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山洞前有两条黑衣大汉,在交叉巡逻,山洞里隐隐有灯光透出,除此之外,就瞧不见别的人影。
远处有流水声传来,银花娘知道那是山岩后的一道温泉,据说唐门的毒药暗器,别人之所以仿制不出,就因为此地温泉水质特异,但究竟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江湖中人言人殊,谁也弄不清。
银花娘悄声道:“咱们现在可以进去么?”
唐琳的脸比纸还白,摇头道:“不行,现在防守此洞的,是四师兄唐守方,他为人最是刻板,咱们现在想进去,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
银花娘立刻沉下了脸,冷冷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回去吧。”
唐琳悄声道:“但幸好这里守卫的人,是每天晚上三更时换班,咱们不妨再等等,下一班若是轮到大师兄或七师哥,就好办了,这两人最好说话。”
银花娘展颜一笑,不再说话。
过了半晌,唐琳忍不住道:“你也认得俞……公子?”
银花娘道:“嗯。”
唐琳咬起了嘴唇,道:“你……你是怎么认得他的?”
银花娘笑道:“你放心,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我早已另有心上人了。”
唐琳苍白的脸,立刻飞红起来,也垂头不再说话。
又过了半晌,银花娘也忍不住道:“听说他最近脸上被人伤了,不知可是真的?”
唐琳叹道:“不错,他脸上的确有条刀疤,他告诉我,这是被一个世上最狡猾、最狠毒的女人所伤的。”
银花娘恨得牙痒痒的,嘴里却笑道:“若不是狠毒的女人,又怎舍得伤了他。”
唐琳忽又嫣然一笑,道:“这女人若是想将他容貌毁去,只怕是要失望了。”
银花娘道:“哦?”
唐琳道:“他脸上多了这条刀疤,非但一点也不难看,反而增加了他的男性气概,我想,他脸上没有受伤时,一定会有些脂粉气,绝不会有现在这么好看。”
银花娘几乎气炸了肺,暗暗咬着牙,却笑道:“这只怕就叫作‘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就在这时,只听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接着,小路上就出现了两行人影,竟有二三十个之多,两人一排,头尾四人手中,各各提着盏红灯笼。
一个矮矮胖胖的人,走在最前面,身上并没有带着兵刃,腰畔却鼓起了一大块,显然带的暗器不少。
唐琳展颜道:“咱们运气不错,来换班的果然是我七师哥。”
银花娘道:“这小胖子就是你七师哥?”
唐琳道:“我这七师哥人虽和气,但武功却是一等一的身手,江湖中人都称他为‘千手弥陀’,唐家庄的人,除了我大哥和大师兄外,只怕就要数他声名最响了。”
银花娘笑道:“这倒看不出,他看来简直就像个酒楼掌柜似的。”
唐琳也忍不住笑道:“他不当值的时候,本来就做酒楼掌柜的,不但到这里来拜庄的人,都由他接待,到这里来捣蛋的,也得先过他这一关。”
这初入情网的少女,自从知道自己有希望再见到心上人后,心情已开朗起来,话也不觉多了。
只见这“千手弥陀”唐守清走到洞外,就停下脚步,从怀里拿出个黑黝黝的牌子,交给洞口巡弋的大汉。
那大汉躬身一礼,转身奔入,过了半晌,就有个同字脸、黑胡子、气势威猛的彪形大汉,大步走了出来。
唐守清迎上去笑道:“四师兄辛苦了。”
唐守方目光一转,沉声道:“来的为什么只有二十九个人?”
唐守清赔笑道:“小虎子的老婆生孩子,小弟答应让他在家歇一天。”
唐守方寒着脸道:“生娃儿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唐家庄哪天没有人生娃儿,你师嫂生小娃时,我还不是照样要当值。”
唐守清垂头笑道:“这是小弟的错……”
唐守方哼了一声,道:“这次也就算了,下个月却要罚他多当三次班,但今天的人手缺了一个,还是不可以。”
唐守清赔笑道:“这里已有十三年没有出过事了,少个把人又有什么关系?”
