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浪漫、有趣、暧昧、晦涩、神秘、莫衷一是的公案。
就连当事人对“围园杀后”一案,也很难自圆其说。
先说说戊戌政变的幸存者,但并非是当事人的梁启超在《谭嗣同传》的一段高端纪要,这个“纪要”极具戏剧化:
(谭嗣同)直奔主题,诘问袁世凯:“阁下认为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呀?”
袁说:“旷代的圣主啊。”
谭君说:“天津阅兵的阴谋,阁下知道了吗?”
袁道:“是,是听说有这事。”
谭君这才拿出皇上密诏给袁看,接着说:“今日可以救我圣主的,只有阁下了,阁下想救那就救。”说着用手做自割颈子的架势,因道:
“如果不想救,请到颐和园向太后自首,说是我的主意,先杀掉我。你就可以得富贵啦。”
袁正色厉声道:“谭君以为我袁某是那种人吗?圣主当然是我们一起共事的主人,我与足下,同样受到他的非比寻常的恩遇,救护的责任,并不独独是你一个人的事,如果有什么见教,我是很愿意听取的。”
谭君道:“荣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的一举,阁下和董、聂三军,都受到荣的节制,将挟兵力以行大事。但在我看来,董、聂二人都是不足道的平常老将军了啦,天下的健将,只有阁下。如果生变起事,阁下以一军敌他们二军,保护圣主,恢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指挥若定,这是不世之业啊。”
袁说:“要是皇上在阅兵时候奔到我的军营里来,然后传布号令诛杀奸贼,那我必定能够跟在各位君子之后,拼死拼活地补救。”
谭君说:“荣禄有曹操、王莽之才,绝世之雄,等待这样的机会恐怕不容易对付。”
袁怒目对谭君说:“要是皇上在我营房,那我杀荣禄就好比杀一条狗子了。”
之后彼此把救主的计划讨论得很详细。
袁世凯还说:“现在营中枪弹火药,都在荣贼手上,而我的营哨各军官,也多半是他手下的旧人,事情这么紧急,今又定下了计策,那我就必须回天津军营去,把荣贼的将官撤换,再设法准备弹药,应该说是不成问题的。”(谭嗣同)还向袁叮咛了几句,彼此才分手。这已经是八月初三夜的三更时候了,到了初五这天,袁世凯又被皇上见过一次,到初六这天,政变就发生了。
但梁启超没有提到“围园杀后”的事。
但“到初六这天,政变就发生了”,这显然是指袁世凯出卖了谭。
“六君子”被杀。对此,逃亡到日本的王照受到时任文部大臣犬养毅的厚待,他与犬养毅有过笔谈,为光绪帝慈禧不和深表遗憾,为其中四军机之死十分抱屈,他写道:
皇上本无与太后不两立之心,而太后不知。诸逆贼杀军机四卿以灭口,而太后与皇上遂终古不能复合。今虽欲表明皇上密诏之实语而无证矣。惟袁世凯亦曾见之,四军机之家属亦必有能证者。然荣(禄)、刚(毅)谮皇上以拥太后,此时无人敢代皇上剖白作证,天下竟有此不白之事。
袁世凯似有代“皇上剖白作证”,也有洗刷自己忠心与清白的意思。因为“围园杀后”一语,出之袁记。他的幕僚张一摩(1867—1943,江苏吴县人,字仲仁、峥角,号么绂、民佣、大圜居士。自1903年录取经济特科,同年入时任直隶总督袁幕,1908年与袁共进退)也听袁说过此事。但看袁所写的《戊戌纪略》,其真实性也是个疑问。正如写传记的真实性程度有多大,这在中外古今历史上来讲,有许多不切实的地方。
梁启超不是当事人,他只是听谭的复述,而谭作古,但袁世凯是当事人,或许可靠一些。那当谭嗣同夜访袁,他又是怎么说的呢?
