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关山早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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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关山早渡(燕燕于飞)

楔子

便是那一瞬间的目光交错,刹那间无可抑止的心灵的颤动,注定的是彼此无悔的执着与一生的牵绊。

云洛依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一天清晨,在父亲期盼的目光下,她任丫鬟为她挽起云鬓,簪上步摇,又将羽香斋的上好脂粉淡淡地匀在脸上,镜中映照的是一张精心勾勒的玉容。随后在父亲满意的目光下,随着数十名同样盛装而来的名门闺秀来到皇宫,静待宁王凌霁月的选择。她知道,在她们数十人中,终将会有一人成为他的妻——尊贵的宁王妃。

当她听见那个威严而冷峻的声音问道:“皇弟,这些是朕精挑细选的众位佳丽,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定下来了。”

于是她知道,那位南燕传奇般的男子,那位南燕国君唯一的胞弟,已出现在她面前。

但她没有抬头。

不是因为自惭形秽,纵使只是小小的侍郎之女,在众位尚书甚至相府千金面前,以她的才貌学识,风仪举止,亦决不逊色她们半分。但她只是低眉顺目,十六年来的闺训,使她抑制了所有的好奇。

似乎过了许久,她几乎可以感到四周诸位佳丽的焦灼不安,她却依旧垂着螓首,淡然而平和。

她甚至不知道,宁王的目光已停留在她身上太久。

就这样,就在皇宫,就在那一天那一刻,她成了宁王亲点的妃。直到那时,她仍是垂着眼帘,不曾抬眸甚至偷觑宁王一眼。若不是静候太久,久得令她这个自幼养在深闺的小姐候得双腿发麻,她决不会在接旨时一个踉跄,那么,也许她会像千千万万个大家闺秀那样,直到大婚那日才得以见到丈夫的庐山真面目。

但就是那一踉跄,就是他那声温和却饱含担忧的“小心”。她下意识地抬头,那时,她对上的,是他忧心的眼。

就是那一抬头间的目光交错,像是前世早已注定的牵绊,紧紧地锁住了彼此的眼神。刹那间的心灵震撼,为两人写下一生的约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两个月后,她成了他的妻。

成亲那日,端是盛事空前,光是皇上的御赐就足足装了两大车,白玉玲珑簪、镂金云月冠、金叶银蕊等名贵的首饰盛满了她的梳妆匣子。她一袭描金绣凤红嫁衣,一头秀发以两仪九凤冠束起,凤喙之上垂下纤细而精致的流苏,朦胧间半掩了她如玉的容颜。

她含蓄而羞涩地坐在床沿,自流苏间隐约见他进来,看他轻柔地为她拂开遮掩玉容的流苏,再一次的目光交错间,她相信,她会幸福——他会是她今生的幸福。

红色的喜烛摇曳着洒下柔和的光晕,似是见证了那不曾出口的承诺。

1

冷清了三个月的宁王府又热闹起来,仆役奴婢们彻头彻尾地将王府上下打扫了一番,以此迎接今日班师回朝的宁王凌霁月。

云洛依一身淡雅,坐在王府大厅中静静地品着香茗,纵使自表面看来,她是那样平和宁静,但眼中那掩不住的喜悦与焦急却泄露了她绵长的思念。

已经三个月不曾见过他了,这是成亲两年来第一次长时间的分离啊。回想起三月前,东晋大军来犯,边关告急,南燕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节节败退。皇上龙颜大怒,命宁王亲率兵马十万,赴边关退敌。这一去就是三个月,即使前线时时传来捷报,但没有亲眼看见他安然无恙,叫她如何能够放下心来?

