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死陆逊
这两三年来,东吴国主孙权的日子过得特别舒适。北方的劲敌魏国自司马懿当年卧病退居之后,就再也没有对东吴开展过什么大规模的进攻了!东吴终于从赤乌八年那一场皖城尽失、东吴告急、举国不安之大劫的阴影下摆脱出来,缓得了一口长气。在这两三年间,孙权一直庆幸着冥冥上苍终究是待他东吴不薄啊!在他最为危急的关头,他那个头号劲敌、魏国太傅司马懿突然就被召回了洛阳,停止了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接着,只过了半年,司马懿又戏剧性地告病退隐归乡了。而且,他这一卧病就是两年有余!司马懿终于在魏国朝廷内部的权力斗争中败下阵去了,魏国的那个辅政大将军曹爽简直是替自己拿掉了司马懿这柄一直悬在东吴上空逼人眉睫的“倚天长剑”啊!孙权从此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
更让他愉悦和惬意的消息还不断地从魏国传来。曾经在荆楚一带给陆逊他们造成巨大压力的魏国镇南将军王昶据传与曹爽不和,曹爽已有动摇他方镇之位的迹象,派出了毕轨夺去了王昶先前所兼任豫州刺史一职。而一度在夏口城、江陵城打得吴军魂飞胆丧的魏国后将军牛金亦是猝然暴毙身亡,也有传言说他是因为公然顶撞了曹爽而被毒死的。司马懿一手栽培起来的猛将能臣遭到曹爽一派如此残酷地打压迫害,换了别人恐怕早就拍案而起了,但他好像是真的当起了无力还击的缩头乌龟,任何反应和动作也没有。看来,年近七旬的魏国四朝元老司马懿是委实被废掉了,孙权喜滋滋地想。可见是上天有心要灭亡伪魏啊!上天就是借着那个庸夫曹爽的手替大魏在“自毁长城”“自损藩屏”啊!行!就这么耐心地静待下去吧,等到曹爽把那些魏国的能臣名将都铲光了,我大吴夺取中原、一统天下的机会就来了!
“陛下!陆丞相从武昌以八百里快骑又递进了一封急奏密折……”孙峻那轻轻细细的声音将孙权飘忽悠远的思绪拽回到现实里来。他听了这话,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十分厌烦地嘟哝道:“又是急奏密折!又是急奏密折!朕真是受够了,他以为他是谁?动不动就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模样来朕的眼前聒噪,哼!他莫非还想当第二个‘张昭’吗?”
孙峻俯垂着头,不敢插嘴多言。
“念吧!念吧!快点儿念吧!朕早点儿听完了,早点儿耳根清净。”孙权摆了摆袖,急急地吩咐道。
“启奏陛下,陆丞相是这么写的:‘太子正统,宜有磐石之固;鲁王藩臣,当使宠秩有差;二宫彼此得所,上下获安,实乃社稷之福,否则群臣争竞结党构乱,恐有不测之患。微臣陆逊叩首流血以闻,并请东下诣都面陈己见。’”孙峻捧着那道奏折小心翼翼地念道,不时地拿眼向孙权偷偷瞟视而去。
孙权听着听着,脸庞顿时气得青一阵紫一阵的,忍了半晌,“砰”的一拳重重地擂在了御案之上:“陆逊小子!哼!他到底想怎么样?他自恃功高勋重,还想来建业向朕逼宫吗?朕之家事,何劳他如此操心?”吼到这里,他心底暗暗一凛:这陆逊如此不遗余力地介入我大吴立嗣之事中,莫非他想离间朕的子女骨肉而谋取私利?他也想效仿那个魏国的司马懿以拥戴之功而预先邀宠于曹丕一样以此手段示恩于朕的和儿?以陆逊的威望资历,再加上和儿对他的依赖,他必然会成为我大吴的“司马懿”!不行!不行!朕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反正伪魏那边司马懿已废,曹爽无才,我大吴已无重大外患,朕是该腾出手来好好整肃一下国中内务了!
想清楚之后,孙权便向孙峻开口吩咐道:“孙峻,你马上把朕给陆逊的这道复旨记写下来。诏曰,君主之意,自有磐石之固;嫡庶之事,不劳臣下操心;结党构乱,岂非汝之妄疑?太子、鲁王,朕心决不偏倚,各恃其势以匡大吴。丞相须有戒惧之念!”
念罢,孙权又道:“这道复旨你今天就拿去用玺发出,朕让侍中孙弘亲自带到武昌城去丞相府署堂里当众宣读给陆逊听一听。还有,你出去把孙弘给朕传进来,朕还有两件礼物托他带给陆逊!”
晚风很大,吹得相府阁室檐角悬挂着的风铃“叮叮当当”乱响个不停,满地成洼的雨水也在风里激荡成涡,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就像背负着什么湿漉漉的沉重情绪。
听了今晨孙弘当众宣读的那道圣旨,陆逊就像被孙权重重地击了一记当头闷棒,打得他眼前金星直冒!
