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对错都是为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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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想·有梦·有唱·有笑(2)

“是啊!怎么会这么糊涂。”另一人叹气。

“命啊!听他家人哭得好伤心。”

我好奇地问她们。她们脸色凝重地互看一眼,居然言词闪烁地没有正面答我。

隔了好一阵。其中一人私下对我说:“老师!您知道吗?手术房里的事,我们到外面是不能讲的。出了错、死了人,大家心照不宣,病人的家属也不可能知道。”沉吟了一下,又歪头笑笑,“哪个名医不是从庸医变成的?哪一把‘名刀’下面,又不曾枉死过病人?”

这事过了不久,我太太就进了医院,因为视网膜剥离,准备动手术。

好多朋友推荐同一位名医操刀。可是有人提出异议:“那位名医根本不是自己动手,他只是站在旁边看,教他的副手操刀。”

又有人推荐一位刚从国外回来的医生,说他的技术最新。

可是也有反对的意见:“他去美国才几个月,能学到什么?可能是在国外学到了方法,回国来练技术,小心一点儿!别成为他实验的白老鼠。”

所幸我太太找后一位医生动手术,十分成功。只是这些话在我心中,一直挥不去。

有一天,碰到位医界的朋友,我问:“依您看,这两位医生,谁比较高明呢?”

“其实两个人都不错。”他说,“你不要认为由副手操刀就不好,你想想,如果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和一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同时抢着为你穿针,你会选哪一个?你总不会因为老的那个穿了四五十年针,经验老到而挑他吧。所以呀,用老一辈的经验,加上新一辈的精准,常能完成最艰巨的任务。”

看我直点头。他又眉头一扬,笑着说:“做医生,真可怜,年轻的时候眼力好、手又准,偏偏经验不足,总是出毛病。老了之后,经验十足,却又常看不清、手发抖,这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自从搬到纽约的长岛,就与医生们做了近邻。左邻是位麻醉科的名医,坐骨神经动手术才一个礼拜,就溜出医院、回家种花。还对我大声喊:“医生是最坏的病人。”

右邻不远是位内科名医,常找一堆医生朋友,邀我聚餐,然后举着酒杯对感冒的朋友说:“喝点儿酒,感冒就好了!”又回头对我一挤眼说,“其实啊!人长寿不长寿,多半要看爹娘。”

听他们谈“别人”就更惊心了:“谁谁谁,在台湾为了赚钱,两口子整夜调制可的松的药膏,吸多了药粉,都成了‘月亮脸’。”

“谁谁谁,又被告了。当然告不倒,但是开刀房里谁不知道?”

有一天我问在座的人,谁最清楚手术成功,还是失败。

大家一起回答:“当然是医生自己。”

与众名医聚餐比起来,我宁愿一对一地聊天。因为这时候最能听到心声。

有位妇产科的名医,一次略带醉意地对我大声叹着气说:“唉!年轻的时候,爱玩,女朋友在外面等。明明可以自然分娩的,看她一直生不出来,不愿意多等,就说该动手术。”脸上红红的,“现在啊!外头谁在等,我都不管,病人重要、良心重要。”

还有一位名牙医,居然对我说:“你知道吗?我最希望的是去开一间饺子馆。”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卖水饺的店哪!”他十分认真地重复一遍。

“那你为什么不开?”

“因为我还在还债。”他的脸色更认真了。

“你还欠钱?”我追问。

“不!是欠情。我前些年,做坏了太多人的牙,现在想退休也不能退,要把错补过来。”

最近,参加美华防癌协会的募款餐会。其中有名歌星演唱,也有名家演奏。但是最令我感动的,却是一群医生的合唱。

八位各科的医生,在一位医生的母亲的伴奏下,唱了《大学颂(Gaudeamus)》、《故乡老友(Old Folks at Home)》和《哦!王小姐(Oh!Brelid)》。

都是中年人了,有的秃了顶,有的白了头。略带一点儿紧张与腼腆地站在台上,并在其中一位的带头下作四重唱。

不知为什么,他们的歌声给了我少有的震撼,觉得那不只是歌,更是心,是生命。

看了多少人生的悲欢离合,救了多少命,也犯过多少错。而自己的青春已逝、事业已成、儿女已大。沉重的压力、沉重的心情,似乎放不下,又似乎可以放下了。

在许多矛盾之间,产生了火花,化作了歌声。

歌声是那么释放,又是那么复杂,仿佛把肝胆肠胃、脑肾心脾、肌肤神经所交织起来的“兴衰荣辱”“是非成败”,一起化作音符。

我仿佛看到杏林间,一阵风来,一片化雨……美极了!

比起那些由“不敢笑”到“不能笑”的许多人,能笑几声,哈哈哈,管他是真是假,不都是一种幸福!

