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着微雨,我坐着计程车赶到机场去。我望望灰色的天空,这种天出门旅行总很霉气。不是我迷信,范丽人这一走前途可能像灰色的天空一样不乐观。我不愿意远想,我自己就没有前途可言,有何必替别人担心?无论如何范丽人有挣扎的勇气,不像我这么萎靡。
我手里的一朵兰花被车颠得瓣瓣发颤,这朵兰花是昨晚秦之蓉帮我偷偷剪她爸爸培养的,省了我问妈妈要来为范丽人买礼物的一百块钱。我把兰花系了一根丝带,放存冰箱里,告诉妈妈我从花店买的,她也没有表示怀疑。也许她心里怀疑没有说出口来,有些事她真能忍耐,像补习班的通知她从没有对我提过,大概她在等待着看我怎么说。我偏偏给她个沉默,什么也不说,我也在等待着看她和梅姨怎么合力来对付我。
下雨对机场没有什么影响,又挤得满满的。范丽人太客气,不要我来送行,我还是来了。我和她认识的日子虽短,可是我很珍惜这份友谊。我已经料定她除非衣锦荣归,否则很难得再看到她了。这样想着我心里总是酸酸的,我固然不快乐,如果把我变成范丽人,也不快乐。
第一次出远门到底紧张,范丽人外表装得轻松也没有用,我已经到早了,她到得更早,手续已经办好。叫你不要来还是来了!范丽人一眼看见我就捉住我的手,她的脸上化妆太浓,眼泡有点肿,不是哭了就是没有睡好,我不敢问她,我有点怕看她那种不自然的笑。好名贵的花!真漂亮!赞美别人是范丽人的特长。我把花别在她胸襟上时,手颤颤的有点紧张,因为我发现范丽人的嘴角颤颤地好悲凄而不是在笑。
范丽人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都来了,另外两个弟弟妹妹上学没有来送行。到底不是亲的,要不然姐姐远行不知道哪一天才回来,为什么不向学校请半天假?我从来没有去过范丽人的家,由她爸爸、妈妈的模样,可以想像到那是一个怎样的家。她的爸爸沉沉默默不说一句话,她的妈妈比梅姨对我的态度还要假,弟弟妹妹年纪还小,被机场的热闹情景吸引住,一点也没有离情。范丽人几个同学和同事也到了,完全是形式化的握手和笑容。在即将离别的时刻反而没有话可谈了,范丽人一会看了几次表,眼神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焦急。我记起她曾经说过希望离开家乡永远不要回来的话了,现在她得到展翅高飞的机会,只怕她的翅膀太软弱,经不起狂暴的风雨。我的心突然又发酸了,好像已看到她茫然的踯躅于纽约的街头,我不想哭的,可是我的眼圈一红,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一只手紧紧搂住我的肩膀。不要,不要这样,是范丽人的手,也是她的声音,但是都和平常不同,她的手很抖,声音很激动。不过接着她就恢复平静了,她低声对我说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
不是,我低着头用手帕把眼泪擦掉,我知道她误会我了,梅姨走时我也流过眼泪,那次我为我自己,但被她误会是为她流的。现在我为范丽人,又被误认为我为自己流的。我想解释,可是我的声音太轻,范丽人没有听见,她只急着安慰我,我去一定去看他,我会告诉他是你让我去看他的。
我胡乱点点头,目光避开所有的人射向机场外面的天空,灰色的天空迷迷茫茫看不到一线阳光,那如阳光的笑容也久已看不到了,回想起来连你的存在也像梦一样,全是空的,没有真实过。几天前范丽人把她的行期告诉我发现我满脸惆怅,立刻安慰我说别愁,等我到了美国我会找机会替你去看他。我觉得她在说笑话,一个西一个东,她怎么能从纽约到加利福尼亚。她由我的表情看出我的心情了,她说在美国旅行方便,别忘了我蜜月总要渡的。虽然我把你的地址写给范丽人了,可是我无法感染到她的自信和乐观,我的心像失去阳光的小草,日渐枯萎,已经对复活不抱什么希望了。
还是进个学校,家政、美容、服装,不论学什么都好,你的年纪还小。范丽人老腔老气劝我,好像比我大多了。我知道,我清清有点嘶哑的喉咙勉强说,已经没有时间和她多谈什么。我不愿意她只理我忽略了别人,虽然那些人没有一个像我对她这么有感情,可是他们也都和我一样专门为她来送行。
他们真的是名副其实的送行,范丽人走进出境室以后,她那些亲友如同熬完一件刻板的工作,一个一个不等飞机起飞便迫不及待的离开机场。范丽人的妈妈临去前对我假意客气一句才走的,她的爸爸一直木木然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我奇怪那些和她生活最接近的人,为什么全不关心她的远行,只有我非常沉重,换了个铜币向看台走去。
雨继续下着,辽阔的机场烟雾迷蒙。我倚着栏杆呆呆凝视着雨景,我在分析自己的心境,也许我不是对范丽人恋恋不舍,而是追忆一些事情,等待一些事情。这是我全部的痛苦,过去的再也不会回来,将来的谁也不知道有些什么发生,而现在是一片空白。就这样无所寄托,就这样无所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