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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二部 追寻永恒恋人

楔子 移魂

有的人一生浮华流动,就如花朵借助风力传播种子,总在飘荡,总在飞翔,与空气跳舞,因为细雨潮湿,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待到落地那天,却也就是生根发芽的那天,后面就是开花结果。

一天一天,年年岁岁,都是那么美好,像是被天意宠爱着。

嘉丽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女人,至少外表上看起来,也不知道为何她越活越精致,越活越清彻,真像吸取了日月精华一般。

“事业是女人最好的保养品。”这种听起来特别虚伪的场面话,嘉丽说过,一再说,而且每次说的时候都是真心诚意的。她喜欢演戏,全身心的喜欢,因为用力演戏的时候她就不用努力去分辨哪是现实哪是虚幻,失意的人都喜欢麻醉自己,嘉丽用的麻醉剂十分别致,演戏。她彻底地把“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八个字变成了她的人生简历。

“没有爱情,我会死。”这简直像二十年代文明戏里的对白,嘉丽说过,一再说。

即使她被奉为优雅化身之后,她仍不住口地说这句恶俗的话。

幸好,“她很优雅”这个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根深蒂固,俗言经过她唇舌的过滤似乎也神奇地动听起来。如同地摊淘来的小背心穿在她身上也叫时尚。

嘉丽从不敢否认自己的幸运,大众的喜恶是最难把握,最变幻莫测的,但十几年来她都被深深地喜爱着,在别人眼中,她美丽,她富有,她著名,她赢得整个世界的赞誉,她是优雅化身,她是不凋之花,人说她的演技不可比拟,但就算她赢尽一切,她还是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傻乎乎地说这样的话:没有爱情,我会死。

“没有爱情,我会死。”嘉丽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公开说这句话了,说完了她自己先笑了,有点羞涩难安,淡淡红晕浮动在雪白清透的皮肤上,似乎也是活的。

主持人很委婉地问到她屡次订婚却又屡屡取消的经历。

照理,嘉丽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不久前那篇《一生九段情却无一场婚礼》的报道令嘉丽十分羞愤。做演员做到她这一步真的可算成功,名利赞誉,她都占全了;做女人做到她这一步真的可算失败,美貌聪慧事业财富她一样也不缺,但她背负着这满身的优点还是找不到一个知疼知热的有情人,她怎么不算失败透顶?嘉丽客套地笑了一下,她去看主持人的眼睛,她准备巧妙地调转话题,她不准备回答这个私人问题,但她在女主持的眼中看到的不是幸灾乐祸,也不是可怜,而是一种惋惜,嘉丽释然,她替她不值呢,嘉丽是性情中人,于是她没有把问题挡回去,而是接了下来,“带眼识人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何况爱情是盲目的。”

主持笑了。

“对方是不是你的真命天子,有的时候,你不能从一开始就知道。”

主持人又笑了,不过这次却是颇为苦涩的笑,感同身受?也许。

嘉丽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下一句——有的时候,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未必就能起到什么好作用。她没有说出来,给了一个微笑作为替代。

主持发现嘉丽有点儿跑神,“我们来谈谈你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据说你接下了……嘉丽!”主持发现异样,嘉丽的表情像被定格了一样,眼珠子像被钉在了眼眶里,“嘉丽!”主持冷汗都吓出来了,导演和主持打了个眼色,主持匆匆说了句过场话,立即切入广告。

嘉丽!摄影棚里工作人员都围上来,女主持蹲在嘉丽身边,抚摩她的双手,嘉丽仍然毫无反应,除了浅淡的呼吸和仍然大睁的眼睛,她就像突然死掉了一样。

这么些年了,嘉丽早就学会不那么顶真了,她在戏里表演各种面目,妖娆美艳的,清纯可人的,泼辣无赖的,小家碧玉的,大家闺秀的,大权独揽的,柔情似水的……每一个面目她都演得那么尽心,因为每一个面目都是演给他看的;她在戏里表演爱恨情仇,那都是他激发出来的。哪是戏,哪是人生,她早就不懂分了,哪是梦,哪是现实,她也早就不懂辨了,只要能爱他,活得癫狂又如何,活得虚幻又如何?

“嘉丽!”主持人的声音一再传来。

嘉丽回神,“我在。”她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她也搞不清刚刚究竟怎么回事,她好像掉进了一个只有自己的空间里。

“你还好?”