自从成为他的王妃,两年来她是那么幸福。他的性子温和而开朗,对她更是疼宠异常,从不曾说过半句重话。然而她始终明白,他不仅仅是她的。他是南燕的宁王,他有他的责任,有他的牵挂,他不只是她的丈夫。一如这次东晋来犯,他责无旁贷地领兵出征,离开王府,也离开她。

这三个月来她尝尽了离别的无奈,甚至想过偷偷易装前往边关寻他。天啊,直到现在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有过这样的念头,她自幼读的《女则》、《女戒》都到哪里去了?

苦笑着摇摇头,云洛依站起来,离开大厅,穿过回旋的门廊,向中门走去。她要亲自迎他回来。

奴仆婢女们不时地在王府内外进进出出,以最快的速度打听凌霁月的行程向云洛依禀告。

“王妃,王爷已经进了大德门了,如今该是去面圣了。”云洛依才过了回廊,就见贴身婢女琪儿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她。

云洛依眼睛一亮,掠过一丝喜色,随即又难掩失望。

进宫面圣,那就是说他至少也要明晨才能回来了。皇上向来宠幸这个胞弟,这次他得胜回朝,庆功宴又如何少得了?

琪儿自幼跟随在她身边,自然看得出主子的失望,安慰道:“王妃,至多您再等上一宿,王爷就回来了。您三个月都等了,还在乎这几个时辰吗?”

云洛依温婉地笑笑,“是啊,三个月都等了,又何必再计较这短短几个时辰。”短短几个时辰?短短几个时辰对于她来说,该有多么难熬?三个月都等了,但又有谁知道这三个月间的度日如年?但她依然笑得温婉。她早已习惯将情感锁在娴雅端庄的外表下了。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云洛依道:“罢了,我们回房吧。”

琪儿才要答应,却被一名男子打断。他俊朗刚毅的脸上难掩风霜之色,匆匆行来,向云洛依行了大礼。

“莫言?”云洛依吃了一惊,“你怎么不跟在王爷身边?王爷进宫面圣了吗?”莫言是凌霁月的随身侍卫,时刻保护他的安全,为何却在此时独自回了王府?

“回禀王妃,王爷遣属下先行回府接王妃入宫。皇上在未央宫设下洗尘宴,为王爷庆功。王爷交代如若王妃愿意,今晚的洗尘宴将与王妃一同列席。”莫言恭恭敬敬地回答,同时自怀中取出一方素笺,呈予云洛依,“这是王爷交代属下交给王妃的短笺。”

云洛依心头一暖,匆匆接过展开,那熟悉的字迹立刻映入眼帘。

字付洛儿吾妻:

一别三月,思卿切切。今得幸回朝,皇兄盛情,设宴未央宫中,愿携卿同往。卿如不豫,切勿勉强为之,但俗务一了,吾必速归。

素笺之上没有署名,但那秀逸隽永的字迹分明就是凌霁月的手书。云洛依眼眶禁不住一阵发热,若是要她参加宴席,派莫言传话即可,何必再写这短笺。他向来尊重她的感受,知她不喜宫廷宴席,所以无论是莫言的传话,或是亲笔的手书中都要她顺着自己的心意,切不可有丝毫勉强。忍不住握紧手中的素笺,云洛依叹息,好傻,他不知道妻子本当以夫为纲吗,他忘了自己尊贵显赫的地位了吗,为何总是对她如此的包容?

“王妃?”见她忽然怔在那里,明眸之中似乎荡漾着水气,莫言不觉一惊,小心翼翼地问,“您是入不入宫呢?”

好端端的,王妃为何伤心起来,若叫王爷知道,他如何担待得起?

