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诏书,决定了帝制的崩溃。
它被四万万人关注、仰望、乃至流连。
它由一位孱弱的、因不堪重厄而背驼(姑且如此比喻,据阎崇年说她“既瘦弱又驼背”)的帝国女人在代不足六岁的宣统皇帝宣读。
从帝制的角度来看,皇后、皇太后在平时依附夫君、儿君,但在非常时期,君主或无能力,或力不能及时,她们就负有为朝廷救危解难的责任。此时此刻,她们是独立的,所以必须独立地解决问题。解决问题,有些是凭着能力,化险为夷;有些是迫于身份,出面承认事实。
隆裕,她是样样都兼顾了。
她挺身当此难局,含泪宣读了由袁世凯批阅的诏书:
奉旨朕钦奉隆裕太后懿旨:
前因民军起义,各省回应,国内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派人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
但是两月以来,还没有议出妥当的办法。
国体一日不决,民生一日不安。
今全国人民心里,多倾向共和。
南方各省,既倡义于前,北方将领,也主张于后。
人心所向,天命可知。
我又何忍因一姓之尊荣,而有违广大人民之好恶?
今天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立宪共和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
今派袁世凯总理大臣以全权组织临时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
总的来说,是期待人民安居,海宇平安,仍合满、蒙、汉、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
这样,我与皇帝也好退处安闲,悠游岁月,受国民之优礼,亲见大治之告成,这正是我们乐意看到的安定局面。
至此,建有268年的大清帝国得于和平转型。
满洲人掌控的国家,又回到汉人手上掌控了。
因为不是改朝换朝,而是改朝易国,所以,皇帝是没了。
间中也有过,但不足挂齿。
因为孙中山发誓:
“凡有帝制自为者,天下共击之!”
可谓一言九鼎。
我们中国,如果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称皇帝,到宣统皇帝,有人统计是492位,实行帝制长达2132年。
家天下的帝王,人们很讨厌。
老是诅咒它。
史载:在秦二世时,有人挖出一石碑,上书:“秦亡于胡。”
“胡”,即秦二世胡亥。
蔡东藩在《清史演义》第二回也说:“努尔哈赤要建堂子,挖地基挖出一个石碑,上头写了几个字:‘灭建州者叶赫。’”“叶赫”,即叶赫那拉氏。
据阎崇年考证:这“纯属于蔡东藩先生编的历史故事。但有一点很奇怪,清朝第一个皇后是叶赫那拉氏,清朝最后一个皇后就是光绪皇后也是叶赫那拉氏。宣统他没有皇后,因为他结束的时候已经不是皇帝,因此不算了。所以,清朝最后一个皇后是叶赫那拉氏,第一个皇后也是叶赫那拉氏。从这个角度来说,蔡东藩的话也还有点意思,这也算是一个历史的巧合,有人说天意,还是人意?我说就是历史的巧合。”
然而,不管是杜撰,还是巧合;不管是有人说是天意,还是人意;也不管是叶赫那拉清芬隆裕太后按照杨廷栋宣称“人心所向,天命可知”,总而言之,帝制的崩溃,确实是在叶赫那拉氏眼前崩溃了的。
2月13日,即在隆裕宣布清帝退位的第二日,袁世凯通电清帝退位,赞成共和;
3月10日,袁世凯在北京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
4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宣布解职。
一年后又十天,即1913年2月22日凌晨,隆裕太后因“长期郁闷,以致积郁成疾”,病逝于长春宫。年仅46岁。
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下令全国下半旗志哀三日,祭奠之期(2月28日),袁世凯举哀致祭,并出3万元赙金。
副总统黎元洪唁电称:“德至功高,女中尧舜。”
山西都督阎锡山唁电:“皇太后贤明淑慎,洞达时机,垂悯苍生,主持逊位,视天下不私一生,俾五族克建共和。盛德隆恩,道高千古。”
参议院议长吴景濂的敬挽是:
隆裕太后以尧舜禅让之心,赞同周召共和之美;值中国帝运之末,开东亚民主之基;顺天应人,超今迈古。
隆裕是个有德操、母仪天下的帝国女人,也是一个能够焕发永恒母性之光的女人。
她敢于冒着骂名、冒着屈辱地宣告亡国,了断南北对峙,成全“一大中华民国”,这对她来说,不仅仅是勇气,而且是一种宽容与博爱的情怀,这是一种千古绝唱的、来自满族的帝国女人的宽容、博爱的情怀。
这种宽容与博爱的情怀,正是孙中山所力行的。
我还注意到,在退位诏书上,有句“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的话,“天下为公”的精神,也正是孙中山所恭行的。