唐守方厉声道:“老七,你这就不对了,就算一万年没有出事,我兄弟还是不能疏忽的,别人不敢闯到这里来,岂非就是因为这里的防守森严。”
唐守清垂头道:“是。”
唐守方目光又一转,指着洞口一条大汉道:“你昨天当值吃饭时,偷偷喝了两口酒,我本想回去才罚你,现在有这件事,你就代小虎子多当一天班吧。”
那大汉立刻躬身道:“是。”
唐守方这才挥了挥手,于是“千手弥陀”带来的二十九条大汉,就一个跟着一个地从他面前走进洞去。
接着,就听得山洞里响起了一片呼喝声,铁栅开闭声,又有二十九条大汉鱼贯着走出来,排成两列。
唐守方又将这二十九人仔细点了一遍,凝重的面色,才显得略为轻松了些,转身对着唐守清道:“明天卸班后,就到四哥家来吃饭,你四嫂春天里风的鸡,还剩得有两只,她知道你好吃,还留着等你哩。”
唐守清也展颜笑道:“好,小弟带酒去。”
唐守方又挥了挥手,终于带着两行人走了,走了几步,却又回头道:“酒莫要带得太多,免得喝醉了第二天又要喊救命。”
唐守清笑道:“遵命。”
这十三年来一直太平无事的地方,到现在仍防守如此严密,银花娘瞧在眼里,也不禁暗暗吃惊,暗暗佩服。
她这才知道蜀中唐门历久不衰的声名,的确不是轻易得来,幸好她未曾轻举妄动,否则此刻只怕就要被人抬着出去了。
等唐守方和他带领的大汉们都走得不见踪影,唐琳才松了口气,拉了拉银花娘衣襟,道:“现在,咱们可以去碰碰运气了。”
她拉着银花娘走到山洞外,巡弋的大汉立刻厉叱道:“什么人?”
唐琳道:“是我,你都瞧不出么?”
那大汉躬身赔笑道:“原来是四姑娘。”
唐琳道:“我有要紧的事要找七师哥……”
她一面说话,一面就想往里走。
谁知那大汉却挡住了她的去路,赔笑道:“请四姑娘恕罪,没有老太爷的吩咐,小人若是让四姑娘进去了,明天小人当真吃罪不起。”
唐琳只有停下脚步,道:“既是如此,你就把七师哥找出来吧,行不行?”
那大汉竟还是要犹疑半晌,才躬身道:“是。”
但这时已用不着他进去找了,唐守清已笑嘻嘻地迎了出来,圆圆的眼睛在银花娘身上一转,笑道:“四妹你怎地把贵客带到这种地方来了,却叫我如何招待?”
银花娘抿着嘴一笑,又瞟了他一眼,才低下头去。
唐琳笑着道:“你知道她是贵客?你已知道她是谁了?”
唐守清笑道:“前两天我就听说干姑奶奶带了位妹妹来,把大嫂的玫瑰露也喝了,我虽然嘴馋,但二姑奶奶不请我,我可不敢去闯她的席。”
唐琳笑道:“难怪二姐总说七师哥是耳报神,庄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果然没有一件能瞒得过你的。”
唐守清道:“你莫拍我马屁,你又想着我什么了?”
唐琳道:“我只问你,我既把贵客带来了,你想该怎么招待她?”
