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5日,有了端王集团已经成了死老虎这个保障之后,李鸿章在俄国军舰的护卫下从上海启程北上“议和”,而在逃亡途中的慈禧把辛苦跟在身边的载漪、刚毅等人叫到面前,当众破口大骂(“面斥端王”),大势已去的端王集团众将吓得哑口无言(“见圣怒不可测,俱屏息无言”)。64岁的刚毅本来就在逃亡途中风餐露宿,身体吃不消,见到墙倒众人推,竟然一病不起,他没有跟着逃亡队伍再往前逃,而是留在了当地,三天后一命呜呼,估计是被吓的。
李鸿章趁势再给满党集团震慑,他电奏慈禧:要求将刚毅戮尸。
根据李鸿章与八国联军的合议,八国联军提出了“战犯”名单,慈禧先后颁布谕旨:庄亲王载勋赐自尽;礼部尚书启秀、徐桐之子刑部左侍郎徐承煜,即行正法;左都御史(原步军营左翼总兵)英年赐自尽;刚毅、李秉衡、徐桐判斩立决,因已身亡,死后戴罪,追夺原官。
端王载漪、辅国公载澜两兄弟均定斩监候罪名,朝廷“加恩”免其一死,永远流放新疆,终生不得回北京。
山西巡抚毓贤,他是在慈禧开战后,唯一执行了朝廷“杀尽洋鬼子”号召的地方督抚,这个人继承了他的“屠户”本色,用点天灯、挖心、火烧等各种残忍的方式,几乎杀光了山西境内的洋人(大约为150·200人),另外还屠杀了近2000名“亲洋”的教民。而就是当毓贤在山西大肆屠杀洋人和教民时,山东巡抚袁世凯为了保障“互保”,屠杀了近4000名左右的“反洋”的团民!这真是神奇的一幕,这边的官府在堂堂正正地屠杀教民,那边的官府却在屠杀团民,这是两党党争最为激烈的后果,而承担这个后果的,只是百姓。
现在轮到毓贤当替罪羊了,他被判斩立决,死前他留下一篇遗书:“皇上所命,臣下理当遵行,予前杀人,今予被杀,夫复何言?”
除了这些核心人物,还有另外两批“战犯”是来自地方的官吏,总计142人,分别被判处斩立决、斩监候、终身流放、革职永不叙用等处罚。这些人也都是要在正式签订和约之前一一“处理”完的,他们也都是名义上的“主战派”。然而,大清从来没有主动对外发起过战争,从端王一直到他的小兵小虾,其实根本不配叫“主战派”,甚至连真正的“抵抗派”也算不上,他们和之前被杀的“庚子五大臣”等“主和派”一样,既是党争的主角,又是党争的牺牲品。
八国联军的“战犯”名单上还有一个人——军机汉大臣赵舒翘。
赵舒翘原来并不是端王集团的成员,只是由于他进军机处是仰仗了刚毅大人,所以一度跟端王集团走得比较近。当初拳民大军逼近北京时,赵舒翘就是慈禧派出去的“来到拳民中间”的大臣之一(另一位就是刚毅)。后来刚毅回京后向慈禧报告,根据他的查访,“拳民可用”,而赵舒翘并没有对此表示反对。按照李鸿章等人在密折中的意思,既然要把责任推到当初“唆使太后”的刚毅等人的身上,那么作为另外一位当事者的赵舒翘自然也难逃干系。所以,不论在八国联军那边还是朝廷这边,赵舒翘都必须上名单。
但问题是慈禧是不愿意过重惩罚赵舒翘的,赵舒翘平时为官还算正直,官声比较好,更让慈禧铭心刻骨的是,八国联军攻进北京时,在慈禧最后一次召开的御前会议上,总共只来了三个人,而其中一个人就是最让慈禧喜出望外的赵舒翘。赵舒翘是西安府人,这是慈禧最想逃亡的目的地。现在,赵舒翘一路护送慈禧来到了西安,慈禧又怎能杀他?赵舒翘也相信,凭着他的这份忠心,自己是一定不会死的。
慈禧给赵舒翘的第一个惩罚是比较轻的:革职留任。希望能够在八国联军那里蒙混过关。
然而,这是过不了关的,八国联军似乎对大清的官场还比较了解,用八国联军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对于一个朝廷的官员来说,革职之后不久又复出,甚至又高升,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1901年美国对华外交档案:有关义和团运动暨辛丑条约谈判的文件》),于是他们施压,继续向朝廷施压。
慈禧将判决改为:交部议处。八国联军不同意,再改为斩监候,八国联军仍然没有同意。好吧,慈禧对赵舒翘的最后一道谕旨是——斩立决。
消息传出后,慈禧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西安城内的老百姓联合为赵舒翘请命,他们愿以全城人保赵舒翘免死。在鼓楼,上万西安府的百姓聚集在一起,声称:慈禧太后如若杀赵舒翘,那么请回北京去,此地不欢迎你!而一些激进分子已经做好了劫法场的准备。
慈禧是逃亡逃到这里的,却要在西安的地盘上杀一个籍贯是西安的高官,也难怪群情激愤,但是不杀又是不行的,不杀,八国联军很可能就会杀她!
