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超群在喘息,他的肺部虽然几乎已将爆裂,却还是尽量抑制着自己的喘息声。
他全身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块肌肉都好像已摆在屠夫的肉案上,在被人用小刀切割。
朱猛的情况也不比他好。两个人肩靠着肩,站在这一片荒寒的黑暗中,不停地喘息着,虽然听不见猎人的弓弦和脚步声,却已经可以感觉到野兽负伤后还在被猎人追捕时,那种绝望的沉痛与悲伤。
“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司马说,“他们来的不止一个人,其中的任何一个也许都已经足够对付我们。”
朱猛冷笑:“想不到天下无双的司马超群也会说出这种泄气话。”
“这不是泄气话,”司马说,“这是实话。”
朱猛沉默,过了很久才黯然说:“是的,这是实话。”他的声音里充满悲伤,“司马已非昔日之司马,朱猛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朱猛了,否则怎么会被人像野狗般追得无路可走?”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本来宁死也不会逃走的,世上只有杀头的朱猛,没有逃走的朱猛。”司马超群说,“可是你为什么要把你这颗大好头颅,送给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为什么要让他提着我们的头颅,去换取他的声名荣耀美酒高歌欢唱?”
“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朱猛厉声道,“就算是我们要把这颗头颅送人,也要选一个值得我们送的人,绝不能送给卓东来。”
黑暗中忽然有人在鼓掌。
“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又是那个阴阳怪气的人,又是那种阴恻恻的笑声:“这么好的两颗头颅,怎么能送给卓东来那种大坏蛋?我看你们不如还是送给我吧。”
他的笑声忽远忽近,忽左忽右,让人根本听不出他这个人究竟在哪里。
朱猛的全身都已僵硬。
这个人不是卓东来,却比卓东来更可怕,朱猛这一生中,还没有遇到过轻功如此可怕的人。
他简直不能相信,世上竟有人能练成这般鬼魅般飘忽、来去自如的轻功。
可是他很快就又恢复了镇定,因为他已经听见司马超群的耳语:“说话的不是一人,是孪生兄弟两个。”司马超群说,“只要我们能沉住气,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的,所以我们绝不能让他看出我们的虚实。”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脸被照亮了,脸上的每一根皱纹、每一道伤痕、每一种表情都被照亮了。
最少有三十盏巧手精制的孔明灯,三十道强烈的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照在他们身上。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的身子已经站得笔直,脸上已经全无表情。
他们虽然还是看不见对方的人在哪里,可是他们也没有让对方看出他们的疲乏伤痛和恐惧。
两个身经百战、百炼成钢的人,两条永不屈服的命,无论谁想要他们颈上的人头都很不容易。
灯光虽亮,远方的黑暗仍然是一片黑暗。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笑。
“公孙公孙,别来无恙?”他微笑着道,“我一向知道你们都是很知道好歹的人,如果我成全了你们,成就了你们的霸业,你们一定会把我们这具没有头的尸体好好安葬,每到春秋祭日,一定会以香花美酒供奉在我们的坟前。”
黑暗中又立刻响起了掌声和笑声:“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这一次笑声从左右两边同时响起来的,然后就有两个人从左右两边,同时由黑暗中走入了灯光可以照得到的地方。
两个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头戴珠冠,腰束玉带,带上悬长剑,剑上缀宝玉,衣着华丽如贵公子。
另一个却好像是个乞丐,手里拄着根长木杖的跛足乞丐。
可是如果你仔细去看,这两个人的身材容貌却是完全一样的。
——公孙公孙。
——孪生兄弟。
朱猛忽然想起了两个人,两个他本来一直认为完全没有关系的人。
——总领关东二十七大寨,钟鸣鼎食,饮食起居比王侯贵公更讲究的“富贵公子”公孙宝剑。
——浪迹天涯,三餐不继,经常醉卧在沟渠中,连丐帮都不肯收留的公孙乞儿。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兄弟,而且是孪生兄弟。
既然是孪生的兄弟,为什么要让其中一个锦衣玉食,另一个却自甘贫贱?
朱猛还没有想通这种道理,却想到了另外两个人。
他忽然想到了司马超群和卓东来。
——卓东来为什么要将司马超群捧成天下英雄的偶像?
这其中的道理,既复杂又简单,虽简单却复杂,非但朱猛在一时间想不通,别人也同样想不通。
可是朱猛总算想通了一点。
如果司马超群也不知道他们是孪生兄弟,一定也会认为公孙宝剑是天下无双的轻功高手,听到那种鬼魅般的笑声后,一定也会被他们震慑,就好像朱猛自己刚才的情况一样。
现在朱猛已明白,那只不过是一种烟幕而已。
在金吾不禁的元宵夜,皇宫大内中施放的烟火也是这样子的,看来辉煌灿烂,千变万幻,如七宝楼台,如鱼龙曼衍。
其实却都是假的、空的,在一瞬间就化作了虚无空假,空假虚无。
但是它却掌握了那一瞬间的辉煌光彩。
在某些人心目中,能掌握这一瞬间的辉煌,就已足永恒。
如果说人生本如逆旅,那么在这悠悠不变的天地间,“一瞬”和“永恒”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宁愿为另一个人去牺牲,而且毫无怨尤。
唯一的问题是——
真正被牺牲的是谁?真正得到满足的又是谁?
