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逢有人家大寿或者婚嫁,便会花一笔钱去请一个戏班来搭台唱戏。
村庄人家叫人戏,因为方言带了宁的口音,往往外人一听便以为是宁戏。
当然村庄所属乃宁乡县偏远的山村,叫宁戏也不无道理。便是人穿了花绿衫子,在较为简露的台上唱刘海戏金蟾,或者蔡鸣凤,蔡根三犁田。讲的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汉子在自己田里耕种,妇人做好了午饭去送给男人吃,路上遇到一饿极了的皇上。向妇人讨要,妇人不忍见其落魄情状,便给他吃了一些。谁知她男人觉得不对,平日一碗饭有六口今日三口便吃完了。便怀疑女人偷汉子好一番责骂。其后皇上回宫,念那一日便餐,觉得村妇心地良善,便谕旨一下,封了她家男人做了县官。这皇上也是一混君,但村庄人家看热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心地良善自会有菩萨护佑,这是戏后爱和后辈们讲说的道理。做人不可忘本负义,日子迟早会有盼头。
一众人听戏文看花绿衫子唱一口的地方腔调,便觉日子是如此妥帖安好。
人戏一般搭台唱一日一夜或者三日三夜,便是村庄里所有人喜庆的节日,并不曾对这户人家有过多的艳羡,只觉着应该如此快乐,因为是喜事,仿佛便是每一个人的喜事了。
做酒席的人家会提前去各家各户邀请帮忙,人情南北礼尚往来是村庄人的传统,凡有往来或远亲,均会来喝酒送礼,或歇一晚看一夜戏。几家凑几个壮丁搬桌凳,另外几个专门温酒,或者写对联,或者入厨房帮忙,辈分大的口才不错的便陪客喝酒。妇人专职烧水泡茶兼切菜洗碗,打扫卫生。小孩子没事干,便每个房间疯癫闹腾。
开酒席前几晚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仿佛是每个人的喜事。
到前一天搭建戏台,锣鼓一响,送财神的,讨米的,或者买瓜子甘蔗炸油饼手转爆米花做生意的都一一来占位子。
大人忙碌开心,小孩同样忙碌开心。这几日东家的小孩是大王,一切小孩均需听其指挥,坐在哪里或者去哪里做什么,领队的便是东家的小孩,意气风发趾高气昂的走在前面,一帮小孩数十个,穿过小路去看热闹。或者央求东家的小孩偷几粒糖来分了吃。便觉是天下至极的美味。平日里难以吃到,因此十分觉得应可惜来吃,一粒小糖用舌头舔了再舔不舍得。下午的阳光穿过柳条射在身上,懒洋洋的如觉天堂。
戏台上锣鼓开始响起,咿咿呀呀的二胡锁啦也开始此起彼伏。厨房里热火朝天的准备次日的食物。事情忙得差不多的时候,便出门来,站在一边看戏。或随手抓一把瓜子,边看边霹雳巴拉的剥吃。
次日客来农舍,先去偏房送礼,有村庄支书代写账本,记录谁家来喝酒送礼,全名及金额悉数写明白。然后送一包烟,说好好看戏。主人和客人皆喜乐着,仿佛世上任何事皆值得如此喜乐一般。
东家摆开酒席数十桌,老少大小熙熙攘攘的要炸开锅。
远亲来遇到昔日伙伴,聊家常际遇,汉子码一处,或玩牌或讲农活,谁家牛长得不错,谁家的牛生了小牛犊子,都是些平常家话,实在平朴,却扎实有分量。
今日是先要吃完中饭,约下午二三点人戏才正式开始。菜一碗碗端上来,每一桌坐满八个人,不多不少。小孩子专门一几桌,只是没烟没酒,菜数齐全。厨房的伙计有专门托盘的工作,便一盘盛四五六个大碗,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桌上送去。若是哪家人情南北吃得开,往往要借邻家来摆酒席。
从远处拖运煤炭的大车经过村口弯路的时候,便会看见人山人海的坐满酒席,高音喇叭放着花鼓戏曲震天价响,仿佛不大声了便不热闹喜庆。便可见旁边的田里搭着草台子,青年汉子托着放满大碗的菜盘从这家堂屋过马路到那家堂屋上菜。便会心里觉得这家好气派。
中饭十二点准时开餐,至亲一般十点或十一点左右到,东家便要放爆仗迎接。均坐堂屋主席位,主席另有一个大菜,那是扣腿肉,只有主席位才有的一道待客菜。村支书讲完客气话,大抵是祝福东家大富大贵平安喜乐,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村庄人家虽然没新闻可看,但均说得出当年往事,毛主席的大功德。因此祝词里带着希望在,主人乐得开心听,客人觉得这支书口才了得,下一家做酒席便邀请了他去做同样的事情。虽然是同一番话,但个个听来只觉这新鲜快乐。
吃完中饭锣鼓一敲,人人立即端了屁股下面的长凳去占位子,才发现好位子早被一帮小孩子给占去了。老人家也不急,小孩子没耐性,屁股要火烧,耐性一会便妥。也有汉子直接把小孩子拎起来,给东家的亲戚们坐。小孩子被拎着了,拳打脚踢要报复。妇人笑笑哈哈声里丢几粒糖便可忘个一干二静,再说了,戏台上唱的也不是重点,外边一边看戏一边做生意的摊口才是吸引的处所。沁甜的甘蔗,没钱买,猪油炸的糖饼子,糖圆,一串一串闪着下午金色的阳光,炒葵花籽,花生糖,米糖,还有用个猪腰子桶,摇久了一声闷响,黄白金灿的爆米花让一帮小孩流口水。
小满哥们和姑娘们抛情话,买几根甘蔗对着嚼。对仰头吞口水的小家伙一甩手滚一边儿去。姑娘便哈哈笑。台上演甚么戏,于他们并无多大关联。
唱到傍晚吃夜饭,吃完夜饭再接着唱,天气不冷不热够舒坦便可一看看通宵。
远处人家知道消息,往往在家吃完夜饭洗了澡,结伴走月色山路出来看,因为无凳可坐,便可见台下满满的站满了人。
偶尔有远行的大货车经过,扬起一阵灰尘如盖下一幔薄纱。人人也不觉得不妥。货车司机若是累了,往往也会停下车来看一曲戏,东家会派人去邀请吃顿夜行饭,这是热情的善良之意,有喜事了人人皆可来贺,越多便越开心。司机吃完喝足了补送礼金。顺便看戏。次日清晨再走。日后东家看账本,忘记了几个名字,仔细询问要去还人情,才想起来是经过的远客,便说声赞叹道句感谢。因为这笔人情而惦记好心的人与事。
住太远的人家看到半夜,便披一身月色归家去,几个人笑笑说说洒一路开心要紧慢说。再开门睡在床上回想。
近处的人家早睡的,便在床上开门了浅睡,听锣鼓声和唱词同时在月色里慢慢浮起。必要做个美好的梦。
戏唱到精彩处,在场的每个人都笑着叫好。看过的便倚老卖老的说接下来的戏份剧情,没看过的躬身听着并赞叹一两声。
由着听来的戏份看下去,看下去,看到蛙声渐小,看到星子一颗一颗熄灭,看到小孩子伏在汉子的肩膀,看到月亮落入山腰要睡觉。
看到晨雾白潋如带一般的在山腰伸展,看到青色的山和房屋慢慢的明亮如拍打浆洗过的青衫,仿佛结了露珠的水汽。有妇人悠悠的靠在东家墙壁,锣鼓的空隙里,漫漫的看着,便真觉着这日子慢慢地踏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