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卧室里,他点亮了灯烛,放下了那只黄绫包袱。那里面有孙弘给他带来的孙权所赐的两件礼物。他用微微颤抖着的手,解开了黄绫包袱的系带,里边露出了一方雕龙镂凤的朱漆食盒和一柄带鞘的长剑。
他脸上慢慢现出了一丝苦笑,原来陛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就喜欢玩弄这种“又打又拉”的手段!
苦笑过后,他伸出手来,将那朱漆食盒轻轻打开一看,表情顿时僵住了,那盒中竟是空空如也,并无一物!
一惊之下,陆逊又一把抓过那带鞘之剑,急忙抽剑出鞘一看,那剑的剑身竟是一条薄薄的、钝钝的铁片,无锋无刃,只怕连一张菜叶也剁不破!
无物之盒、无锋之剑,这就是此番孙权赐给他的两件礼物!
陆逊呆呆地凝视着它们,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很苦很苦,仿佛浸上了一层浓浓的黄连水。冰凉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衣襟之上,一颗又一颗,打碎了他的心。
这两件礼物的寓意,他是懂得的。盒中尽空,即是“盒”字无“口”,暗喻陆逊应当自此闭口不言朝事,只需唯唯诺诺而已;剑上无锋,即是“剑”字无“刀”,暗喻陆逊须当知趣,在一旁“佥坐寄名”,销锋去芒,守拙无为而已。
沉默了许久许久,陆逊才振衣而起,走到桌案之前,朝着案头所放的这两件礼物深深拜倒,叩首流泪而道:“陛下,微臣生为吴人,死为吴鬼,此心此志永世不变。您要微臣从此效仿无口之盒、无锋之剑,微臣实不能为。微臣之口,本为尽忠谏言而生;微臣之才,本为安国护君而备。而陛下今日竟皆弃之若敝屣,看来微臣确是已然无所施用于陛下矣!微臣道穷路绝,报国无门,唯有一死以全忠节了!臣去之后,还望陛下善自珍重,恢弘大业,念念以尧舜为圭臬。但愿上苍能够佑我大吴君臣康乐、国祚永盛!若是如此,微臣死亦瞑目了!”
飕飕的晚风里,一只灰鸽破空飞来,掠过树梢,“扑棱棱”一阵声响,在石室的窗台上停了下来,敛翅而立。
一只青筋暴突如小蛇般的手慢慢伸了过来,在斜阳余晖照耀之下,凸出一种刚硬沉劲的线条和力度来,给人的感觉十分深刻。这只手托起了灰鸽,灰鸽温驯地在掌心上站着,拍着翅膀“咕咕”直叫。
它淡黄色的脚爪上系着卷成细细一筒的信函。那只手的食中二指轻轻一捻,信函便到了手心里。
站在这窗台后的那人捻着这筒信函,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扑棱棱”又一阵响,灰鸽双翅一展,飞向了窗外。他看着飞进院角栅笼的信鸽,目光里透出了一缕十分复杂的神色,悠悠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展开了那筒信函。
只见信上的字写得蛇形蚓状、盘曲纠结、古古怪怪,根本没有人能认得出来。然而,那人却看得目不转睛,全神贯注,脸色也随之渐渐波动起来!
终于读完了,那信函被那人一下紧紧地捏在了掌心里。他慢慢仰起脸来,望着窗外原野尽头那一轮临近西山的落日,灿烂的斜晖照在他面庞上——这是一张非常英俊的面庞,一张美玉雕琢般冷峻清逸的面庞,剑眉入鬓,星眸生辉,顾盼之间凌凌的英气如冰刃般沁人而来。原来,他竟是石苞!
这一天终于快要到来了!石苞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神色里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兴奋,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期待。
一声长啸,清越穿云,他一扬手,掌中的信函刹那间碎为粉屑飞散在了习习的晚风中!
“石君——有何吩咐?”他啸音未落,身材敦实、面目冷毅的慕容木延已是闪电般疾蹿到了石室门前,向他抱拳问道。
“去!把三千死士当中的龙骑天军立刻召到操练场上集合!本大人要亲自检阅训话!”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在温县孝敬里司马府后院的操练场上,八百名最精锐的龙骑天军死士整齐而立,个个彪悍如豹螭,人人脸上都戴着青铜面罩,只露出一双锐目在夜色中灼然闪光!
石苞站在阵前,目光凛凛地扫视了一下他们,胸中劲气一提,冷然开口朗声讲道:“各位兄弟!司马太傅已经来了钧令,准备在近期调遣我们前去京师‘清君侧,诛逆臣’!今天,本大人就在这里代表太傅大人对你们练习而成的技击腾挪之术预先检阅一番!”
讲罢,他伸手指着操练场边的那一方书桌般大小、六七百斤沉重的大青石,喝令道:“陈甲!你上前用它来试一试你的刀法!”
原来,这司马府中的死士每一个人都是没有真名实姓的,彼此之间一律以“陈甲”“陈乙”“张三”“何四”等代号进行称呼。
那被唤作“陈甲”的死士闻令越众而出,但见他生得虎背熊腰、豹睛虬须,从体格上看似是慕容木延从辽东带来的鲜卑猛士。他持着一柄足有船桨般阔大的金背大砍刀,“噔噔噔”大步上前,双手高高抡起那大刀,“呼”的一下,风声雷动,朝着那方大青石就是狠命地一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