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黑暗之中,他的脸上还残存着一点纯真吗?张小跳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他是什么时候远离我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是他变得可怕还是我自己变得可怕了呢?多年来,我在不断的和这个家庭的斗争中,忽略了他,在忽略他的同时,他也成为了我潜在的敌人。
他只要和梅萍说几句话,我就会怀疑他和梅萍在说我什么,是不是要对我下手了,梅萍一定不会在他的面前说我的好话,他们的密谋一定是针对我的,我的亲生儿子和他的奶奶要一起来害我,想想,我就不寒而栗。
张小跳大多的时候都和他父亲在一起。
我会像一只狗一样,用鼻子嗅出他们的气息,他们在一起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都是我想知道的东西。我同样害怕他们,害怕他们也在一起密谋着什么,他们同样希望我死,希望我一出门就被车撞死,或者在某天晚上沉睡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们甚至要谋杀我,他们父子俩的目光同样是那么的恶毒,我受不了!难道真是我坏了他们的好事,影响了他们的生活?
张小跳就是和张默林在一起,我也会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说不定张默林也会让儿子远离我,甚至会教唆他对我……一切是那么的可怕!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这个社会让我恐惧,说不清楚哪一天会被汽车撞死,会得暴病而死,会被普通的药弄死,或者一瓶平常的饮料也会夺去你的生命……这个社会已经没有安全感,我找不到安全感,我回到家里还是那样,甚至更加地让我恐慌。
我曾经被自己的想法折磨得死去活来,我甚至产生过杀死张小跳的念头。那一个晚上,我受不了了,我满脑子都是张小跳和他们一起商量怎么对付我的情景。我来到了儿子的房间里,他在沉睡。我的眼睛里一定出现了歹毒的光芒,我伸出了双手,朝张小跳的脖子上掐下去……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我仿佛看到窗玻璃上贴着一张脸,那是一张陌生而愤怒的脸,他张着嘴巴,仿佛在对我说:“你的心真他妈的狠毒,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我被他的话语击垮了,我逃出了儿子的房间……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那天,我打电话给写《呼吸》的那个恐怖小说家,我说我不做你《呼吸》的责任编辑了,我以为他会很吃惊,我曾经在和他沟通的时候他对我说过,我是他碰到的最好的编辑。结果,他表现得十分平静,他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所有能够发生的事情都是正常的事情,比如生和死,比如一个人的存在和消失,其实都是一刹那的事情,没有什么奇怪……”我挂了电话,我想他一定是写恐怖小说把自己写晕了。可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我那时不愿意接受。我电话他,目的是想和他聊天,想找一个可以听我倾诉的人,我是多么需要倾诉呀……
——摘自李莉博客《等待腐烂的稻草》
贝多芬钢琴曲《月光曲》优美的音符在楼里轻轻灵动地跳跃着,梅萍不知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弹着这支曲子的。
张小跳听到了琴声,他的脑袋要炸掉了一样,两眼无神地望着窗外的阳光,这个夏天的阳光是如此充足,和黑夜的漫长一样,让张小跳无法适应。
他似乎又看到了一只鸟儿,在阳光下飞翔。张小跳悄悄地出了门。他下了楼,朝铁门外走去。
公共汽车停靠站旁边报摊的那个中年妇女看见了张小跳,她想,怎么从那个花园洋房里走出来的人身上都有一股阴气,那股阴气逼得她抬不起眼皮。
张小跳坐上了公共汽车,报摊旁边中年妇女肥胖而惊异的脸随着车的开动一掠而过。
张小跳还是在宝成路站下了车。
张小跳走进了宝成公园外面的那个花店。
卖花姑娘见到张小跳,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
她赶紧给张小跳拿了两支白菊花,颤抖着手递给他。
张小跳面无表情地接过了花,把一块钱硬币递给她,卖花姑娘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硬币的一角把硬币夹了过来,他害怕碰到张小跳冰凉的手。
张小跳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描了一会儿,冷笑一声走了。
张小跳坐在那棵巨大的雪松的下面,目光凝视着草地上那块白色的石头。他等了许久,那只白色的精灵般的蝴蝶还是没有出现。张小跳站起来,走到了白石头旁边,弯下了腰,把那两支白菊花放在了石头上。
他站起来,目光往另一边眺望过去,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心里喊了声“爷爷”,马上就追了过去。
那个很像他爷爷张默林的老人见他追过来,突然加快脚步朝公园外走去。张小跳怎么也追不上他,当他气喘吁吁地追到公园门口时,那个老人已经无影无踪。
在公园的另一角,张小跳的同学王宁正陪着自己的奶奶在林荫道上散步。
奶奶突然用手指指了一下那条通向公园门口的路,对王宁说:“你看,那不是你同学嘛,你和我说过的叫什么跳的来着?”