慈禧同志就只好丢车保帅了,她谕令陕西巡抚岑春煊到赵舒翘家中赐死,并要岑春煊亲眼看到赵舒翘死亡才能回来复命。
岑春煊带着谕旨来到赵舒翘的家中,跪在地上的赵舒翘默默听完岑春煊宣读的谕旨,他问:“太后难道没有别的旨意了吗?”
“没有了。”岑春煊回答。
赵舒翘的夫人默默地拿出了毒药,先自己吞下,然后递给了赵舒翘吞下,夫人很快气绝,而一个时辰过去了,赵舒翘并没有气绝。
赵舒翘不死,岑春煊大人自然就没法交差,于是他又让赵舒翘吞下鸦片。神奇的是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赵舒翘仍然顽强地活着,对于死,他似乎是很不甘心!
岑春煊只好又让赵舒翘喝下砒霜,砒霜入肚,赵舒翘疼得满地打滚,不住哀号,最后只剩下了微弱呻吟。但他仍然不肯死,他的心志十分坚定,他相信慈禧一定会在最后关头“赦免”他,他双目炯炯地盯着大门,等待“太后别的旨意”。
一直折腾了五个时辰了,岑春煊满头大汗,再不回去复命,他自己也很难交代了,他只能自己动手,给赵舒翘“助死”。于是,岑春煊叫人拿来用酒浸湿过的厚纸,分别盖住赵舒翘的嘴、鼻、耳。在换了几次纸之后,赵舒翘终于气绝,死时他仍然圆睁双目,盯着那空空的大门。
最后,真正难以处理的是荣禄。荣禄是武卫军总统,是与八国联军作战的清军主力的直接领导,更何况荣禄还亲率武卫军中军“围攻”过使馆区,造成了洋人的死伤,总之,与洋人开战是慈禧下的命令,但最大的执行者就是荣禄。在慈禧要找替罪羊的情况下,很不幸,在八国联军的名单上,荣禄大人就是最有可能取代慈禧的“祸首”!
问题是,即使是对大清官场比较了解的八国联军,他们也不清楚荣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官,虽然他是武卫军总统,手下的聂士成等将领英勇抗敌,但荣禄大人别说上前线督战、鼓舞士气,就连在朝堂上也没有说过要抗洋的话。他从来没有发表过他的政治观点,而他亲自率领一万多武卫军中军“围攻”使馆区近2个月,发射了那么多的大炮枪弹,却没有造成一个公使伤亡,这点也是令八国联军大惑不解的,以至于入城后他们还要相互打听:“荣禄是谁?”
