,一张一弛之下,亲美派日趋嚣张,亲蒋派积怨日甚,就拿“整肃”中的清算“罪臣”来说,老蒋希望通过洗雪错误,开创新的历史,同时也为蒋经国的脱颖而出开辟道路。但亲美派却趁机大肆削弱蒋的羽翼,孙立人拿黄埔系开刀,力度之强,手段之硬,看得不少亲蒋派人心战栗,纷纷跑到老蒋那里诉说唇亡齿寒的忐忑心境,表现出了对孙立人等权势倾天的强烈不满。对此,老蒋除了苦笑,还是苦笑。因为,目前他离不开美国人。
其实,凭过去的经验,蒋介石何尝不知老美的援助历来是附有条件的!至于代价多大,倒是估计不足。他一直有个希望,总以为通过顽强的表现,可以改变美国政府对自己的印象,从而获得支持。但从目前的情势来看,他觉得希望近似于奢望,至少在民主党执政的美国政府中很难实现。这几天,他正在考虑改变方向,把做美国人工作的重心移到共和党身上,促使他下这个决心,除了岛内的亲美派势力得势不饶人外,再就是美国政府对“第三势力”的支持,已从毛人凤呈送的报告中得到了确切的证实。他把这个想法跟蒋经国一讲,小蒋举双手赞成,并说这件事由自己去办,不获成功,决不收兵。
所谓“第三势力”,说到底也是华府(指华盛顿的美国政府)摆布国民党政权的一个伎俩。早在1950年,美国国务院曾经召开过对华政策会议,会议的主持人,就是负责起草中美关系白皮书的菲利普·杰塞普。当时,会议分成两派,一派主张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另一派表示反对,司徒雷登建议折中,于是国务院出面成立了三人小组,负责拟定一个临时的对华政策。这个三人小组研究的结果,仍旧认为蒋介石没指望,从而提出了策划扶植“第三势力”的政策。这里的第三势力,其实就是以李宗仁为首的旧官僚班底。这批人既不去北京,也不去台湾,因此相对中共和国民党而言,简称为“第三势力”。美国人认为,挽救美国的在华利益,最好的选择是扶植小党派或自由主义者。于是,他们跑到香港,那里麇集着许多旧军政人员和知名人士,一经怂恿,个个血热,首先由原陆军总司令张发奎和老改组派头目顾盂余出面。组成“自由民主大同盟”,欲举李采仁为党魁。李宗仁似乎无意抛弃名存实亡的地位,表示暗中予以支持,暂不公开亮旗。美国人生怕奇货不居,“友好”地把老李接到美国,以“总统”待遇奉养起来,留待后用。与此同时,他们还拉拢了旅美华侨组织“民宪党”的伍宪子、李大明和“民社党”的张君劢,共同结成“第三势力”,朝鲜战争爆发后,美蒋重新合作,但出于取代老蒋的图谋,美国人一直没有放弃对“第三势力”的扶植,尤其是随着岛内的政治分野,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斗争不断公开化,美国政府对“第三势力”的扶植也加大了力度。这都促使老蒋反省“美援”,丢掉幻想,重订对策。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政治分野的划线无可避免地波及了特工部门。从1951年开始,美国方面就露骨地向蒋介石示意,要郑介民代替毛人凤主持“大陆工作”。老蒋乍得美援,自然不愿与老美顶撞,于是郑介民顺顺当当地做上台湾对大陆的主角岗位。为此还专门建立了个机构,叫“国防部大陆工作处”,郑介民以“国防部次长”兼任处长,副处长由钮先铭、何龙庆、叶翔之担任。钮先铭原来是老郑搞“军调”时的军调处执行部副参谋长,有同僚之谊。何龙庆则因为成都时的逃命劣迹,遭毛人凤的冷落,挂职在设计委员任上。这次投靠老郑,以图东山再起,十分主动。至于叶翔之,说轻了是郑介民挖毛人凤的墙角,说重了是叶翔之叛主求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