王宁清纯的目光朝奶奶指的方向望过去,哪里有张小跳的影子呀。
她对奶奶说:“奶奶,你是不是看花眼了呀,哪有张小跳的影子呀!”
奶奶固执地说,“看,他还在往公园外面跑呢!”
王宁怎么也看不到张小跳的身影,她的脸上一片迷茫,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张小跳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她有些担心。
张小跳来到了姑姑张文玲的家,他的表妹给他开了门:“小跳哥哥,你来了呀。我还常说让妈妈叫你出来,我们一起去吃麦当劳呢。你有多久没来我们家了,我都想你了,很多次,我要上你们家去看你,可是,爸爸妈妈不让我去。”
张小跳没有理她,径直走到了张文玲的麻将室里。
表妹嘟起了嘴巴,生气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理也不理我!哼!”
她去玩她的电脑游戏去了。要是以前,张小跳一定会过来看她玩,还会羡慕地说:“表妹真快活,还有电脑游戏玩,唉,我在家里除了弹钢琴、写作业,什么也没得玩,他们都不让我玩!”表妹就会说:“弹钢琴一定很有趣的,我想学,可是妈妈死活也不让我报名参加钢琴班。”张小跳会这样反驳她:“弹钢琴有什么好玩的,无聊死了,听到那叮叮当当的声音,脑袋就要炸了!”
麻将室里,张文玲嘴巴里叼着一根烟,眼泡浮肿,边说着话边打着麻将。张文玲见张小跳进来,扔出一个麻将牌,轻描淡写地对他说:“小跳来了呀,去和你妹妹玩一会儿,中午我带你们去吃饭。”
张小跳今日不像往日那样见到姑姑张文玲后兴奋的样子。
他站在那里,木然地看着她们,然后冒出了一句话:“姑姑,爷爷没了!”
张文玲好像没有听到张小跳的话,还是继续打着麻将。
张小跳又说了一声:“姑姑,爷爷没了!”
张文玲还是没有理会张小跳的话,仿佛张文玲那几个麻友也没有听到张小跳的话。
张小跳阴沉的脸顿时变得铁青,她们怎么就这样无视自己的存在呢!张小跳站了一会儿,突然冲过去,一把把麻将桌掀翻了,麻将和桌面上的钞票稀里哗啦散落了一地。
张小跳憋足了吃奶的力气,大吼了一声:“张文玲,你爸爸张默林没了!”
门铃声一遍一遍不停地响着,阿花赶紧奔了出去,是谁如此着急,催命一样?
阿花还没来到铁门边,铁门就哐当哐当响了起来,她听到了张文玲嘶哑的叫声:“快开门,里面的人都死绝了吗!”
阿花赶紧打开了门,张文玲进来就用力推了她一把,朝她吼道:“你聋了吗!老娘按了那么长时间的门铃你也不开门!”
阿花被她推得倒在了地上,随后跟进来的张小跳朝她投来冰冷的一瞥,冷笑了一声。
张文玲气冲冲地进了楼,楼里面贝多芬的《月光曲》还在楼里优美地飘来荡去。
张文玲气急败坏地朝楼上走去,张小跳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像张文玲养的一条狗!