能笑且笑过一生

母亲的胆囊发炎,虽然吃药控制住了,却整天捂着肚子,坐在椅子上发愣,连我说笑话,她也板着个脸。

“你为什么都不笑呢?”我问。

“我不是不笑。”她嘴角挑一挑,“是不敢笑啊!一笑就疼。”

她这话,使我一下子回想到了四十年前,父亲病的时候,她也叮嘱我,别逗父亲笑。

“让爸爸开心,有什么不好?”我不懂地问。

“开心可以,但不能笑。大手术,还没长好,一笑伤口就裂了。”

躺在床上的父亲点点头,对我挤出一丝苦笑。

也想起三毛,过世前一年,听说她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断了肋骨,我去荣民总医院看她。

她没化妆,拉着被单遮脸,一边怨我不先通知就去,一边怪我总是说笑话,害她笑一下,肋骨就疼一下。

最近和杏林子聊天,她也说:“刘墉真坏,老说笑话,害我笑。”

长久的类风湿关节炎,侵蚀了她的全身,手脚变了形,身体变了形,连上下颚的关节,也因为萎缩而压迫了食道和气管。她的声音很美,可是现在没办法大声说,说也说不久。她过去也很爱笑,而今却怪我逗她笑,害她咳嗽。

所幸她的心还是那么喜乐,用嘴角轻轻对人笑。

其实在二十多年前,我也受过“笑的苦”。

一天,我正作画,有位老同学来访。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看我挥毫,一边说自己的近况。

“我到屈尺去,看那边的溪水好清澈,就一个人,脱光了,下去游泳。”很有文艺才华的他,非常细腻地形容了四周的山光水色,述说他怎么试探溪水的温度,感受沁心的凉爽,忘我地漂浮其间。尤其当他形容日光照下来,射过他拨水的手指间,把他的身影映在溪底,更是美极了。

“我漂着、漂着,看着自己的影子,觉得自己好像……好像……”他沉醉在回忆里。

“好像什么?”我停下笔,问他。

他看看我,似乎还在回忆中,突然抬头,说:“好像一只大乌龟。”

我做梦都想不到他那么美的形容,到头来竟像只大乌龟,于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一副正经八百,十分不解的表情。惹得我更笑弯了腰,而且是向外呼气的笑,到往里吸气的“抽笑”。

当天夜里,我的气喘病复发,紧急住进了医院。

从那以后,即使听到很好笑的事,我也忍着,尽量在大笑几声之后结束,绝不发出“抽气式的笑”。

“笑,有时候真不容易。”

最近一位新闻界的老朋友对我一边说,一边摘下她的老花眼镜,又掏出面纸,擦擦左眼角,再蘸蘸右眼角,叹口气:“唉……一笑就流眼泪。”

她走了,我随手翻书,翻到野口悠纪雄的《超学习法》,其中有一段说:“像黑塞或罗曼·罗兰的作品,如果没有高中生丰富的感受力是读不来的。”又说,他希望退休之后,能重读一次高中时看的书。只是相信已经不可能唤起年轻时的感动。

合上书,我想,“笑”或许也是如此吧!

记得年轻的时候,最爱听黄色笑话,甚至在军中还有讲荤笑话的比赛,大家运足了丹田之气,放肆地大笑。

然后,进入社会,尤其在跑新闻的那段时间。截稿前,明明忙死了,却常有人停下笔,说个笑话。

管他好不好笑,办公室里都会发出一团笑。而且愈累,笑得愈大声。似乎用那笑,作为一种深呼吸的运动。

又过了二十年。我开始喜欢看古典笑话,在文言文的句读间,找寻古人辛辣的幽默,且把那幽默带上应酬的餐桌。

一桌老友,都有意气风发的当年,也都带来拿手的笑话,你一段,我一段,谁也不让谁。

有人会一边听一边拿笔记,说要回家讲给老伴听。

也有人口沫横飞,说的却是不久前才对同一批朋友讲过的笑话。

大家一样听,一样笑,一样掏出面纸,擦眼角不听使唤而流出的泪水。

我想,不同年龄爱不一样的笑话;同样的笑话,不同年龄听起来,是否也有不一样的感觉。就像这群老朋友,由笑“人生的现象”,到笑“人生的无奈”。

常想起小时候的一位长辈,很爱打麻将,却总输,有一天和牌,而且居然是清一色自摸,发出少有的开怀大笑。

可谁曾想,在笑声中,那位长辈慢慢滑下椅子,死了。

自那事情发生后,常听大人提起,好像说一个悲剧,又像说一则笑话。

每次大家都哈哈笑几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应付。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哪个笑话里没有自己的影子?哪个笑话的背后,没有这种人生的讽刺?

想想那笑着溜下椅子的老人,断气之前,还能大笑几声,岂不是喜剧的结局?

比起那些由“不敢笑”,到“不能笑”的许多人,能笑几声,哈哈哈,管他是真是假,不都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