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院里仍然没有应声,卓东来又敲门,敲得比较用力一点。
门忽然开了,开了一线。
这扇门虽然是关着的,可是里面并没有锁住,也没有上闩。
老人也没有走。
幽静的小院里,花香依旧,古松依旧,小亭依旧,老人也依旧坐在小亭里,面对着亭前的雪地,亭前仿佛依旧有蝶舞在舞。
蝶舞不再舞。
老人也不会再老了。
只有思想和感情才会使人老,如果一个人已经不能再思想,不再有感情,就不会再老了。
老人已经不能再思想,不能再考虑判断计划任何事。
老人也已不再有感情,不再有忧郁痛苦欢乐烦恼相思回忆。
只有死人才会不再有思想和感情,只有死人永不再老。
老人已死。
他还像活着时一样,带着种无比风雅和悠闲的姿态坐在小亭里。可是他已经死了。
他那双混合着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调皮的眼睛,看来已不再像阳光照耀下的海洋,已经不再有阳光的灿烂和海水的湛蓝。
他的眼睛已经变成死灰色的,就好像将晚未晚将雪未雪时的天色一样。
看见了这双眼睛,卓东来就无法再往前走了,连一步都不想再往前走。
他的全身都似已僵硬,僵硬如这个已经死僵了的老人。
然后他就看见了萧泪血。
萧泪血看起来并不高,实际上却比大多数人都要高一点,而且很瘦。
他的头发漆黑,连一点花白的都没有,用一根颜色很淡的灰布在头上扎了个发髻。
他身上穿的衣衫也是用这种灰布做成的,剪裁既不合身,手工也不好。他的手里提着口箱子,陈旧而又平凡的箱子。
卓东来看到的就只有这么多,因为他看见的只不过是萧泪血的背。
就好像一阵风从身边吹过去一样,这个一直像影子一样贴在他后面的人,忽然就到了他前面去了。
这个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卓东来还是看不见。
可是一个脸上很少表露出情感的人,却往往会在无意中把情感从背上流露出来。
萧泪血的背已绷紧,每一根肌肉都已绷紧,然后就开始不停地颤动,就好像正在被一条看不见的鞭子用力鞭挞。
老人的死,就是这条鞭子。
无论谁都可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绝不是这个老人的朋友。
他们之间无疑有某种无法化解的仇恨。
他逼卓东来到他这里来,很可能就是要利用这个老人的血来洗去他心里的怨毒和仇恨。
现在老人死了,他为什么反而如此痛苦激动和悲伤?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卓东来。
他绝不是心胸开阔的人,绝不容任何人侵犯到他的自尊。
这个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人像萧泪血这么样侮辱过他,这种侮辱也只有用血才能洗清。
如果他杀了萧泪血,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也没有人会觉得遗憾。
就算他如饮酒般把萧泪血的血喝干,也没有人会难受。
萧泪血并不是个值得同情的人,卓东来本来就应该杀了他的。只要一有机会,就不该放过他。
现在正是卓东来下手的最好机会。
现在萧泪血的背就像是一大块平坦肥美,而且完全不设防的土地一样,等着人来侵犯践踏。
现在正是他情绪最激动,最容易造成疏忽和错误的时候。
可是卓东来居然连一点举动都没有。
这种机会就像是一片正好从你面前飞过去的浮云,稍纵即逝,永不再来。
卓东来的呼吸忽然停顿,瞳孔再次收缩。
他终于看见了这个人了,这个天下最神秘、最可怕的人。
萧泪血居然转过身,面对卓东来。
他的脸是一张很平凡的脸,可是他的眼睛却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刀。
“如果有人要杀我,刚才就是最好的机会了。”萧泪血说,“像那样的机会永远不会再有。”
“我看得出。”
“刚才你为什么不出手?”
“因为我并不想杀你。”卓东来说得很诚恳,“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去想过。”
“你应该想一想的。”萧泪血说,“你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杀你。”
“一定会杀我?”卓东来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人的脸,“你好像一向都不肯免费杀人的。”
“这一次却是例外。”
“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他。”
卓东来的目光终于移向亭中的老人:“你说我杀了他?你认为他会死在我手里?”