唐守清苦笑道:“我早就说过,这里没有招待客人的东西,但是,后天中午我一定好好准备一桌鱼翅席,只看姑娘们肯不肯赏光而已。”
唐琳道:“人家才不稀罕你的鱼翅席哩。”
她忽然拉起唐守清的袖子,笑着道:“她只想进去观光观光,七师哥你就行个方便吧,上次二姐带客人来,你还不是放进去了么?你既答应过二姐,也就该答应我,否则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下次炖了田鸡,也不找你去吃。”
唐守清叹了口气,道:“我一瞧见你,就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了,否则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等我一接了四师哥的班,就立刻赶来。”
银花娘“扑哧”一笑,悄悄向唐琳道:“我早就知道瞒不过他的,不如还是把二姐找来吧。”
她这话明虽是向唐琳说,其实自然是说给唐守清听的,她声音说得虽小,却刚好能让唐守清听到。
唐守清只有苦笑道:“我见了二小姐害怕,见了四小姐难道就不怕么?四小姐的心眼儿,比二小姐还要多十倍哩。”
他长长作了个揖,道:“两位姑娘就请快进去,快出来吧,只要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不乱走,不乱动,我就算承了两位姑娘的情了。”
从远处看,这山洞根本就没有门,但一走到洞口,便可瞧见深深嵌入石壁里的三道铁栅。
就凭这三道铁栅栏,已不是任何人所能闯进去的了,那粗大的铁栅,沉重得简直像是无法移动。
但唐守清只不过在石壁上轻轻按了按,铁栅便立刻奇迹般滑失在石壁里,全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从铁栅间望进去,已可发现这山洞形势的险峻,每一块突起的山石后,几乎都有条黑衣大汉石像般木立在那里。
走过这三道铁栅,一个人的心情更会不由自主地沉重紧张起来,既像是走入了一间阴森的古刹,又像是走入了一片原始森林,自己会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变得十分渺小,四面八方都像是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危险。
银花娘叹了口气,悄声道:“其实用不着别人吩咐,在这种地方,又有谁敢乱走乱动呢?”
唐琳撇了撇嘴,道:“若不是为了陪你,这种鬼地方请我我都不来。”
她嘴里虽说这是“鬼地方”,但却掩不住神色间的得意之色,只因这地方已不仅是唐姓子弟心目中的神殿,几乎也已成了江湖中人心目中的圣地,这正是唐家每一个人都深深引以为傲的。
深黝曲折的洞穴,本该十分阴森,但在这里,愈往里走却愈热,接着,便可以听到潺潺流水声。
再转过一个弯,银花娘眼前豁然开朗。
曲折的洞穴,到了这里突然开展,这山腹中竟是空的,巨大的、圆形的穹顶,离地至少有数十丈,周围方圆更不知有几百丈,一个人站在山洞的这边用力呼喊,等他闭起嘴时,声音才能传得到那边。
奇怪的是,这里虽是山腹,却有条小溪自洞中流过,溪水是浊黄色的,居然还在腾腾地冒着热气。
沿着这条溪水,摆着数十具形式奇古的铜炉,每个铜炉间,又都隔着一架半由天然、半由人工塑成的石屏风。
此刻每具铜炉旁,都有两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在铁砧上敲打着,他们所用的铁锤并不大,打造的东西显得很小,但他们面色的沉重,却像是承担着千斤重量似的,全身精力都不敢有丝毫松弛。
第一个火炉间的人,制成一样东西后,便投入一个悬在溪水中的竹篓里,流动的溪水,将这样东西冲激盏茶时分后,第二个火炉间的人,便将这竹篓钩过去,再继续敲打加工。
这样经过五次加工后制成的东西,再放入溪水中冲激三盏茶工夫,便由一条黑衣大汉集中在一齐,送到沿着山壁建成的一排石屋那边去。
石屋的门口,却悬着帘子,里面偶尔也有敲打声传出,门帘一掀,才可以瞧见石屋里的人。
石屋里的人大多数须发俱已苍白,每个人都坐在一张上面摆满了零碎铁器的桌子旁。
他们工作得更专心,神情更凝重,对外界的万事万物,似乎都已不闻不问。
他们的世界,他们的生命,就全都在他们手里所捏着的那一件件小铁丝、小铁片上。
“蜀中唐门”名震天下,威名垂三百年不坠的暗器,就是他们手里的这些铁丝铁片拼造出来的。
银花娘已完全瞧得愣住了。
她从未想到制成一件暗器的手续,竟是如此繁重,唐琳瞧着她的神情,忍不住抿嘴一笑,道:“你瞧够了么?”