杨天石在《晚清史事》说“袁世凯的《纪略》主要情节可靠,而粱启超则有意隐瞒”,梁“隐瞒”了什么呢?袁的“主要情节可靠”,又“可靠”到什么程度呢?杨写道:“袁世凯《戊戌纪略》的主要情节是谭嗣同夜访袁世凯,劝他带兵包围颐和园,除掉西太后。”
袁的《纪略》说,谭嗣同拿出一份事先写好的拟上光绪皇帝的奏章给他看,内容是:
(谭嗣同)因出一草稿,如名片式,内开:“荣某谋废立弑君,大逆不道,若不速除,上位不能保,即性命亦不能保。袁世凯初五请训,请面付朱谕一道,令其带本部兵赴津,见荣某,出朱谕宣读,立即正法。即以袁某代为直督,传谕僚属,张挂告示,布告荣某大逆罪状,即封禁电局铁路,迅速载袁某部兵入京,派一半围颐和园,一半守宫,大事可定。如不听臣策,即死在上前”各等语。
这是一份谭事先拟好的在光绪皇帝面前死谏的奏章。袁世凯看了后说:
“余闻之魂飞天外,因诘以(谭):‘围颐和园’欲何为?”谭云:“不除此老朽,国不能保。此事在我,公不必问。”袁世凯说:“要除太后,部下恐不会听命。”谭说:“我雇有好汉数十人,并电湖南而召集好将多人,不日可到。去此老朽,在我而已,无须用公。公之性命在我手,我之性命在公手。今夜必定议,我即进宫请旨。”袁说:“此事关系太重,断非草率能决定。你今杀了我,我也不能决定。纵然你今进宫请旨,皇上也未必允准。”谭说:“我有挟制之法,必不能不准。明日皇上定有朱谕一道,当面交你。”袁说:“北洋宋庆、董福成、聂士成各军有四五万人,淮练各军有七十多营,京内有旗兵数万,本军不过七千人,真动兵的话,大约才六千人,如何能办事?恐怕外面军队一动,京内立刻设防,皇上的处境就危险了。”谭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旦动兵,将皇帝的朱谕分发给各军,同时照会各国,谁敢乱动!公不足虑。”袁道:“本军粮械子弹,均在天津营内,存者极少,必先将粮弹领足,方可用兵。”谭说:“可以请皇上先将朱谕交给存收,待布置妥当,一面密告我日期,一面动手。”袁道:“我万不敢惜死,担心的是万一泄露必将累及皇上,则臣子死有余辜。一经纸笔,便不慎密,切不可先交朱谕。你先回,容我熟思,布置半月、二十日方可复告你如何办法。”
谭说:“皇上很焦急,我有朱谕在手,必须即刻定准一个办法,方可复命。”
谭言毕,方拿出光绪帝的密诏给袁看,袁发现是用墨笔写的,立即诘问:“此非朱谕,且无诛荣相,围颐和园之旨。”
谭说:“朱谕在林旭手,此为杨锐抄给我的,确有此朱谕,三天前密诣,林旭极可恶,不即刻交我,几误大事,谕内所称‘良策’,即有二事在内。”
袁见谭“声色俱厉”,“疑其藏有暗器”,因说:“青天在上,我袁某人不敢负天恩,但恐连累皇上,以期万全。九月皇上即将视察天津,到时军队汇集,只要皇上一寸纸条,谁敢不遵?何事不成!”