“我很好。”

“可以继续吗?”

“当然。”

有什么不可以继续下去。

第一章 梦里的美梦

她的面容,充其量,只是清秀干净,像透明的冰一样,除了墨玉似的圆圆眼瞳和秀浓的剑眉,她算得上乏善可陈。身材倒是高挑挺拔的,修长的四肢匀细柔软,但并不舒展,缺乏翩翩的美态。那个年头仍然流行丰腴美,而嘉丽从头到脚唯一称得上丰满的地方也许只有那张圆嘟嘟的小脸。除了青涩的小男生,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认为她不美。不美不媚,像只刚刚出生的小猫,仅仅可爱而已。

嘉丽也想不通自己如何赢得了那场选美。

也许,因为她的笑容。

她的笑当然不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那一种,仍是恬静可爱,甚至可爱过了头,变成了讨好。美女大多骄气,目下无尘,神态中总有三份矜持,嘉丽却不是这样的,她的笑,怯生生的。

她在英伦长大,本不该那么缺乏自信,但她就是那么缺乏自信,她好怕别人不中意她,所以不知不觉笑得那么可怜,稚气的小圆脸,可怜兮兮的笑容,竟然令她在群芳众艳脱颖而出,连夺最亲善友谊小姐、最上镜小姐和亚军冠冕。

真的好似梦一样。

嘉丽七岁随父母移居英国伦敦,父亲是进出口商人,家境颇为富裕。母亲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但出生贫寒,幼年遭双亲遗弃,好不容易熬出头来,嫁了春风得意的父亲,这才过上安稳日子,母亲视父亲为神,事事以他为先,父亲不爱女儿,嘉丽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姐姐,父亲愈发轻视,母亲也跟着不重视她起来,故此,嘉丽自幼胆小,对父母言听计从、百般取悦。

和所有平凡的小女孩一样,嘉丽也是爱虚荣的。小时候,漂亮的衣服没有她的分,眼瞧着母亲和姐姐打扮得夺目光鲜,嘉丽不由羡慕又嫉妒地说,长大了她要做明星,要做模特!

嘉丽心想,做了明星模特,还怕没有好看的衣服穿吗?

还怕别人不重视她吗?

妈妈和姐姐们听完嘉丽的豪言壮语,不由笑成一团。她们倒也没有恶意,只是幼年的嘉丽实在不起眼,又黑又矮又肥,只有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算得上灵活动人。

小嘉丽羞愧地把脸埋进被单里,她涨红了脸,几乎要哭出声来。

这个小小的童年插曲对嘉丽影响颇深,所以直到嘉丽拿到了亚军奖座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杀进三甲赢了选美。

选美的胜利并不能打败自幼就深埋心底的自卑感。她站在大舞台上,还是傻乎乎地微笑,天真得令人心疼。

庆功宴盛大隆重。那个年代,选美还是很新鲜的玩意儿,上至政客巨贾,下至贩夫走卒,人人关注,电视机刚刚普及,这个港口城市的经济也刚刚起飞,娱乐业蓬勃兴起。嘉丽此时选美成功,对她助益良多。她自己是懵懂的,当初报名参加选美的唯一动机,仅仅只是希望借此找到一份报酬更好的工作。名扬天下,那是三五岁时的狂想,少女时代的嘉丽相当的踏实,绝不敢做任何非分之想。

嘉丽十岁的时候,父亲绝情地抛弃了母亲和她们三姐妹。生活一落千丈,虽然还不至于捱冻受饿,但也相去不远。两个姐姐挨不惯苦,对辛苦持家的妈妈颇多怨言,只有嘉丽还是一如既往地听话柔顺,课余帮助妈妈操持家务。妈妈和嘉丽的感情亲近起来,对嘉丽越来越倚重,嘉丽读完中学,不过十六岁,主动提出不再升学,嘉丽借口自己功课太差,毅然决然离开学校,在离家不远的书店找到一份全职收银的工作。两个姐姐都在父亲的资助下读了大学,这是事先约定好的,嘉丽的中学成绩虽然算不得极好,但升入预科学校还是绰绰有余,但嘉丽舍不得离弃母亲,嘉丽认为妈妈可怜极了,幼年被自己的父母遗弃,之后被丈夫遗弃,之后被两个女儿遗弃,嘉丽发誓余生无论如何都会守在妈妈身边。