张文玲冲进了客厅,站在琴房的门口对着梅萍破口大骂:“你这个老妖精,你使了什么毒招赶走了我爸,你还装模作样弹什么琴,你说,你是怎么赶走我爸的,你的心的比蛇蝎还毒呀?老妖精,你不得好死!”
梅萍在女儿破口大骂的时候,脸上反而露出了淡定的微笑,她还是有板有眼地弹着钢琴。那双灵巧的手在琴键上跳跃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沉浸在宁静的目光下,那片心之舟在湖水中轻轻地荡漾。
张文玲被母亲梅萍的傲慢和置之不理激怒了,她走进琴房,一巴掌拍在了琴键上,平静的湖水掠过了一阵风暴。
琴声停了下来。琴房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梅萍抬起头,微笑地对张文玲说:“该走的都会走,谁也留不住,你想挽留住的东西,往往是最没价值的!”
张文玲不知她说的什么意思,让人费解。
张文玲听了她莫名其妙的话,更来气了,上前就要抓母亲梅萍的头发,一副和梅萍拼命的架势。这时,张文波冲进来,拦住了她,张文波二话不说地把妹妹张文玲推出了琴房。
梅萍的眉毛挑了挑,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把我杀了又怎么样呢?”
接着,她又弹起了琴,还是贝多芬的《月光曲》。
张文玲把矛头指向了张文波,对他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不孝之子!你身上还流着爸的血吗?爸爸走了几天了,你也不告诉我一声,也不去寻找,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混账儿子,亏你还是个大学教授,我看你是个黑心肺的禽兽!”
张文波的脸色铁青,任她疯了般骂着,他知道,张文玲需要发泄,他理解她的心情。张文波等张文玲骂得差不多了,就把张文玲拉上了楼:“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张文玲气呼呼地跟着他上楼。张文波把张文玲领进了自己的卧室,顺手把门关上了。
张小跳站在门口,一声不吭。
张文玲觉得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烟草味混杂在一起的怪味,张文波一定抽了不少烟,可那血腥味从何而来?
张文波把父亲留下来的那封信递给了张文玲。
张文玲拿着写着父亲秀气字迹的那张纸,边看边淌下了泪水。她拿着那张纸的手颤抖起来,最后哽咽了。
张文波说:“文玲,你也别伤心了,我想我们应该尊重父亲的选择!他也许早就准备好了退路。我已经找过他了,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可怎么能找到呢,他决定要走,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让我们找到!我估计他是离开赤板了,中国这么大,要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张文玲说:“别假惺惺的,你报警了吗?”
张文波说:“报了!”
张文玲又说:“你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了吗?”
张文波说:“没有!”
张文玲说:“我就知道,你是心疼那几个广告费,没良心的东西!”
张文波说:“我知道你对父亲好,那现在你说怎么办?”
张文玲站起身,擦了擦眼泪:“怎么办,你自己琢磨吧!”
张文玲甩门而去。
张文波长叹了一声,这真是多事之秋呀,就在这时,张文波的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喂——”
手机里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请问你是张文波教授吗?”
张文波说:“我就是张文波,请问您是?”
对方说:“张教授,我是派出所的老洪呀!”
一听派出所,张文波顿时紧张起来,他的车也被查过,警察问他那天早上在哪里,还做了记录,当时他编了个谎,说整夜都在好友厉凌云那里,第二天也一天和厉凌云在一起,难道?
老洪接着说:“有人在赤板河边发现了一具尸体,特征很像你父亲张默林,你到殡仪馆的停尸房去看看,确认一下。”
张文波说:“好,好,我马上过去,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张文波就下楼,跑出了门,叫住了正要打的而去的张文玲:“文玲,你等等,爸有讯了。”
张文玲面露喜色:“真的?在哪?”
张文波说:“在殡仪馆的停尸房!”