谭说:“报皇上之恩,救皇上之难,建立奇伟业,掌握天下事,在公此举。”说着用手拍了拍脖子,“如公到颐和园告变,杀我,害及皇上,可得富贵。”
袁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三代受国家深恩,断不致丧心病狂,误了大局。但能有益于君国,必当死生以之。阅兵时,如皇上到了我营中,杀荣禄如杀一条狗。”
谭说:“非流血不能变法,须将一群老朽全行除去。”
袁以上对谭的激昂表示,实出于虚与委蛇。他在《纪略》上记得很清楚:“予见其气焰凶狠,类似疯狂,然伊为天子近臣,又未知有何来历,如显抿变脸,恐激生变,所损必多,只好设词推宕。”
故李洁在《文武北洋》称:“传统的说法是袁世凯骗取了冒险赶来求援的谭嗣同的信任,天一亮立即乘火车返回天津向荣禄告密。荣禄大惊,火速晋京面见慈禧太后。于是,戊戌政变发生。”
按理,袁的版本最具权威性,但人们宁可相信的除梁启超的外,另有不提“围园杀后”的版本,而且是幕后的首席策划师康有为写的关于那天谭袁夜话的记录,而且更加生动的文采:
初三日早,暾谷(即林旭的字)持密诏来,跪诵痛激昂,草密折谢恩并誓死救皇,今暾谷持还缴命,并奏报于初四起程出京。此时,几位党人赶来筹划救上之策。袁幕府徐菊人(即徐世昌)亦来,吾乃相与痛哭以感之,徐菊人亦哭,于是大众痛哭不成声,乃嘱谭复生(即谭嗣同字)入袁世凯所寓,说袁勤王,率死士数百扶上登午门而杀荣禄,除旧党。袁日:“杀荣禄乃一狗耳!然吾营官皆旧人,枪弹火药皆在荣禄处,且小站去京二百余里,隔于铁路,虑不达事泄。若天津阅兵时,上驰入吾营,则可以上命诛贼臣也。”
就是说,从康梁的记述中,都只闻“杀荣禄”而未“围园杀后”的事。
但另据冯自由在《毕永年削发记》云:
毕永年曾建议发电湖南,催唐才常入京同谋,得到康、梁、谭三人赞同,连发两电催促。
毕永年(1868—1901,湖南长沙人,字松甫,拔贡生出身,少读王船山遗书)是何许人?他是个长沙著名的“梁山好汉”。上节提到的《诡谋直纪》即是他写的日记。毕八岁就跟父叔辈生活在军营,练就一身过人的胆识和武艺。毕在1897年和唐才常同时考取拔贡,取得了入京参加朝考的资格。在京期间,即和唐才常、谭嗣同结为生死之交,三人经常商讨救国大计。晚清那时候,会党丛生,它是中国下层社会的一支有组织的秘密力量。毕永年为了联络会党,他亲自加入了哥老会。因他身体高大,文武双全,轻财仗义,很快受到哥老会里的那些山堂龙头老大的赏识。
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七日,他从湖南来京,是为追随谭嗣同的。次且,他拜访了康有为,被康留住南海会馆。
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夜9时,据毕永年在日记《诡谋直纪》称:康将毕召到自己的房间,向他说:“你知道吗?现在形势危急,太后想在九月天津阅兵时谋废皇上,怎么办?我想学唐朝张柬之废除武后之举,但皇上手头无兵,实难举事。我已奏请皇上,召袁世凯入京,让他当李多祚。”
李多祚是时任武周神龙元年(705)间的羽林大将军,在武则天病重时,宰相张柬之依靠李的兵力杀人宫内,将武则天的宠臣张宗昌兄弟杀死,恢复了唐中宗的帝位。康讲的这个历史宫廷政变,是想重演此幕。然而,毕永年对袁世凯抱怀疑态度,认为“袁是李鸿章一党,李是太后一党,恐不可用”。但康认定“袁极可用”。
八月初一午后一时,康有为找他,毕写道:
“我要命令你到袁幕中为参谋,好监督他,如何?”