书店收银的工作极端沉闷,收入又菲薄,嘉丽和妈妈商量之后决定回乡发展。

家乡与嘉丽他们六十年代末离开时已经截然不同,很有几分大都市的气派了,对于嘉丽这样的青春美少女而言,机会多多,黄金遍地皆是。

嘉丽回到这个出生的城市,和母亲刚刚安顿下来,对于如何找份好工作毫无头绪的时候,竟然在闹市步行时被星探相中,做了模特,拍了广告。

虽然好运不断,但嘉丽还是不敢松懈,去高级百货公司找了一份售货员的职位,一周工作五天,但休息日可自行调整,工作时间可算自由,嘉丽因此可以兼顾广告的拍摄。嘉丽没想过要做专业的模特,她以为她还不够资格。

两份薪金令嘉丽和母亲的生活宽裕了许多,但嘉丽还是为了前途忧心。城内的富族像雨后春笋一样一茬一茬地冒出来,那些突然暴富的人中多半都出自草根阶级,嘉丽虽然保守,但致富的机会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嘉丽不由也起了一点点的妄想。

在国外也是有华裔小姐选美的,但嘉丽胆小,从来没能凑足野心报名参加。嘉丽求学期间连学校运动会都不肯参加,同时最恨考试,她事事处处都怕与人比较,就怕输!怕死了。

回埠之后,常常听人赞她美丽,那个幼年被扼杀在萌芽状态的选美梦想又死灰复燃。

嘉丽偷偷报了名,心抖抖地想,也许连决赛也进不了。

结果呢,她得了第二名。

嘉丽一晚上都觉得腿软软的,似乎踩在云朵上一样。选美进了三甲,和T台的那份合约就是囊中之物。原来,她真的有机会做演员、成明星?真似做梦一样,嘉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入夜之后,回了家,洗尽铅华,唤醒妈妈,紧紧抱住她,妈妈也跟着高兴,还流下泪来。

嘉丽又安顿妈妈睡好,一阵狂风扫过,窗户格格作响,嘉丽急忙拿了几个锅子水盆预先放在惯会漏雨的地方。这所客寓仓促租下,外表还算光鲜,地段也不算差,住久才知道常常缺水少电,大雨天还会漏水。原来,嘉丽老为此焦躁,认为花了冤枉钱,但今晚人逢喜事,心境也开阔起来。嘉丽心想也许没多久就能搬离这个地方,也许再过几年她能自己买下一间房来。

嘉丽一贯胆小怕事,觉得什么都没有可能,现在多了几分信心,整个人容光焕发,眼睛晶亮,双颊红馥,比上了妆还美。

嘉丽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不睡了,起身出门,伞也没拿,没走多远,老天给面子,雨竟然完全停住了。

换了平常,独自一人走夜路,嘉丽想也不敢想,想想都吓破胆,但是今夜嘉丽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胆气如此之壮,她步行到T台的大楼,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之丝毫不觉得困倦疲乏。

嘉丽抬头注目大楼,不由自主得意地轻笑两声,双臂随之轻摆,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她以为四下无人,夜深人静,她想显露几分真性情就显露几分真性情。总不怕被人撞破。

岂料——

“这么得意?羡煞人也!”很怪的腔调,像是京剧独白。

嘉丽张惶转身,寻声望去。小流氓调戏女生都爱吹口哨,这位显然太别出心裁了。嘉丽想。

身后是一辆簇新的莲花。

说话那人从车里跳出来,身手倒是很利落。不但利落还很优美,像戏中的武林高手一样,那一撑臂,一抬腿,一跃身,倒不像个人,像头豹子,那么剽悍迅捷。

那人直直地朝嘉丽走过来,像棵大树突然长了腿跑起来一样。

“别过来!”嘉丽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她一时间也说不上到底怕他什么,他很给压力感的身材,还是他的搭讪。

“怕什么?我又不是鬼!”他说着已经走到嘉丽跟前,头一倾,两人差点儿鼻尖撞鼻尖。

嘉丽吓得惊叫。

“我说了我不是鬼!”他强调。

嘉丽猛退几步,她突然有点生气,她看起来真的有那么傻?傻到误会一个大活人是鬼?她怕,是因为他的表现太像个坏人了,一下子就贴到她身边来,都快挤得她没处可站了,脸上还挂着那种很讨厌的笑容,这个陌生人真是坏透了。嘉丽暗暗恼恨自己轻浮,夜晚独出,真是被人剁成八块都活该。

