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原身心俱疲地躺在床上,回想起自己入伍始末,想来真是滑稽。许多新兵是因为不听话而被送进部队接受教育与锻炼的,而自己恰巧是因为过于听话。究其原因,又因此回忆起了自己不堪回首的童年。在中国,自小就饱受父母拳脚的孩子不会少,但像他这样来当兵的恐怕不会多……
他想起入营后第一次给家里打电话的情景。那次阳峰亲自带队,打电话前就叮嘱新兵要报喜不报忧,说就算报了忧,家里人也帮不上忙,只得干着急……听起来完完全全是在为新兵考虑。
是方父接的电话,千言万语顿时一齐涌上方原的心头,他真想将自己在部队里遭受的一切和盘托出。但话刚从酸硬的喉咙里冒至嘴边,却完全变了质。他只跟父亲说自己在部队里很好,不要挂念,在这里吃得饱穿得暖,训练也不苦,班排长对自己也很好云云。
让方原始料未及的是,方父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正在干一件他所关心的事情——他正央求村主任帮他申请一块“军人家属”的牌匾,以挂在门口装饰门楣,从而为他向同道们炫耀时提供实物证据。
只是眼下没有人专门关心负责这类事情,他自然申请不下来,他为此几乎想全了办法。现在,他借与儿子通电话之机,居然问方原在部队上能否给他想想办法……
方原愕然,心凉若冰,彻底无语了,真是欲哭无泪。天呐!这是鸡同鸭在沟通么?假使上帝与魔鬼正面遭遇,其场景也不过如此吧!
方原没有再说话,这样的通话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与人不同的是,其他新兵一接通家里的电话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仿佛受足了委屈的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一样。方原则是盖上电话后才默默流泪的。
很多时候,孩子向父母哭泣倾诉,很大程度上是希望得到父母的关心理解安慰以及温暖,倘若得不到,又何必如此呢?缺少懦弱条件的人必须学会自己坚强,哪怕只是假装坚强。
这位虚荣无知霸道而且蛮横的方父,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的选择,带给孩子多少痛苦与无奈呵!但他永远不会明白,永远不会懂得,就好比赤道永远不明白两极的冷,白天永远不懂夜的黑一样。想到这里,方原往上扯了扯被子,将头沉沉地埋了进去,任由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
“呜——”不知从哪个铺位传出一道似乎压抑许久的哭声,接着就是一阵厚重的鼻息声,“呜……嗤……”哭泣者似乎还打着哭颤,这哭声让人听得格外的心酸。
哭泣好比打哈欠又仿佛瘟疫,有极强的感染性与传播性。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都加入了哭泣者行列,“呜呜呜…….”一时,所有新兵都哭了,新兵均已隐忍许久。此刻泪水终于如山洪暴发般不可收拾。他们都有意识地压抑着各自的声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以免声响过大惊动干部或者别的班级。
“呜呜!嘘吁!呜呜……”
哭泣声呜咽声以及厚重的鼻息声,偶尔还夹杂着哭颤声,顿顿续续抑扬顿挫此起彼伏……连日来,沉重的训练,紧张忙碌的生活,极度压抑的氛围,无休止的被打骂,强烈的不被尊重……这一切的一切几乎将这群新兵逼及崩溃的边缘。
他们无处发泄,他们整日都在班长视线的监督之下,就连哭泣都寻不到合适的时间与地点。只能在这夜深人静的午夜时分,趁班长上哨的空挡儿,用人类最原始的本能来宣泄积压在心头多时的痛苦与委屈。
四班的新兵不约而同地用被子蒙住头,借用被子当遮羞布,为他们各自的男子汉身份保留着一丁点颜面。他们互相都明白,但谁也不戳穿谁,谁也不笑话谁,都彼此彼此心照不宣。
不知是谁那样残忍地剥夺了男人哭泣的权力。其实但凡是人,就定拥有两腿无毛直立行走灵长类动物的共性。哭泣是一切人类最原始的本能,无关乎性别。
男人终究是人并非怪物,应当拥有这项权力。什么“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这只不过是句激励人的口号罢了。绝大多数的士兵都流过血流过汗同样流过泪,没流过泪的士兵才让人感到奇怪与稀有呢!
此刻的班里是怎样的场景呵!再坚强的人都要为之伤感,再冷血无情的人也会为之动容,那哭声扣人心弦催人泪下,那气氛让人眼角湿润心头生悲……
入伍前,他们都是父母的宝贝孩子,兄弟姐妹的弟兄,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他们有属于各自的生活圈,有相熟的人群。现在,他们抛弃一切来到部队,他们成为了一个卑微的新兵,新兵而已……
不知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渐渐地,疲劳与睡意终究战胜了一切,无边的黑暗如稠墨般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漫来,零星的睡意徐徐集结,并连成了片……
逐渐的,四班的新兵终于鼾息平顺呼吸平稳起来,他们都睡着了,他们现在太需要睡眠了……
“吱呀——哐!”阳峰下哨进门时将门开关得格外的响。他进到班里摘下帽子和腰带,极享受地喝下大半杯温开水,发出咝咝的爽叹。接着,又逐一给睡觉不老实的新兵掖了掖被子,而后才缓缓解衣上床。转而又将头探及乐乐的耳边,故作悄悄状:“乐乐,乐乐呀!睡着了没有?”声音远比说悄悄话时大。
其实自阳峰踏进大门那一刻,全班的新兵就都被惊醒了。乐乐假装大梦初醒的模样,揉揉眼睛:“啊!班长,你下哨了。”表情很是逼真。随后便听见这样的问答:
“乐乐,问你个事儿,你要据实回答。”
“是!”
“是处男么?”
“…….”乐乐被班长问愣了,这样的问题该如何回答,又如何好意思回答,他既猜不出班长的动机又洞悉不了班长的用意。
“问你话呢?说实话。”
“嗯……是吧!”乐乐怯怯的回答,仿佛是处男全是自己的错。老实说,他这样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农村男孩,想不是处男也难呐。
阳峰歪着头像打量漂亮异性般地打量了他片刻,露出一丝神秘而且慎人的微笑,“想不想**呀!我可知道一个很不错的地方。”
这时候,全班新兵的窥秘欲望都被阳峰极大的勾引了起来,一个个竖直耳朵屏住呼吸偷听,恨不能将各自的耳朵割下来挂到乐乐的床头。
乐乐只得顺着班长的话来说,他模模糊糊的嗯了一声。
阳峰略顿了顿,像在思考,然后煞有其事地道:“你觉得八中队的那两头老母猪怎么样?都已经下过好几窝了……”
“噗嗤……哈哈……”所有人都没有忍禁住,一激动全露了馅,人人眼里荡漾着泪花,不知是未干的旧泪,还是才流的新泪。
“靠!你们这帮毬都还没睡呢!看来训练不累呀!我看往后还得继续加码。”阳峰故作正经道,跟适才判若两人,“老子数三下,数完还没有睡着的,自个主动下床搞体能,一,二……”
三声还没数完,阳峰自己倒先打起了呼,空留这群眼泪尚未干透的新兵望着黑洞洞的夜遐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