云洛依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正了正神色,回复了平素安静平和的神情,微微颔首道:“莫护卫稍待,本宫回房换件衣裳,然后随你入宫。”

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南燕纵然只是个小国,但皇宫依然有它磅礴的气势。一路之上,廊腰曼回,檐牙高筑,风景如画中更蕴涵着雍容华贵。然而就在这方金碧辉煌的禁宫一角,却坐落着一栋雅致的小楼,小楼中门之上悬有一方白玉匾额,上书三个秀逸挺拔的题字——夕照轩。

皇宫之中任谁都知道这栋小楼是毗王凌霁月的寝宫。虽说皇子成年后便会在宫外受赐府邸,但宁王却依然在宫中保留了一座寝宫,以便他在皇宫夜宿,由此也可以看出皇上对于这个弟弟是如何的恩宠了。

云洛依在莫言的引领下,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夕照轩门前。她虽是凌霁月的王妃,但来到这夕照轩却还是头一遭。从来她都是很少离开王府的,而凌霁月无论国事如何的繁忙,也总会回到王府就寝。在她的印象中,他似乎从未留宿在夕照轩过。

“王妃请,王爷这会儿应该正在寝宫休息。”莫言在楼前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道。

云洛依心微微一跳,他就在里面吗?三个月来他是否变了,是否依然如同他们初见时的一身白衣,一泓浅笑?略略整了整衣饰,她敛敛心神,进入小楼。

汉白玉铺就的地、雪玉珠穿就的帘、云南白木雕就的榻,入眼的是一片净白,白得纯然,白得安详。在这样一片怡然雅致的景象中,云洛依的目光独独被房中倚榻而眠的那抹白影牢牢锁住了。

迈着轻细的脚步行了过去,云洛依在榻边坐下,垂首细望那作别三月的容颜。不曾改变啊,依然是微微轻锁的眉心、长而微翘的睫毛、薄却温润的唇,组合而成的是令无数名门闺秀倾慕的俊雅面庞。云洛依温婉地笑笑,他仍是她心中的样子,纵使眉宇间充满了风霜之色却依旧难掩他那身慑人的风华。

“洛儿。”轻轻的呼唤自温润的唇间溢出,与云洛依的目光相对的是一双粲若星辰的清眸。

望见凌霁月突然醒来,云洛依惊了一下,旋即起身,向他福了福,“臣妾向王爷请安,恭贺王爷得胜回朝。”

苦笑着摇了摇头,凌霁月无奈道:“洛儿,看来三个月来你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依然将礼教摆在最前头。”

“回王爷,礼不可废。”云洛依笑得婉转。

“洛儿,你我是夫妻,为什么你在我面前永远是这样疏远的笑容,难道就不能将你真实的情绪显露出来吗?”握住她置于双膝上的柔荑,凌霁月轻声一叹。

云洛依听说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最后还是任他握着。纵使这样不合礼教,她依然顺着他。她无法欺骗自己,对于这样亲昵的行径,她丝毫没有不愉之感,甚至可以说很喜欢。但面对他的叹问,她却无从回答,只有将话题带开:“臣妾是否打扰王爷安歇了?”

每次触及她不愿意面对的问题,她总是这么顾左右而言他。凌霁月早已习惯了她这性子,只是笑笑,既不点破,也没有追问下去。他是从来都不愿逼她的。

“没有,我只是躺躺,并未入眠。晚间皇兄还安排了宴席,哪里赶得上好好安歇?”他笑答。

“王爷是国家栋梁,朝廷砥柱,千万不可怠慢了自己的身子,须知南燕少不得王爷。”压下满腔的不舍,夫妻间关心体恤的话,自她口中说出来却成了为国为民的宏论,云洛依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要说的只是劝他切勿太过操劳,想表达的也只是充斥于心中的不舍,为何出口的竟是冠冕堂皇的大论?