“天下为公”,语出两千多年的《礼运》篇,开首便提到这话:“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与“天下为公”相左的,是“天下为家”;出现这个“天下为家”状况,是“今大道之隐”了的缘故。
“天下为公”的目的,是要达到“大同”世界;“天下为家”的目的,是要过上“小康”生活。
小康生活是孔子所处的现实社会,而大同世界是一种革命后的理想社会。由商家从政的政治家吕不韦在《吕氏春秋》的《贵公》篇上阐明了为什么要“天下为公”的道理,他首先提出了反对君主把天下当做私有财产,认为“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天下不是一人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由此得出治天下者必须出于公心,因为有了“公则天下平矣”。
天下为公与天下为家的理论,原是孔子对学生子游说的话,孔老师和吕老师所描绘的大同社会,是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专制的社会理想,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特别是辛亥革命前后,“天下为公”的革命精神,成为革命党、立宪派、政治家、仁人、志士、英雄、领袖、平民精英、知识精英们的理想世界。
隆裕作为帝国女人,在清帝退位诏书告诉世人,“海内厌乱望治之心”有好些日月了,现在我们要秉承古人的政治诉求——“天下为公”的精神了,这是她百年前的理想;百年后,另有一民国女人——孙中山的孙女孙穗芳,还真的重复了她这个理念。这天——2011年5月25日——据《楚天金报》称:
“为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孙中山孙女孙穗芳决定在世界各地捐赠100座孙中山先生铜像,以弘扬孙中山先生革命精神。昨日下午,年届76岁高龄的孙穗芳结束在南京的捐赠之行后,又马不停蹄赶到了打响辛亥革命第一枪的武汉。”
从武昌起义的1911年10月10日至中华民国于1912年1日1日诞生,总共81天,但这九九八十一天里,大量的清军还陈兵武汉,北京依然固若金汤,南北对峙间,彼此都还在“磨刀霍霍”,爱新觉罗宗室太子党、八旗军队将领还立定鱼死网破的决心。北军与南军,战争一触即发。尽管双方都有厌战心理,但欲化干戈为玉帛,并非袁世凯力所能及。因而各种势力眼光都集中到隆裕太后身上,因为凡大事都要得到隆裕太后首肯,这是慈禧的遗嘱。袁世凯不过起到哀求的几近“死谏”的温柔一刀而已。但关键是也幸而是在南北对峙中,一个伟大的隆裕,深怀着“天下为公”的精神,不愿置民于水火之中,故其勇敢地宣告了清帝退位,以求得“安定局面”。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境界;“众里寻她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
隆裕能了断南北对峙,也正是“古今之大事业、大学问者”。
据《清史稿》和清末宫廷女官《德龄回忆录》载:“隆裕皇后个性温和,也不爱管闲事,对史书颇有涉猎”,“但是貌寝(容貌不好看),光绪宠珍妃,从此不入皇后寝宫”。
另据金易《宫女谈往录》写道:
一天,皇后进见完毕,皇帝吩咐她“请跪安吧”,连说三次,皇后不肯,于是光绪暴怒了,奋起身来,用手一抻皇后的发髻,让她出去,把一双玉发簪子都摔碎在地下了。这是光绪临死前十几天的事。可以说,至死他们两个人的仇恨也没有解开。
难道是因为家庭暴力吗?
不是。
她是面对“九夏沸腾,生灵涂炭”之际,挺起胸脯,把几千年来所形成的折磨家国的根深蒂固的家天下,以政治家的眼光,和平地拱手相让了。
尽管她是“实乃不得已也”的,可毕是做出了“泰山石敢当”的壮举。
她之所以在死后享有如此极具绝无仅有的现代化特色的空前殊荣,其意义也就在于她给南北和平的构架作出了后无来者的了断。
隆裕,不仅成全了天下为家的宗室,也成全了天下为公的孙中山,当然也成全了袁世凯,但主要是成全了在浴火中的、在血海中涅粲的中华民主共和国。
隆裕是一向以“率真”自许的人。我们可以从她在长春宫过着短暂的“退处安闲,悠游岁月”的郁闷时光里书写的条幅上,窥见她那时候的心境:
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
今后的历史,似乎再也无法重现或者模拟这样一个毁国纾难的“处世无奇但率真”的领袖人物了,而且,正像我们从历史上领教到的,当其“有道”的企盼,“率真”的襟怀,“存厚”的心灵被日后接踵而至的军阀割据、争权夺利粉碎之后,天下为公的共和精神,从此便在中国旷日持久地缺失了。
而“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也已然成了中国政权边缘化人物的一种奢望。
帝制,终于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