“好吧,我也不是坏人。”他不太诚恳地说,说完自己先笑起来,“至少我从来不演坏人。”他咕噜了一句。

嘉丽惊魂未定,并没有听清。昏暗夜色中,嘉丽勉强辨出,他貌似长相不恶。嘉丽不过十八岁,仍是一派少女心态,以为坏人都该长得满脸横肉穷凶极恶。再细看,这人非但不凶恶,而且十分俊气,眉目朗然,还有一张十分女性化的嘴,嘉丽对他的戒备一下子降低,比坐过山车还玄乎,她的惊魂不定也变成了心神安宁,好帅呀,嘉丽开始花痴,好像一个男明星呀,嘉丽继续花痴。

他静了一会儿,点了支烟,烟头上的红圈一明一灭,他一边朝她喷烟圈,一边痞痞地打量她的脸,“嘉丽?”

嘉丽吓了一跳,他竟然认识她,难道她真的一夜成名?嘉丽心里涌起小小的虚荣,她不知如何回答才算得体,搜肠刮肚起来。

他贴近了一点儿,却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呀,你好像我的一位故人。”

嘉丽只觉得憋气,“她也叫嘉丽?”她几乎是忿忿地问。

“是呀。怎么你也叫佳丽?那可是巧了!”他哈哈笑起来,很爽朗的样子,烟也掐掉了,“我倒要好好看看你,以后讲给她听!”他毫不客气地举手抬起嘉丽的下巴。

嘉丽恶狠狠地打掉他的手,心中无名火起。嘉丽素来好脾气,一大半因为胆小,自小在异邦长大,怕死了被鬼佬欺负,如何还敢乱发脾气,一小半则是因为嘉丽天生性情温和。

“怎么?这就生气了?”他又显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浮浪模样,“别走呀。”他横臂拦住嘉丽,“我新买的车,陪我一起试车吧?”

嘉丽是爱看电影的,此刻不由觉得此人行径举动恰如做戏一般,且是做得极好的戏,他人又高大,站得又近,嘉丽只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被他罩住了,嘉丽一向自诩身材高挑,怎么站在这人跟前突然就矮成了这样?全身上下的骨头突然都开始发软,嘉丽发现自己无法站稳,脸上大红,心跳加速,“还不退开!”她正色厉声喝道。吼完了,嘉丽又有点后悔,她似乎对他太凶恶了一点。

他吓了一跳,放下手,让她走。

嘉丽夺路而走,头晕眼花,一时竟辨不清方向,慌了一会儿。她知道他一直都在看她,她更是又恼又羞又有点欢迎。

他已经跳上车,打开车头灯,“我送你一程?”

他慢慢把车开到嘉丽身侧。嘉丽这才彻底看清他的脸。

“是你?”嘉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龙十三是个神话。

父亲是京剧名角,母亲出生大富之家,三岁即因相貌可爱在电影中客串角色,大受欢迎。自小随名师学习咏春拳,成年后自创一套龙拳,曾被最权威的武术杂志《黑带》评为世界级十大在世的武术宗师。

杜克大学医学院毕业。

龙十三大学毕业后,没有从医,而是做了武打明星。男人崇拜他,视他为偶像;女人迷恋他,视他为梦中情人。中国人喜欢他,视他民族骄傲;外国人敬仰他,视他为东方奇迹。

所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是他,龙十三。

龙十三的电影出了名的不用女主角,纯粹的男人戏,据说,大屏幕下龙十三羞涩内向,完全不同于他塑造的那一个个暴烈的狠角色,他的那一句“与女明星拍对手戏比杀了我还辛苦”早就成为他的著名语录之一。

龙十三推开车门,“上来?”他催促着问。

嘉丽只觉得心头如小鹿乱撞,她认识的女孩子里面没有一个不喜欢龙十三。她乖乖坐到车里,大气都不敢出。她刚刚竟然对他那么凶?嘉丽开始猛掐自己的手心,同时又在心里想,今天真是她的幸运日呀!

“地址?”