我答:“我一个人在他的幕中有何用,袁世凯如真的有异志,不是我一个人能制伏他的。”
康说:“或者这样,我派百来号人交给你率领,怎么样?等到袁统兵包围颐和园时,你就率这些敢死队奉皇上密诏冲进园去抓西后,然后把她废掉就可以了。”
初三日,但见康氏兄弟及梁氏等纷纷奔走,好像事态十分忙。吃中饭时,钱君告诉我说:“康先生欲杀太后怎么办?”我说:“老兄怎么也知这事?”钱说:“刚才梁君对我讲:康先生的意思,他在奏知皇上时,只说废之,但等你到围颐和园时,再执而杀之啊。但不知毕君肯不肯担任此事?仁兄何不去探探是废还是杀的话。然而,我看这件事就是不问也是明白的了,这样的话,哪该如何是好?”我说:“我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的,他们是想要我成全他们的事业,老兄你就姑且等着这事的发生吧。”
八月初四晨,毕永年从谭嗣同处获悉谭已将密谋向袁世凯和盘托出时,立即预感到事情不妙,表示“不愿同罹斯难”,并劝告谭“自谋,不可与之同尽”。因此在当天下午迁到附近的宁乡馆去住。
据毕的日记说,次日,康广仁、梁启超还准备推荐他为李提摩太的秘书,被毕拒绝,当夜,毕永年写信给谭嗣同,劝他尽快做出离京的决定,不要白白送死。又另修书给梁启超作别。
八月初六,毕永年急急离京。
同日,慈禧太后下令逮捕康有为,查抄南海会馆。
从上述可见毕永年空有“好汉”美誉,也空负康有为器重。在毕永年早早逃到上海后,得悉谭嗣同已经殉难,当即断了辫发。秦力山在《毕永年传》中说,这是他“发誓不再隶属于满清统治之下”。另据《宫崎滔天全集》载,毕永年后来应横滨大同学校校长徐勤(广东三水人,字君勉,号庠生,康有为弟子)之邀,随日人安永东之助东渡,在横滨与孙中山相见,彼此意气相投,于是加入兴中会,后参加惠州三州田起义,失败后,入广东罗浮寺为僧。由此可见,毕在《诡谋直纪》中有言之凿凿的“围园”“废后”或“杀后”的事,毕与康矛盾日深,最后分道扬镀,故语多“轻贱”康有为之语,也就不言而喻了。那么,他这个关于“围园杀后”的日记,当然也有可疑之处。
1900年,康有为在写给英人濮兰德的书信中认为这是一个政治阴谋,他声明:
自前年八月,庆、荣、刚诸逆贼欲弑皇上,而假托于仆,诬以进毒丸,欲杀弟而即弑皇上,一起两得,既而足下见救,弟不可杀,则改诬以围颐和园。
康说他们诬陷他“进毒丸”一事,这是发生在戊戌政变之前的四月份,当时北京谣言极多,都说皇上病重原因,是因为有人给他进有毒的红丸,这个要么是张荫桓,要么是康有为。梁启超后来也站出辟谣,说这是“西后与荣禄等有意造此谣言,以为他日弑害皇上,及坐康、张等罪名之地”。
“围园杀后”一案,仍是疑窦重生。围绕着“围园杀后”以及袁世凯告密问题持续不断地争执,直到十年后又忽然掀起轩然大波。
1908年9月18日(八月初四),正好是戊戌政变十周年。而在这一年的11月,光绪皇帝与慈禧太后相继辞世。宣统元年,光绪的胞弟载沣摄政。这为康、梁视为“讨贼复仇”的大好机会。康在他《上摄政王书》中,力辩“谋围颐和园”一案,纯粹出于袁世凯捏造的“无根浮言”,简直“至狠极毒”,康先生要求载沣应该像康熙诛鳌拜、嘉庆诛和坤、西后杀肃顺一样处决袁世凯,“为先帝复大仇,为国民除大蠹”。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袁世凯为什么对他与谭的内幕一直保持沉默?他忌讳什么?为什么要在二十八年后,他任民国总统期间才在上海《申报》公布《戊戌纪略》的内幕呢?没别的,他不想自己挑起来臭名。但袁必定会付出出卖的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