见她懊恼的神色,凌霁月不禁有些好笑。他是明白她的,从来都是。犹记得当年他亲点她成为他的王妃时,皇上曾奇怪地问他为何选她,他只是笑笑,却没有回答。平心而论,她长得的确很美,但在那时佳丽如云的场面中,以她的容貌,不过落个相貌平平的评语,但就是这样的她,却掳获了他全心的爱恋。

最初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温顺的举止,他不会忘记当那些自诩名门闺秀的女子因他的出现而焦灼不安或使出浑身解数吸引他的目光时,她始终低眉顺目,不骄不躁。既然皇上一定要他选一名王妃,那就是她吧,至少他相信,她会是个贤淑的妻子。

于是他亲点她成为他的妃,如果不是她踉跄了一下,也许直到成亲那一刻,他都只认为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但就是那一踉跄中,他被她的眸深深吸引了,那安静平和的目光中所蕴藏的坚毅执着揪紧了他的心,那时他才明白,原来一见钟情竟如此的简单,而他的情竟陷落得那么深。从那一刹那的目光交错,她不再只是他的妻子。

婚后的生活很平静,可他的心却越陷越深。与她每一刻的相处,看她不经意的一颦一笑,探索她深藏在闺训底下的如火热情,都使他无端地感到幸福。幸福原来如此的简单。

而今听着她潜藏在心底却不知如何表达的关切。凌霁月虽是对她的不善表达感到有趣,却同时感到心里暖洋洋的。他浅浅一笑,揽过她的身子,轻道:“无妨的,这次回朝应该可以平静一段时间了,我会向皇上要些假期的。”

轻轻地点头,云洛依柔顺地靠在他的怀中,感受着那令人平静心安的气息,罢了,放纵一下,尽情地享受他的温柔吧,毕竟已经分别三个月了啊。

南燕当今皇帝凌御风高坐未央宫上首,冷峻的脸庞上难得地笼罩着淡淡的笑意。

今日盛宴的主角凌霁月携云洛依坐于圣座下首右侧,朝中文武百官按官职高低各自在下首落座。

“王爷这次大败东晋,南燕国势日盛,实乃皇上之幸,南燕之幸,百姓之幸啊。臣敬皇上王爷一杯。”礼部尚书刘承坤满脸堆笑,斟上一杯酒,深深一揖道。

“刘大人过誉了。”凌霁月淡淡地笑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这个刘承坤,贪赃枉法,欺上瞒下,民间早已怨声载道。而今,只差搜全证据,便可请皇上下旨惩办了,这会儿他居然又耐不住寂寞,抓住机会就拍马逢迎起来。

“王爷过谦了,此役之后,王爷之名更是响彻南北,令别国闻风丧胆,只怕即使是天朝大唐,也不敢轻视南燕了。”工部尚书赵平远接过话头,也斟酒恭维。

凌霁月依然浅笑,不紧不慢地受了他的敬酒。一时间偌大的未央宫中奉承声、阿谀声、歌功颂德声四起。

云洛依伴在他身侧,敏感地察觉到他掩饰于浅笑背后的不耐,甚至可以说是忧虑。他总是笑得淡然,淡然地掩饰一切的情绪。他怪她总带着温婉的面具,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只不过,他面对她时,从不会在脸上挂着这样淡然的笑容。而她,却还没准备好卸下礼教的外衣,也许这一生也准备不好吧。但无妨的,她知道他会包容她,永远地包容她。

是的,此时此刻,凌霁月感到的只有厌倦和忧虑。官场上的尔虞我诈、阿谀逢迎令他几乎想拂袖而去。但他却不能,他生来就是南燕的王爷,注定要为南燕而活。听得耳中的歌功颂德,他在心底苦笑。这次的胜利真的足以威慑领国吗?他不知道那群安坐朝堂,掌握军国大权的三公九卿们是太过乐观还是太过愚昧,这次的胜利确实可以令领国忌惮几分,不敢再轻言用兵。但同时,南燕外露的锋芒却更会引来各国的戒心。南燕毕竟仍是个国事积弱的小国啊。“霁月这一仗打得确实漂亮,但众卿切不可因为此战告捷而掉以轻心。还不知有多少国家隐在暗处对我朝虎视眈眈呢!”南燕国君凌御风沉稳威严的语声打断了未央宫中四起的奉承声,也打断了凌霁月的沉思。

凌霁月微微颔首,向兄长柔暖一笑,“皇兄说的是,臣弟不敢轻忽怠慢,誓为南燕尽忠。”

豁然大笑,凌御风斜靠在龙椅上,抚掌道:“好,有你这句话,也不枉皇兄疼你一场。”他望了望云洛依,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接道,“霁月,你成亲也有两年了吧?”