慈禧逃出北京之前,她本来是留下荣禄替她“坐镇京城”的,不过荣禄很害怕八国联军会找他算账,于是就自己一个人逃了,先逃到了保定。在慈禧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西安府时,朝廷的大学士、军机大臣,慈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清实际宰相“荣相”,正在保定生死未卜、惶恐难安,他还特意通过张之洞去探询洋人的意思,会不会拿他开刀,让他也上名单。
“解救”荣禄的人出现了,他是李鸿章。同一阵营里的人自然要相互照应,更何况在两年前的戊戌变法中,已经在慈禧那里犯了杀头大罪的袁世凯和李鸿章的世侄徐致靖,都是荣禄利用当时慈禧对他的特别倚重而力保下来的。李鸿章东山再起出任两广总督,也是荣禄在幕后一手操办的。现在,李鸿章又成了慈禧不得不特别倚重的人,正是对荣禄大人报恩之际。
当时慈禧还在担心八国联军会不会找她算账,李鸿章上奏慈禧:这件事情我可能一个人搞不定,还请您召回在保定的荣禄到您身边主持大局,我和荣禄大人内外联手,这事儿在八国联军那里就会好办得多。
此时的慈禧对于李鸿章简直是言听计从,于是她诏令荣禄“前来行在,入直办事”(1900年10月6日上谕),李鸿章就是要通过此举让八国联军意识到:在朝廷内部,荣禄大人仍然是能够影响慈禧的最重要的人物,你们议和提出的条件,只有我李鸿章“榰柱于外”,没有荣禄大人“斡旋于内”是不行的,八国为了自己的利益,对这样的人物一定不会过于责难。
而在北京,突然冒出了许多“高官日记”“高官书信”“纪事”等之类的文件,它们大多是八国联军的士兵从高官的宅子里搜出,私密性很强的日记无比“巧合”地落到八国联军手里,反正渠道来源是“可信”的。而这些文件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通过朝廷“内部人士”之口,不厌其烦、无比详尽地讲述荣禄与端王集团之间的斗争、暗地里反对开战、阻截废立以及尽力周旋保护使馆的过程。比如着名的《景善日记》,前礼部右侍郎景善在八国联军入城时自杀,后来八国联军在进入他家检查中偶然发现了这部日记。大家对这样的日记自然就深信不疑,而它的内容就是通过景善的记录,将荣禄在“反战、反端王集团”的表现描述得有如现场直播。不过很可惜,虽然《景善日记》记载了很多真实的史料(因为荣禄与端王集团的斗争也是史实),但它已经被后世证实是一部伪造的“高官日记”,而且很可能就是荣禄或者李鸿章“在京的党羽”为荣禄开脱而在景宅中布局(“当时荣已列祸首单,其党偶见景记,遂攫以窜入他语,重仿一册,置之景宅,故引德军入检。”——瓜尔佳·金梁:《四朝佚闻》)。
好吧,这一招果然最奏效,要知道洋人最相信的往往是“渠道可靠”的什么“内部材料”“解密档案”,他们认为这些才最真实也是最公正的,再加上公使们讲述了“使馆之围”的真相,八国联军恍然大悟了:原来在那万恶的端王集团周围,还潜伏着一个如此忍辱负重、对我们洋人“友好”的宰相级别的高官!我们能追究他的责任吗?噢,不,不能,我们要保护这样的人,各国对荣禄大人充满敬意!