这问题朱猛非但更想不通,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他再想这些事。
他听到司马超群正在对公孙兄弟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两位会来的。”司马仍在微笑,“多年之前,两位就已想将我驱出大镖局,只不过一直没有把握而已,没有把握的事,两位自然不会做的,所以才会等到今日。”
他忽然叹了口气:“可是我实在想不到两位怎么会来得如此快。”
“你应该想得到的。”
公孙宝剑说:“像今日这样的机会,我已等了很久。”
“你怎么会知道机会已经来了?”
“我当然知道。”
“你几时知道的?”司马超群说,“我知道你的马厩中不乏千里良驹,可是就算你能日行千里,最快也要穷四五日之力才能赶来这里。”
他问公孙宝剑:“难道你在五天之前,就已算准了会有昨日之事发生?难道你在五天之前,就已算准了我会和卓东来反目成仇,拔刀相对?”
“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我在大镖局中也有卧底的人?”
“我想到过,可是那也没有用的。”
“为什么没有用?”
“因为五天之前,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别人怎么会知道?”
“卓东来呢?”
“他也想不到的。”司马的声音中已有了伤感,“直到我拔刀之前,他还不信我真的会拔刀。”
“哦?”
“就算那时他已想到,也不会告诉你。”
“哦?”
“我与他数十年交情,虽然已毁于一瞬间,可是当今世上,还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司马说,“就算他要出卖我,也不会卖给你。”
“为什么?”
“因为你还不配。”司马超群淡淡地说,“在卓东来眼中,阁下两兄弟加起来还不值一文。”
他又叹了口气:“所以,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能在今日赶到这里,除非你真的有那种未卜先知的本事。”
公孙乞儿忽然也叹了口气:“我虽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可是我已经想到了。”
公孙宝剑立刻问他的兄弟:“你想到了?你想到了什么?”
“我忽然想到你实在也应该跟我一样,多到江湖中来走动走动的。”
“为什么?”
“因为你如果也跟我一样老奸巨猾,你就会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只不过是要我们多陪他聊聊天,说说话。”公孙乞儿道,“因为他的胆已丧,气已馁,力已竭,正好利用我们陪他说话的时候恢复恢复元气,等我们出手时,说不定还可以招架一两下子。”
他摇头叹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不等到脑袋真的被砍下来时,我们的小司马是绝不会死心的。”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朱猛也笑了,两个人居然同时大笑。
“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朱猛大笑着向乞儿招手:“来来来,你赶快过来,越快越好。”
“你要我过去?”
“因为朱大太爷已经看上你这个老奸巨猾的小王八羔子了,很想把老子这个脑袋送给你,只看你有没有本事能拿得走。”
司马超群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好!这个小王八羔子就给你,那个比他大一点的王八羔子归我。”
“好!就这么样。”朱猛的笑声豪气如云,“若是凭咱们两个还对付不了这两个小王八蛋,那么咱们不如赶快去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
两个人并肩而立,纵声大笑,什么叫“生”,什么叫“死”,都被他们笑得滚到一边去了。
公孙兄弟的脸色没有变。
有些人的脸色永远都不会变的,脸上永远都不会有什么新表情。
他们兄弟就是这种人,只不过公孙乞儿又叹了口气,叹着气问他的兄弟:“你有没有听见那位仁兄说的话?”
“我听见了。”
“那位仁兄是谁?”
“好像是雄狮堂的朱猛。”
“不会吧,不会是朱猛吧?”公孙乞儿说,“雄狮堂的朱猛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和大镖局的小司马一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现在他们两个人怎样会忽然变得穿起一条裤子来了?”
朱猛忽然用力握住司马超群的臂,沉声问:“那乞儿说的话你可曾听到?”
“我听得很清楚。”
“乞儿说的话虽然总带着些乞儿气,却也一语道破了你我今日的处境。”朱猛说,“你我本是一世之死敌,谁能想得到今日竟成为同生共死的朋友?”
“我们已经是朋友?”
“是的。”朱猛大声道,“从今日起,你我不妨将昔日的怨仇一笔勾销。”
司马大笑。
“好,好极了!”
“你我一日为友,终生为友。”朱猛厉声道,“只要我朱猛不死,如违此约,人神共殛。”
司马超群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你放心,我们都死不了的。”
这股热血就像是一股火焰,又燃起了他们的豪气,连他们生命中最后一分潜力都已被引发燃烧。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寂寞。
因为他们至少还有一个朋友,一个同生共死,生死不渝的朋友。
人生至此,死有何憾?
两个人互相用力一握对方的手,只觉得这股热血已带一股神奇的力量,自胸中奔泻而出,连脸上都焕发出辉煌的光彩。
公孙兄弟的脸色却变了。
朱猛与司马同时转身,以背靠背。
“你们来吧。”司马超群厉声道,“不管你们有多少人,都一起来吧!”
夕阳已没于西山,英雄已到了末路,公孙兄弟本来已将他们当作釜中的鱼、砧上的肉。
可是现在,这兄弟两人却不约而同后退了两步。
现在他们才知道,英雄虽然已至末路,仍然还是英雄,仍然不可轻侮。
这时候天色更暗了,仿佛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候。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凄冷的箫声,一个哀婉柔美的少女声音,伴着箫声曼声唱起了一曲令人永难忘怀的悲歌。
歌声是从哪里来的?
在一个如此寒冷黑暗的晚上,如此荒凉肃杀的深山里,怎么会有人唱这曲令人心碎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