张文玲的脸立即黯淡下来,眼泪又涌出了眼眶。
寂静的午后,这幢楼里就阿花一个人。这个家里的人都出去了。阿花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她忐忑不安地来到了梅萍的房间,她想找出一些除了墙上那张照片之外的关于自己亲奶奶吴青连和梅萍关系的蛛丝马迹。
阿花正在翻着梅萍的抽屉,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阿花吓了一大跳,她赶紧跑到客厅里,拿起了电话:“喂——”
电话里传来了卢金水的笑声:“是阿花吧?”
阿花说:“是我,你是卢大哥呀,找我有什么事呢?”
卢金水说:“芳芳很想你呀,要你过来玩玩,你现在没什么事吧?”
阿花说:“没什么事,可家里现在没人。我走开不好吧!”
卢金水说:“傻瓜,把门锁上不就行了,没有人会把那老楼搬走的,就是搬去了人家也不敢住呀!”
卢金水这么一说,阿花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自己靠近,静悄悄的楼里似乎隐藏着巨大的危险。
阿花只好答应卢金水:“好吧,我过去!”
阿花提心吊胆地快步走出了梅萍的家,走在街上时,她紧绷的心立马就放松了。
卢金水对阿花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穿着一套短衣短裤的睡服。腿上的毛又浓又密,让阿花看了害怕。卢金水让她坐在了沙发上,还给她倒了一杯冰凉的可乐,其实阿花不喜欢可乐的味道,她喜欢的是橙汁那样甜甜的饮品。
阿花进屋后就没有发现芳芳,觉得奇怪:“卢大哥,芳芳呢?”
卢金水坐在阿花的旁边说:“其实芳芳不在,她父母亲想来赤板看看,就回去接她父母亲了,我嘛,有生意要打点,走不开,就没有陪她回去。”
阿花对卢金水警觉起来,往旁边坐了坐,和卢金水保持一定的距离,心里一直觉得卢金水不像芳芳说的那么好。
阿花说:“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说芳芳想我了呢?”
卢金水笑笑:“我不那样说,你能来吗?”
阿花“嚯”地站起来:“卢大哥,芳芳不在,我还是先回去吧,等芳芳回来,我再来看她。”
卢金水的小眼珠子转了转:“阿花,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奶奶的秘密吗?我从芳芳的口里得知,你奶奶叫吴青莲,和当初的味精大王顾维山喜欢的那个女学生可是同名同姓呀!”
阿花说:“你确定你说的那个吴青莲就是我奶奶?”
卢金水点了点头说:“没错,就是她。她和梅萍来自同样一个地方,她们的父亲都是当地的富豪,而且,她们是一起从那个叫青田镇的地方来到赤板读赤板女子学校的。”
阿花将信将疑地看着卢金水。
卢金水又笑了笑说:“你还是不相信我?你奶奶吴青莲是不是跛了一条腿?你想知道她为什么会从一个国色天香的江南美女变成一个残废的跛腿女人的吗?说实话,今天叫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关于吴青莲的秘密,现在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阿花还是站在那里,眼神十分复杂,卢金水的话让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求知欲。
卢金水拍了拍沙发说:“坐吧,阿花,坐下来,我告诉你关于你奶奶的一切!”
阿花心里虽然十分想知道奶奶吴青莲和梅萍之间发生的事情,也想知道美丽的奶奶那条腿是因何致残的,但她还是不能证实这个老男人说话的真实性:“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你不会骗我吧?”
卢金水跷起了那只满是黑毛的腿说:“你一定不会相信我父亲曾经在顾家当过管家吧,他知道顾家许多隐秘的事情,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知道这些了吧,我父亲将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我。”
阿花说:“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卢金水说:“我父亲一生都没有改变过他的名字,他叫卢文福!”
阿花记住了“卢文福”这三个字。
她重新坐下。卢金水见阿花坐了下来,那双小眼睛便聚起了光。在阿花俊俏的脸蛋和丰满的胸脯上游走,叙述起了一个久远的遗落在赤板历史深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