就这样,一个公认的最应该上八国联军“战犯”名单的人,却在一系列的暗中运作之后,令人大跌眼镜地安然无恙。不仅八国联军没有把他列在名单之中,慈禧也因为要依靠荣禄与李鸿章“联手”为她开脱而不得不更加“恩宠”荣禄。事实上自从荣禄赶赴慈禧身边后,他也确定了一个原则:自己的一切,仍然是跟慈禧捆绑在一起的,李鸿章等人也是,保太后,就是保大清,保大清,必须先保太后!每当与李鸿章商谈“议和”的问题,荣禄在坚持这一条原则上,从来没有动摇过。
如此为自己卖力,慈禧自然更加重用,反正她的帮手也不多了,军职出身的荣禄很快将会成为文华殿大学士(朝廷大臣最高级别的政治荣誉),慈禧身边最红的红人,“得太后信仗,眷顾之隆,一时无比,事无钜细,常待一言决焉”(《清史稿》),而他的女儿甚至被慈禧赐婚给皇族,被慈禧纳入“接班人”的考虑计划之中。荣禄就这样从此成为荣耀无人可匹的皇亲国戚。
那个曾经因为出身问题而自卑而苦恼的荣禄,终于再也不必为此懊恼了。从此,他的血统中,也带有了一个“皇”字。
而这一切,正是荣禄“奋斗”来的,也是他在官场上钻营而来的。正是因为他不是皇族后代、出身低微,在官场上的关键词就永远只能是“奋斗”和“往上爬”。
对于荣禄来说,也正是因为没有“皇族”的挡箭牌,他永远没有忘记“往上爬”的一个最基本的前提——自保。他是满人,但也在积极关照和笼络李鸿章、袁世凯等汉臣实力派;他是慈禧的心腹重臣,但总是多栽花少栽刺,以强大的意志力在朝廷中低调隐忍,不主动树敌(包括端王集团)。他没有上八国联军的名单,正是他这些积极“自保”的成果,不要指望在关键时刻慈禧会“保”他,如果在端王和荣禄之中慈禧只能“保”住一个,那么这个人绝不会是荣禄,而只可能是端王。因为端王是大清皇帝的后代,爱新觉罗的子孙,也是大清的脸面和符号,对于慈禧这个专制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来说,心腹可以再找,而脸面不能不要。
在多年以前,荣禄就已经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了,所以他越接近慈禧、越接近权力的顶峰,就越没有飞扬跋扈,而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自保”,要“自保”!自从年轻时在官场上栽了一个大跟头之后,荣禄就再也没有得罪过跟朝局有关的任何人了。他没有得罪过汉党,没有得罪过满党,没有得罪过慈禧,没有得罪过义和团,甚至连八国联军都没有“得罪”过,处处给自己铺好了后路,这哪里是什么“晚清第一官场狐狸”,简直是狐仙!
这就是荣禄,大清实际上的宰相。在风光荣耀、位高权重的背后,是那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时常半夜被惊醒而又彷徨难定的高官的心;是那颗时常左右为难而又无处可诉、苦水只能往肚子里流的高官的心。
他唯一得罪的人,就是他自己。
赔款数额的确定过程
好吧,只要不问罪自己和危及权力安全,慈禧的根本性危机已经度过了,接下来的重心就是赔款的问题。1901年2月14日,慈禧以光绪的名义颁布上谕,昭告天下:朝廷已经做出与各国议和这个“无比英明”的决定,现在我们要根据和掂量大清的物力,来促使议和顺利完成,如何确定赔款数额?这要根据各国的要求以及根据和掂量大清的实际财力物力,综合考虑来完成。既要避免列强狮子大开口,狠敲大清一笔竹杠,更不能触怒各国,使议和破裂(“本年夏间,拳匪构乱,开衅友邦。朕奉慈驾西巡,京师云扰。迭命庆亲王奕匡、大学士李鸿章作为全权大臣,便宜行事,与各国使臣止兵议款。昨据奕匡等电呈各国和议十二条大纲,业已照允。仍电饬该全权大臣将详细节目悉心酌核,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这样的上谕是告诉自己人,是给“天下臣民”的一个交代,赔多少和怎么赔是要听洋人的。虽然娘子关久攻不下逐渐让八国达成了共识:清国的战争赔偿是用货币支付而不是领土支付,但大家最后要索赔多少银子,各国又能分到多少银子,这八位老兄又是各有各的想法的。
大清肯定是要把各国“实际的军费开支和战争损失”赔完的,这点八国都没有意见,争论的焦点在于大清还要多赔多少?也就是说,每个国家还能从大清那里讹诈多少两银子?这个问题简直是不用想的,无论是老毛子还是日耳曼人,他们都已经做了狮子大开口、大发一笔的打算,但此时出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国家,它就是美国。
美国人强烈反对过度赔偿,主张“根据大清的实际偿还能力来定数额,将赔款保持在一个适当的限度内”,这自然是被认作“头脑发晕的决定”。但是,美国人从未放弃为减少“庚子赔款”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