“嗯?”嘉丽心乱如麻,脑中轰然作响。是梦,是梦,她更加用力掐自己的手心,牙齿都快把嘴唇咬破她也觉不出疼。

“我该把你送到哪里?”龙十三侧脸笑问。龙十三是不爱笑的,他的招牌形象是犀利的眼神和冷冷的面容,此刻他笑,正如大多数难得一笑的人一样,显得生涩牵强,似乎是个假笑。如果说片刻前龙十三像在演戏,眼下他就像刚刚下戏的名角,精神有点衰竭,怎么看都有些生硬。

嘉丽仍然觉得他笑得很坏,所谓魅由心生。

“哪里?”他追问。还是那么笑着,像个蹩脚的演员,但是漂亮之极,叫人不由自主地原谅他。他在应酬她,但头昏脑涨的嘉丽没有分辨出来。很多享誉世界的名演员台下生活一团糟,就是因为他们下了台就忘记怎么演戏,更忘记怎么做人,人家在戏里混沌,他们倒好,彻底反过来,在自己的人生里面混沌,龙十三笑得那么累,眼神那么累,但嘉丽一点没看出来,她太小,什么也不曾经历,她不懂,所以她看不穿。

“呃……”嘉丽面红过耳,她突然忘了自己家的地址,她是真的忘了,她的脑中像被飓风掠过,一片狼藉,什么都混乱了,天啦,天啦,谁来救救她,“在……”

龙十三耐心地等她说下去。他辛苦支撑的笑容终于坍塌了,神态变得认真起来。

嘉丽认为她更喜欢他笑时的模样,虽然有点坏,也许和他女性化的嘴唇有关系。嘉丽一边想着一边目光忍不住就栖息在他的唇上。

他比电影上看起来还要英俊,比海报上、杂志上都要好看,眉眼轮廓统统无可挑剔,还有那干净的肤色,嘉丽忍不住想,漂亮得像个假人呀!

龙十三发现她看他看得眼睛都直了,不免哭笑不得。他并不喜欢女孩子拿他当盘菜那样看。

“你怎么会做武打明星?我是说你都长成这样了……”嘉丽意识到自己失言,急忙住了嘴。

龙十三失笑,“我觉得我身手还蛮好的。”他当她无知小孩子那样和她打哈哈,“要不我们过两招,证明一下我的实力?”

“不,不,”嘉丽双手连摇,她并不是质疑他的本领,不过同期当红的武打明星莫不是魁梧高大,相貌平正,通体的浩然正气,而他,分明是一个玉面小生,戴个头巾拿把折扇就是闲逛后花园的俏书生,“你的样子……”嘉丽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她又说不不下去了,她想说你的样子太好看了。

“我的样子?”龙十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早猜到她想说什么,但仍故意说,“勉强还能出门见人呀。”这回他逗她是发自内心的,她天真无邪,她身上有某种他失落已久的东西,“你对我的样子有什么意见?你说出来呀?我们可以商讨商讨。”

嘉丽的脸越来越红,简直就要滴出血来,她突觉十分委屈,差点儿就要哭出来。嘉丽讨厌自己孩子气的反应,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有种快被融化的感觉,可是夜风明明很冷呀。

龙十三留意到她神色有异,急忙收起玩笑的神态,“我比较像我妈妈。”

嘉丽点了点头,心情安定了一些,“哦。”

这一对一答之后,两人都有点尴尬。他不懂他为何要安抚她,她不懂她为何要让他安抚。片刻的冷场之后,龙十三又说:“她有四分之一的爱尔兰血统,很美。”他发现他在用学生时代的纯真腔调说话,他心中窃喜,他迷失自我很久了,今晚意外地找回了一点儿。

“但你并不像外国人。”嘉丽几乎熟背关于龙十三的一切新闻,但从没听过他其实有八分之一的异国血统,龙十三对自己中国人的身份相当自傲,常自称“中国龙”。

“这是个秘密。”龙十三冲嘉丽挤了挤眼睛。

嘉丽笑出来。

他冲她挤了眼睛?他越发觉得自己像是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他发现眼前这个单纯的女孩子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她可令时光在他身上倒转。

“不要告诉别人。”他故意压低声音,像怕被谁偷听去了。

嘉丽乖巧地点点头,她乖巧的时候总有一股惹人怜爱的娇弱美态,龙十三不觉注目了片刻。

嘉丽眨了眨眼睛。她知道他盯着她不放,但她不敢回视他。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像蒸笼上刚刚蒸熟的包子。