“堂堂王爷,成亲两年了,却还是只有一名正妃,这像什么话?给人知道了还当皇兄怠慢了你。改天为兄帮你物色几个,你收作侧妃如何?”作为皇帝,凌御风向来认为女子只是附属罢了,是以毫不顾及云洛依的感受,目光向堂下扫过,“众爱卿意下如何?”

明显感到云洛依的身子一僵,凌霁月安抚地握了握她的纤手,才想推辞,却不料已有朝臣开始伺机献女了。

“皇上所言甚是。臣有一女,年方二八,自幼养在深闺,知书达理,姿容艳丽,如若王爷不弃,愿随侍王爷左右。”刘承坤又是第一个毛遂自荐,宁王何等权势,即使是将女儿送去做小,也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他正打着好算盘,座下群臣却都在暗自窃笑。这刘承坤满脸横肉,鼠目蒜鼻,实在很难想象他的女儿是如何个姿容艳丽法。

“老臣幼女今年刚刚及笄,自幼对王爷仰慕有加,至今犹待字闺中,不知王爷……”左丞相何思宇拱手笑道。这位左丞相平素倒也清廉自守,这会儿竟也插上一脚。

“王爷,末将那个孙女……”那是威远将军的声音。

云洛依每听一句,心就刺痛一下,但她却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竟依然挂着温婉的浅笑。

凌霁月看她笑得越来越柔,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洛儿洛儿,为什么要这样压抑自己,你心里的难受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为自己戴上面具,难道情绪的外露对你来说是那么的耻辱吗?再也不愿看她压抑下去,他离座而起,“皇兄的好意臣弟心领,但臣弟尚未有立侧妃的打算,承蒙诸位大人抬爱,凌霁月在此谢过。”

“怎么,霁月是怕王妃不快吗?”凌御风扫了云洛依一眼,“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平常,何况你贵为王爷,难道这一生就守着这个正妻,不再纳妃了吗?”

凌霁月点头,“不错,臣弟今生只会有洛儿一个妻子,不离不弃。”他一字一顿道,言辞间流露的是真挚而不悔的坚定。

云洛依身子一颤,垂首不语。

“你啊,王妃你给朕劝劝他,自古以来朕还从未听说过哪个王爷是没有侧妃的。”凌御风微微有些不满,将矛头指向云洛依。

“王爷……”云洛依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绽开那朵温婉的笑,刚想说话,却被凌霁月打断。

“洛儿,别说言不由衷的话。不要伤我,也不要伤你自己,在感情上,我不是个坚强的人,所以,别因为那所谓的三从四德来伤害我。你知道我受不住。”他直视她的眸,看尽她的凄楚、她的彷徨,也让她看尽他的不舍、他的脆弱。

紧紧地咬住下唇,云洛依攥紧了衣袖,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她失态了,生平第一次失态了,在皇上,在文武百官面前失态了。

凌霁月揽住她,任她的眼泪浸湿他的王袍,心头却格外的暖。是否她那封锁在礼教下的心被他发掘了,是否她终于会为他大哭大笑了,是否她不会再隐藏对他的爱了?他不知道。但这一刻看她也会为他吃醋,也会为他流泪,他却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幸福。

他抬起头,直视凌御风,以眼神将心意传向兄长,“皇兄,臣弟今生不会再纳侧妃。”

