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吹,韭菜就绿了。
韭菜喜欢细沙地,水汽丰沛。一大早起来,到韭菜畦里去看,平整的地面出现了一纹一纹的裂痕,细碎的土粒有的甚至翻了开来。土缝里,一星一星的青嫩探出头来,细小如蚁。这,就是初生的韭菜芽儿,新生婴儿一样。
有诗人夸荷叶道“出淤泥而不染”,可谁见过韭菜的嫩芽拖泥带水一副肮脏样了?绝对没有。韭的嫩芽洁净得如春天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随着春风变老,韭一寸寸生长,几天的功夫,就是一大截。在早晨阳光的照耀下,每一茎韭菜叶上都有一颗露珠。露珠在朝阳下如碎钻一般,闪闪地发光。
韭菜很绿,那绿有鹅黄的,有嫩绿的、青绿的、翠绿的、墨绿的——每一茎的绿都各不相同。那绿透过水珠,也依然绿得耀眼,绿得灼目。露珠,在绿的映衬下,也碧色如洗,翠润无暇。
大自然的美,是人工无论如何也比拟不了的。巧夺天工,仅仅是人为了安慰自己而已,面对韭菜,面对韭菜上的露珠,人,才会彻底地感觉到语言和词汇是如此的贫乏。
老杜诗云“夜雨剪春韭”,他可算韭菜的知己。
韭菜是无论如何不能用手掐的,一掐之后,掐痕处容易枯死。因此,要用刀割,或者剪子剪,割或者剪时,应贴住土门平来。这样做,为的是让土遮住韭菜断口,不至于被太阳晒枯。当然,太阳下割韭,自是没有雨夜割韭适宜。细雨落下,润物无声,也轻轻地抚慰了韭菜的伤口。第二天起来,昨夜割过的韭菜又是一片青嫩。
老杜说雨夜割韭,没有说做什么菜,按老杜的说法是喝酒用。我以为,韭菜炒鸡蛋,下酒最好。把韭菜切成寸许小段,和鸡蛋搅拌,放在锅里做羹,味嫩而鲜,有一种春天的气息。吃一箸,一股鲜味直透五脏六腑。这时,一壶酒,几盘小菜,知己二人,话着别后情形,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如蚕吃桑叶,雨润青苗,那种静谧,那种悠闲,人生能得几回?
陆文夫是美食家,更是散文高手,他曾经说过,韭菜焖虾,是菜中隽品。这道菜我吃过,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但,如果是韭菜焖虾壳,则实在值得一尝。把虾壳用油炸脆,然后把韭菜切成寸许小段,和虾壳一块儿放在锅中,用小火焖,到沸为止。舀起来,不说吃,单是那金黄,那翠绿,就让人直流馋涎。如果再把虾壳夹上,放在嘴里嚼嚼,那香那鲜,仙味。但也仅仅是一嚼而已,不可吞下。吃东西在品味,不在于吃饱肚子:这是美食家和食客的区别。
这两道菜之外,就韭菜而言,我还爱吃腌韭菜。
外婆在日,每到三月,就会到地里割一篓韭菜,切成段,再把晒过的红辣椒丝放在一块儿,搅拌,再搅拌,彻底拌匀,压在坛子里,一个月后拿出来吃,又酸又辣,还有一种青鲜鲜的韭菜香。那菜不要用来吃别的东西,那样,叫暴殄天物。最好的吃法,是卷在煎饼中,一大口一大口地咬。一次,我放假到外婆家去,外婆捞一盘腌韭菜,放在小桌上,然后给我摊煎饼。外婆第二张还没有摊好,我就吃完了第有张;第三张还没有离锅,第二张就进了我的肚子。吃好,下午外婆就去给我买药,帮助消食,否则胀得不行。
那年,我七岁,距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
而今,外婆也早已离开人世了。今年清明想回去,到外婆坟上看看,可有事没脱开身,电话里听母亲说,那坟上已经荒草连片了,树也有瓷钵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