龙十三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起来。他自律惯了,对待女人素来诚惶诚恐敬畏有加,他发现嘉丽清秀的小脸被他的目光染红,他比嘉丽更不自在。

嘉丽想起那个关于龙十三生性内向羞涩的传闻,偷偷笑了笑。

“地址?”龙十三再问。

嘉丽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了,大约因为她发现了他也在紧张,她想起了地址,但她鼓足勇气,摊摊手,“我忘记了。”

“你忘记了?忘记了自己家的地址?”龙十三无法置信。

嘉丽点点头,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刚刚搬过家?”龙十三只好为她找借口。哪有人记性那么差,自己家的地址都会忘记?

嘉丽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不管了,撒谎撒到底。

龙十三打量嘉丽,他很怀疑她在骗他,但他不好意思让她难堪,只得接受这个答案:她忘记了自己家的地址。

“所以——”两人都静默了一会儿,龙十三找了个话题,“你要做T台的艺人?”

嘉丽瞪圆双目,像受了惊的猫咪一样。

龙十三被她可爱的神态逗乐了,“我瞎猜的。你这么漂亮。”

刚刚淡去的红晕又浮现在嘉丽的脸上。

龙十三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恭维了这个小女孩,“我是说……你很漂亮……你真的很漂亮。”他结结巴巴,越描越黑。这辈子他没夸过任何女人漂亮,他一向认为那种话怎么能够说得出口。

“不,我才不漂亮。”嘉丽被他夸得急了,赌气似的说。

“不,你真的很漂亮!”龙十三不解她为何生气,强调道。

嘉丽轻轻嗔了一声。

龙十三转开脸,天啦,他连夸了她几个漂亮?

又是一阵缓缓的静默。清凉夜风中回荡着两人的呼吸,都有那么一点点的急促。

嘉丽忍不住在心里想,也许她当真是个蛮漂亮的女孩子呢。

“你真的很像她。”龙十三强笑。其实龙十三只是没话找话,嘉丽却当了真,她当了几十年的真。

“你的那个也叫嘉丽的朋友?”嘉丽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但心里还是怪怪的,像连壳吞了一只蛏子,“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嘉丽小心翼翼地试探。她是你心中的人吧?

“算是吧。”龙十三匆匆回答,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你想做艺人?”

嘉丽点点头,“不好吗?”她傻乎乎地问,其实认真算起来,他也是个艺人呀,伟大的艺人。

“卖艺,好吗,好吗?”他连问了两句,显出焦躁的样子。

嘉丽吓了一跳,她觉得他的情绪起伏好大。

龙十三清了清嗓子,静默了一会儿,说:“不红的时候怕永远红不了,红起来又怕自己不能继续红下去,多么辛苦。”龙十三摇摇头。

嘉丽不敢相信龙十三这样的大红人内心也有如此消极的一面。

“当你被所有人喜欢的时候,你要么被惯坏,从此走下坡;要么诚惶诚恐,天天怕自己不值得被人如此爱戴,不得不更加努力,一天比一天努力,像那个推石头的西绪福斯,永无止歇,到死方休。”龙十三忍不住继续慨叹。

嘉丽不知道那个西绪福斯是谁,但那个“到死方休”还是令嘉丽悚然心惊。这个人人羡慕的龙十三竟然不止消极这么简单,他根本就是消沉,怎么会?怎么会呢?这个万丈光芒的大明星。

嘉丽不由握住他的手,想安慰他。

接下来,情况就失控了。

龙十三也没料到情况会失控成这样。他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女孩身上有股十分神奇的力量,一股可以轻易改变他的力量,龙十三不愿承认那就是一见钟情的力量,至少当时,他不肯的。

他和大旗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他必须走了。

他有没有想过取消那个计划?他想过,但他最终没有那么做。他不能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子改变那么重大的决定,他不能,他认为她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至少当时,他是如此认为的。

这个计划必须实施,大旗这么些日子为了他殚思竭虑苦心经营,就是因为大大咧咧的大旗也明白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十分重大的转变,必须一蹴而就,不容有失。

他决定诈死。自己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抹去,这种行为除了“疯狂”这个词,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了。