万万没有想到向来温婉贤淑的云洛依竟会泪洒当场,更没有想到凌霁月对云洛依的感情竟然如此之深,凌御风摇摇头,无奈地道:“罢了罢了,这事你就当朕没说。”他叹息一声,不太甘心地又加了句,“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凌御风这么一说,几位希望与凌霁月结姻亲的大臣虽然失望,却也无可奈何,只有勉强笑笑,说了两句“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令人羡慕”之类的场面话。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手中捧着一封羊皮卷,跌跌撞撞地打断了盛宴,“皇……皇上,豫州八百里加急。”

凌御风神情一肃,放下手中杯盏,道:“呈上来。”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趋步上前,将羊皮卷呈上。

凌霁月微蹙着眉心,看见兄长的脸色越来越沉,心中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盛。豫州属南燕边境,与天朝大唐相邻。这些年来南燕向来对大唐恭谨,年年岁贡,自凌御风登基以来,两国相安无事。这次豫州的加急又是为了什么?“豫州派来的人呢?给朕传上来。”凌御风面色阴沉,夹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气,向小太监道。

凌霁月悄声向云洛依交代:“你先回夕照轩歇息好吗?”

云洛依点头,轻悄地起身,向皇上福了福,在他的挥手示意下离去,离去的同时,她看见一名浑身沾满风霜血污、将领打扮的男子,脚步不稳地自她身边经过,进入未央宫中。

那名男子进入宫中,单膝跪地,颤声道:“臣豫州副将单奇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

“够了,”凌御风怒斥一声,“不必万岁了。你给朕解释清楚,大唐为何会遣十万大军包围豫州?”他扬了扬手中的羊皮卷,目光如炬地盯住单奇。

“罪臣不知。七日前大唐兵马毫无预兆地包围豫州,万老将军奋力拒敌,无奈大唐声势浩大,豫州将士寡不敌众。”

“豫州如今情形如何?”

“回皇上,大唐兵马围而不攻,豫州仍在我方掌握之中。”

“围而不攻?大唐将领可有要你带什么话吗?”凌霁月沉吟片刻,深邃如海的眸光定定地锁在单奇面上,蹙眉问道。

“回王爷,没有。但是……”单奇顿了顿,又道,“但是大唐派了使者随罪臣一同回朝。”

“什么?使者都到了。”凌御风皱眉,微微想了一下,道,“宣他进来。”

随着太监内侍一声声“宣大唐使者觐见”中,一名风神俊朗的白衣男子出现在凌御风面前。他一身白衣,与凌霁月倒是有几分相似,却又有明显的不同。凌霁月是惊世的才华隐于淡雅的表象之中;他却是一身外露的锋芒,以至于那袭白袍也是染上狂放的色彩。

面对南燕国君,他只是微微作了个揖,“大唐使者李彻见过南燕皇帝陛下。”

左丞相何思宇见到来人,吃了一惊,脱口道:“原来是大唐平西王爷。”

李彻笑笑,斯文中带有狂狷不羁,“正是,原来丞相倒还认得孤王。”三年前何思宇曾代表南燕出使大唐,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想不到事过境迁,这位丞相竟然还能认出他来。

“原来是大唐鼎鼎大名的平西王爷。那么王爷是否可以向朕解释,为何在两国相安无事多年之后,贵国突然向我国边境出兵?”凌御风目注李彻,向他要一个解释。

李彻微一挑眉,昂然笑道:“皇上此言差矣。大唐向来与南燕相处和睦,不想南燕先行挑衅,大唐泱泱大国,当然无法隐忍,自是予以还击。”

“王爷是说我邦与东晋一战?”凌霁月离座而起,行至阶前,与李彻相对而立。

“不错,东晋与大唐世代姻亲,本朝皇帝之妹更远嫁大唐,被父皇封为贵妃。如今贵国以武相侵,岂非不将大唐放在眼里?”