银花娘拉起她的手,悄笑道:“好妹子,你莫要笑我,我现在就好像刘伶入了天台,只觉得眼花缭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唐琳道:“我怎么会笑你,每个人初到这里来,都会变成你这副样子的,因为谁也不会想到,造一件小小的暗器,也会如此麻烦。”
银花娘笑道:“谁说不是呢,我可是真糊涂死了。”
唐琳想了想,自怀中取出了件黝黑无光的暗器来,这暗器乍看像朵花,再看像个针团,仔细一看却又什么都不像了。
唐琳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银花娘瞪大了眼睛道:“我……不知道。”
唐琳道:“这就是江湖中人人见了都头疼的唐家铁蒺藜,铁蒺藜本不是什么特别的厉害暗器,但唐家的铁蒺藜特别厉害,就是因为它制造的方法不同。”
银花娘故意道:“我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地方来。”
唐琳道:“别人造铁蒺藜,都是先造好个模子,再把铁汁倒进去,等到铁汁冷却凝固,就算造成了。”
银花娘道:“那么你们家的呢?”
唐琳道:“我家的铁蒺藜,却要先打好一片片比瓜子壳还小的铁叶子,然后再一片片拼凑成的,它一打进人的身体,铁叶子就立刻散开,你若想将这暗器起出来,就非得将那一大块肉都挖出来不可。”
银花娘变色道:“唷,那可不疼死人么。”
唐琳微笑道:“若是真能救命,疼一疼也算不得什么,只可惜你就算能把这暗器挖出来,还是救不了命的。”
银花娘皱眉道:“为什么?”
唐琳道:“只因这暗器本是十三片铁叶子拼成的,不但每片铁叶子上都淬了毒,而且每片铁叶子上淬的毒都不同,十三种毒性一见血就发作,那是神仙也救不活的。”
银花娘听唐琳说唐家暗器的厉害情形,不由倒抽了口凉气,道:“难怪江湖中人都说宁可遇到鬼,也不愿遇着唐家的暗器了。”
唐琳道:“在唐家的七种厉害的暗器里,这铁蒺藜算是最普通的,最简单的一种哩,铁蒺藜只不过是十三片铁叶子拼成的,还有的却得要七八十种东西才拼得成,譬如说,九天十地神针的针筒……制造这种针筒的法子,至今还是江湖中一个最大的秘密。”
银花娘目光转动,道:“所以你们才要将这些制造暗器的人,都分隔起来,为的就是怕他们将这秘密泄露是么?”
唐琳道:“不错,能在这里制造暗器的,虽然都忠诚可靠得很,但也未必经得住别人的威逼利诱,唐家的祖宗们早已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根本就不让他们知道整个秘密,他们就算泄露,也没法子整个泄露。”
她随手一指,又道:“譬如说这两个人,他们的任务,只是打造铁蒺藜上的第一片铁叶子,他们终生就只打造这片铁叶子,别的事他们全都管不着,连这铁蒺藜上其他的铁叶子是什么形状,他们都不知道。”
银花娘叹道:“他们终生都在打造这一片铁叶子,到后来自然熟能生巧,愈造愈好,这也难怪唐家的暗器别人始终都赶不上了。”
唐琳微微一笑,道:“这样还有个好处,就是他们下工时,就可以和平常人一样生活,用不着担心别人来把他们架走,也用不着再受监视。”
银花娘瞧着那一排石屋,道:“这里面的人呢?”
唐琳道:“只有这里面的人,是知道暗器制作秘密的,因为一片片叶子打成后,就集中送到他们那里去,再由他们拼在一起。”
银花娘道:“他们难道不会泄露秘密么?”
唐琳笑道:“这些人都是已退休的老人,而且大多是孤家寡人一个,才自愿来做这种事的,只因他们一做这种事,终生就不能再走出这山洞一步。”
银花娘叹了口气,道:“难怪他们工作得这么专心,原来他们已将生命都贡献给暗器了,能做出一件完美的暗器来,使唐家的光荣历史保持不坠,就是他们最大的快乐。”
只听唐守清接口笑道:“姑娘说得不错,这些老人家的生活虽然寂寞,但只要能使唐家声名保持不坠,唐家的人是什么苦都能吃的。”
唐琳却忽然道:“你们在这里聊聊,我过去看一个人。”
唐守清皱眉道:“四妹,你莫忘了……”
他似待阻止,但这时唐琳已跃过温泉,走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