龙十三本质上是个一点都不疯狂的人,所以他承受不了因为演戏而迷失自己的压力,他决定做这个疯狂的举动之前,他仍觉得痛苦。断也是苦,不断也是苦,龙十三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改变自己困兽的处境,他所能做的仅是把自己的兽笼子从众目睽睽下藏起,但他自己永远都锁在笼子里。

随着商定的日子的临近,龙十三越来越焦躁,他一掷千金地买下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的跑车,他行为乖张地调戏深夜落单的女孩子,连他自己都搞不清他在干什么。他想,人最痛苦的莫过于糊涂的时候盼清醒,清醒时盼糊涂,于是不论清醒糊涂,都难受。

欲望的火色已经从他眼中褪尽,他不能再醉倒在这场温柔香艳的梦中,他只好自省,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做了一件混账透顶的事,外套上有甜丝丝的香气,还有草莓被挤压后的微红色汁,那么淡,那么柔软。龙十三回味那个女孩的脸庞,雪白的脸蛋上是一双肥嫩温软的黑眼睛,完全还是个孩子样,楚楚依着人,一点不懂得要防备。

龙十三不知道他搞出这种桃色奇遇该如何收场,他总不能等个导演在高处喊一声,“停”!

但他又不能为了那个女孩子改变这个他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他仅能做的就是,心怀愧疚,念念不忘。但即使他记牢她一生,他还是欠了她。

龙十三不明白自己为何犯下如此荒唐的错误,他从来不干这种没头没尾的事。等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一天,一切都似乎有点晚了。

隔日午后,嘉丽醒来以后,她愿意相信那是个梦,一个梦中的美梦,虚幻得令她不敢相信。

嘉丽不是随便的女孩子,但她不能对龙十三说不。没有一个妙龄的女孩子能对龙十三说不,因为那刻的龙十三不是春风得意的龙十三,而是一个那么不快乐的龙十三。天啊,他显得那么那么不快乐,嘉丽隔日想起仍会心痛,那种低郁的心情就像极地的夜晚,有六个月那么长。所以当龙十三抱住嘉丽,好似抱住了救命的浮木,嘉丽无论如何不能说服自己推开他,即使他抱得那么紧。

龙十三死于次日夜间十一时,新闻里说,他是猝死。

整个华人世界都震动了,嘉丽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也许,梦醒了什么都好了,龙十三还是好好地活在那里,而他们,并不认识。

T台传召嘉丽参加为纪念龙十三举行的大型特别节目。

那天,嘉丽还是乖巧听话得像只小小木偶,别人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回到家,嘉丽还是不信龙十三死了。

新闻里说,龙十三采用了太激进的练武方式,同时吃禁药如吃饭,身体无法负荷,心脏罢工,一命呜呼。嘉丽由此想起龙十三那晚曾痛苦地慨叹,一直努力,至死方休,好苦好苦。但嘉丽还是不信他死了。那个人曾经像抱住救命浮木那样抱住她,她让他抱了,他怎么还去死!他不可以!

嘉丽不信龙十三死了,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说他死了。

第二天,不信;第三天,不信;一周后,不信。十天后……

嘉丽那年只有十八岁,她终于在一个没法入睡的夜晚失声痛哭出来,她就快丧失她的信念,她就快相信他真的死了,她收到一封没有寄出地址的神秘信件,她拆开,信上写着,“佳丽,我仍很好。龙十三。”

嘉丽捧着信,泪水狂涌,像断了线的珍珠。那晚,她没告诉他她家的地址,借口说忘记了,但最后他还是陪着她回来,这地址,他知道的。

这个秘密,嘉丽当作一个梦一样珍藏起来,从来不曾对人提起。

嘉丽一进T台就成为备受力捧的小花旦,她乖巧的个性极得高层喜爱。

嘉丽参演了几部剧集,演戏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她只要适时地瞪圆眼睛、鼓起腮帮就能讨得大多数观众的喜欢,她清纯可爱的形象很快深入人心。

她认识了不少同龄的男孩子女孩子,大多数都是艺员训练班出身,表面上对她很客气,但内心都对她这个选美出身的小花旦存着三分轻视之意,认为她没有真才实学。幸好,嘉丽性情柔和,不多加计较,长久相处下去,嘉丽还是结识了几个说得上话的好朋友。其中两个是在歌坛苦苦打拼的年轻人——东树和西冷。