“这算是大唐正式向南燕宣战吗?要知南燕虽弱,却不可欺。如若贵国强行侵犯,无论结果如何,南燕上下誓死一战,到时只怕大唐也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更何况,这样一来,贵国恃强凌弱之名算是背定了,天下间悠悠众口是任谁也杜绝不了的。届时小国心寒,大国戒备,大唐就不怕众人矢之?”凌霁月淡然的语声中,不卑不亢地将南燕的态度摆了出来。

“宁王殿下?!”李彻的目光终于转注到凌霁月面上,对视良久,他忽然诡然一笑,“宁王说得不错,孤王不否认如若两国交兵,敝国会付出一定的代价,但其结局必然是南燕的覆灭。不过父皇倒也不愿轻言开战,否则,数十万人马不会对豫州围而不攻。”

上首就座的凌御风闻言凝目道:“那么,依贵国的意思呢?既然不愿开战,为何围我国土?”

“孤王来时,父皇曾交付亲笔书信一封,交代孤王呈予陛下。”李彻自衣襟中取出一封书信,交予内侍。

内侍接过书信,小步跑至御座之前,跪呈凌御风。

凌御风展开信笺,眉头越皱越深,方阅至一半,已忍不住满腔的怒气,将信笺重重摔于地上,切齿道:“你们在做梦。”

“皇兄?”凌霁月担忧地上前几步,拾起信笺,才要展阅,却被凌御风喝止,“信中一派胡言,你把它给朕撕了。哼,南燕不惧战争,李彻,你请回吧。”

“皇上不再考虑了吗?以一人之身换取两国的和平,这样的交易如何算来都是值得的。您为何不问问宁王自己的意思呢?”李彻不气不怒,轻描淡写道。

闻言之下,凌霁月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异彩,眸中无限深沉,他不顾兄长的制止,展信而读。阅信期间,他的脸色一直那么沉静,既没有凌御风的愤怒,也没有其他什么冲动激越。半晌,他抬起头,向李彻道:“王爷,有一点我希望贵邦明白,南燕不愿战争,但南燕同样不惧战争。”

狡黠一笑,李彻道:“这个孤王知道。但宁王真忍心生灵涂炭?而且父皇只是想邀请宁王您在大唐住上一段时间罢了。这样的邀请,只要宁王答应,便可避免血流成河的惨剧,宁王殿下何乐而不为呢?”

他此言一出,堂下群臣不由大惊,这才明白大唐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难怪方才皇上如此愤怒了,大唐竟然提出以皇上唯一的胞弟作为质子,与李彻同回大唐。顿时,未央宫中如同炸开了锅般,议论四起。

凌御风更是拍案道:“不必再多言了,南燕虽弱,但决不怯懦,要以堂堂王爷换取苟安。”

李彻但笑不语,目光却紧紧锁在凌霁月身上,“宁王殿下怎么说?”

“我答应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我随你回大唐。”凌霁月淡淡地道,如此重大的决定自他口中说出竟是如此云淡风轻。

“霁月!”

“王爷……”

一声声惊呼随着凌霁月的承诺从凌御风及在场群臣口中溢出。

“胡闹,朕不答应。霁月你先回宫去,这件事皇兄自会处理。”凌御风又惊又怒,急声道。

缓缓在阶前屈膝,凌霁月直视兄长,向来柔暖的目光中有不容回旋的坚定,“皇兄,以臣弟一人之身换得两国的和平安定的确值得,何况皇兄应当知道,臣弟出口的承诺向来不会收回。望皇兄成全。”

望着眼前那俊雅的容颜、那淡定的眸子,凌御风沉默良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有痛、有怜、有不舍,更有难言的敬意。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改变他任何的决定,只有颓然道:“罢了,你若愿去,就去吧。如果这样你可以心安的话,皇兄不阻止你。”

“好,宁王果然明白利害,以大局为重。孤这就上书父皇,一个月后恭迎宁王光临大唐。”无视凌御风怒恨的目光,也不管南燕朝臣的惊惶无措,李彻径自抚掌大笑,眼中充满的是志得意满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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