“本来你当然动不了他,连他的一根毫发都动不了,”萧泪血说,“你的武功虽不差,可是他举手间就可以将你置之于死地。”
“也许他只要用一根手指就足够。”
“可是现在的情况已不同。”萧泪血说,“他还没有死之前,就已经是个废人。”
“你看得出他的真气内力都早就被人废了?”
“我看得出。”
“你是不是刚才看出来的?”
他纵横天下,行迹一向飘忽,如果不是因为功力已失,怎么肯躲到这里来,寄居在一个他绝对不会看得起的人的屋檐下?
“他当然不会看得起我这样一个人,但他却还是到我这里来。”卓东来说,“因为他知道我这个人至少有一点好处。”
“什么好处?”
“我很可靠,非常可靠。”卓东来说,“不但人可靠,嘴也可靠。”
“哦?”
“江湖中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功力已失,也没有人知道他隐居在这里,因为我一直守口如瓶。”
这一点萧泪血也不能否认。
“江湖中想要他这条命的人很不少,如果我要出卖他,他早已死在别人手里。”卓东来说,“就算我要亲手杀他,也不必等到现在。”
这一点无疑也是事实。
“而且他还救过我一命,所以才会在最危险的时候来找我。”卓东来说,“你想我会不会害死我唯一的恩人?”
“你会!”
萧泪血声音冰冷:“别人不会,可是你会。”
萧泪血又冷笑道:“你只不过担心他武功太高,你对付不了他而已。”
“但是我早已知道,”卓东来说,“多年前我就已知道他对我很有用。”
“哦?”
“他来的时候,功力就已被人废了。所以才会隐居在这里,这一点你也应该想象得到。”
萧泪血承认。
二十年前,老人还未老,那时候江湖已经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他的功力虽失,头脑仍在。”萧泪血说,“他的头脑就像是个永远挖不尽的宝藏,里面埋藏着的思想智慧和秘密,远比世上任何珠宝都珍贵。”
他冷冷地看着卓东来:“你一直不杀他,只因为他对你还有用。”
卓东来沉默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是的!”卓东来居然承认了,“是我杀了他。”
萧泪血的手握紧,提着箱子的手,瞬息间就可以杀人的箱子。
“其实他一直到现在对我都还是有用的。”卓东来叹息,“只可惜现在已经到了非杀他不可的时候了。”
他看着萧泪血手里的箱子:“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出手了?”
“是。”
“在你出手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杀我真的是因为你要为他复仇?”
卓东来不等萧泪血回答这问题,就已经先否定了这一点。
“不是的。”他说,“你绝不会为他复仇,因为我看得出你恨他,远比世上所有的人都恨他,如果他还活着,你也会杀了他。”
“是的。”萧泪血居然也立刻承认,“如果他不死,我也会杀了他的。”
他的声音又因痛苦而嘶哑:“可是在我出手之前,我也会问他一件事。”萧泪血说,“一件只有他才能告诉我的事,一件只有他才能解答的秘密。”
“什么秘密?”
“你不知道我要问什么?”
卓东来反问:“如果我知道又怎么样?你会不会放过我?”
萧泪血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再说一个字,萧泪血又长长叹息。
“可惜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实在很可惜。”
萧泪血要问的是什么事?
无论那是什么事,现在都已不重要了。
因为现在老人已死,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解答这个秘密。
卓东来已经死了,无论谁都应该可以看出他已经死定了。
萧泪血已经打开了他的箱子。
——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什么?
——是一口箱子。
箱子可怕,提着箱子的这个人更可怕。
卓东来的瞳孔又开始收缩。
他的眼睛在看着这个人,他的脸上在流着冷汗,他全身肌肉都在颤抖跳动。
“嘣”的一响,箱子开了,开了一线。
就像是媚眼如丝的情人之眼,那么样的一条线。
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这口箱子打开这么样一条线,这个地方就会有一个人会被提着箱子的这个人像牛羊般审判。
这个地方也就会像是个屠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