私底下,嘉丽叫他们东东、西西。西西也在美国长大,初出道的时候得到过龙十三的不少帮助提携。

“你和龙十三很熟?”嘉丽尽量不动声色地问西西。西西也是面如冠玉、眉目如画,即使光看模样,也知道他该是龙十三那类神仙人物的朋友。

“我们还拐弯抹角地沾点亲带点故呢。”西西笑言,西西是那种特别羞涩的男孩子,东东常常取笑他根本不适合在娱乐圈厮混。近来,西西人气见长,他很讲义气地提携自己的小兄弟,有工开总拉上东东,他以为他在帮东东,岂知心高气傲的东东认为西西故意踩低他来抬高自己,西西和东东的友情第一次面临严峻考验。嘉丽知道东东和西西有点不合,但她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以为只是好朋友之间闹闹别扭而已。

“龙十三真的没有女朋友?”嘉丽追问。

“你们女孩子,”西西笑起来,他笑容羞涩,像一碰就会缩起来的含羞草一样。西西是那种连紫色西装都能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文雅到了极致,就似一幅珍贵的卷轴古画一样,特别的气质令他脱颖而出,窜红上位,“就爱关心这些。”他温柔地揶揄嘉丽。

“说啦,说啦。”嘉丽干脆撒娇。

“应该没有。”西西不太确定地说,“我可以帮你问问看。”西西承诺。

嘉丽大喜。

“龙十三都不在了,你还关心这些?”西西不解。

“好奇,好奇而已。”嘉丽说,“我听人家说,他曾有个女朋友也叫做佳丽呢!”嘉丽故弄玄虚。

“是吗?”西西的好奇心被挑了起来,“和你名字一样,有趣,我帮你问。”他拍拍胸口。

嘉丽常常在没事的时候拿把火柴棒,傻乎乎地一根根地数,一边数一边在心里默念,“他喜欢佳丽,“他喜欢嘉丽。”

嘉丽偷偷祈求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一个叫做“佳丽”的女孩子,龙十三那晚那么说只是为了和她套近乎。

只有嘉丽,没有佳丽;只有嘉丽,没有佳丽;只有嘉丽,没有佳丽。

西西打探的结果却是,佳丽是龙十三幼年的邻居。

哈,青梅竹马?嘉丽的心陡然凉了一半。

佳丽后来随父亲去了英国,她父亲是剑桥大学的教授,她后来也从剑桥大学文学院毕业,是个博士呢。佳丽家和龙十三家一直交情很好。佳丽至今独身,长辈在暗地里猜测佳丽倾心于龙十三,一直等着龙十三开口求爱。后来,龙十三突然过世,佳丽大病一场,如此深情又如此缘薄,令人唏嘘不已。

西西还搞来了一张佳丽的照片,嘉丽一瞧,心如死灰,她哪里像人家,她连人家的脚指头也及不上呢。

“嘉丽,你怎么了?”西西留意到嘉丽突然面色惨白。

“我没事,我没事。”嘉丽找了个借口逃回家去。她趴在床上,头埋在枕中,嘶声恸哭,那一刻,她突然恨死了龙十三;那一刻,她也无比绝望地讨厌自己;那一刻,她想变成别人。

名门闺秀,父亲是剑桥大学教授,她自己是博士,人又极美,嘉丽不知道自己如何能与人家比较,不,不,不,她到死也比不上那个佳丽!

那一刻,嘉丽恨死了自己。

第二天,擦干眼泪,带着微红的双目,嘉丽毅然决然开始了人生中第一场恋爱。

对方是谁,一点都不重要。

嘉丽只是急需一场恋爱。

诈死隐居是个很天方夜谭的构想,但实施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龙十三的父母已经离世,这个世界上再无任何需要他苦心牵挂的人,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抹掉他在尘世中的一切痕迹。

他因休克入院,宣告不治,追悼会,葬礼,空棺火化。龙十三在徒弟兼挚友大旗一人的帮助下为他“诈死”这出戏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这个局设计得很精密,毫无破绽,正如龙十三素来的行事风格,无限接近完美。

但,龙十三在一时冲动之下寄出了那封写给嘉丽的信,这个小小失误可令他的计划毁于一旦。

龙十三并不后悔,哪怕时光倒流,他还是会主动告诉嘉丽,我还活着。

他希望她知道他还活着。

他希望,他被她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