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当口说白敏中会饿该吃饭了之类,聪明地中止盘问,的确算得上手段老成。程苇杭也不打算继续问下去,只是起身看了一眼白敏中:“选择权在你,自己把握。”
她言罢便先走了出去,似乎是去吩咐侍女准备午饭。而白敏中则立在原地,看看张谏之,又看看自己的手,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张谏之瞥了一眼桌上另一枚指环,伸手取过,却没有立时戴上,反倒是握过白敏中的手,将其手心摊开。他将指环放在她手心里,望着她的眼道:“你先留着罢,做好决定再给我。”
他说完随即又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外去了。
程苇杭平日里吃得简素,因久病的关系吃得更是少,故而准备的餐饭也不多。白敏中望着面前精致又素淡的餐饭,抬头看看祖母,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碗,默默吃饭。
她尽量细嚼慢咽来增加饱足感,但程苇杭给的这点根本不够她吃。就在她吃完一碗之后,张谏之忽然放了满满一碗米饭在她面前:“吃罢。”
正低头吃饭的程苇杭此时抬眼看了看张谏之,又瞧见白敏中不好意思地将饭碗推回去:“我饱了……。”
每个人一碗饭,张谏之这是将自己的米饭让给白敏中吃?程苇杭看在眼里,忽搁下碗筷笑了一下,问白敏中道:“你饭量很大么?”
白敏中抿抿唇角:“还好……。”
程苇杭将那碗饭放回了张谏之的面前,随即对侍女做了个手势,侍女便转身走了。
没过一会儿,侍女端来了点心盘。程苇杭以为这些就够了,但事实上白敏中吃完却依旧没饱。不过她很明显不好意思再说,遂擦擦嘴说自己已经饱了。
张谏之趁程苇杭不注意,凑过去小声道:“过会儿出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白敏中忙点点头。
程苇杭一抬头,看见他们俩似乎刚刚密谋了什么,却也不点破,只吩咐侍女给他们准备房间,随即又转回头:“在这里住一阵子再走罢,应不会缺东西的。若有东西放在客栈或驿馆,离开丰泽时去取便是了。”
白敏中自然是想住这里的,听祖母讲完这话立时看向张谏之。张谏之却道:“驿馆中有重要东西,今日过去取,明晚再过来住罢。”
程苇杭也不勉强,留他们喝了一盏茶,便起身送他们出门。
时值下午,阳光正好。出了竹林返回到街市之中,张谏之下车带她吃了些丰泽的小食,又带了些点心上车。这地方毕竟荒僻,往来的人少,就连买到的点心都并不是很新鲜,但至少能饱肚子,便也足够。
白敏中挑开马车帘子往外看,见天气如此好,忽想起那日在地图上看到的海边滩涂湿地来,立刻转过头对一旁看书的张谏之道:“不知今日方便去滩涂湿地看看吗?”
张谏之挑开另一边的马车帘子看了一眼,似乎是在犹豫,但终是合上了书,说:“好。”他说完并没有立即吩咐车夫转头往海边去,而是偏过头对白敏中道:“做好失望的准备。”
白敏中并未见过真正的滩涂湿地,所拥有的概念都来自于旁人的叙述。张谏之既然说了这话,她心中也难免有些惴惴。
所幸离得不远,抵达时太阳还在高空挂着。但因为临近海边,海风很大,白敏中甫下了马车,便觉着周身一阵冷。初春的时节,海边的天气冷热变化太大,很是伤人。张谏之取了斗篷下车,将她裹进斗篷当中,又给盖上帽子,轻拍了拍她脑袋。
白敏中缩着脖子往前走,脚下的地越来越软,鞋子也脏了,她便俯身想要脱掉鞋子。张谏之也由得她,待她脱了鞋子袜袋卷起裤脚后,自己也脱掉鞋子光脚继续前行。
虽然这地界人烟稀少,看着很是荒凉,但还是有许多鸟栖息此地。仰头看天空,或是眺望远方,都能看到它们的存在。与寻常海边的细沙不同,继续往前走,脚下的泥土越发松软,每踩一脚便陷得更深。
走了一阵子,白敏中背后已经湿透。她索性将斗篷解下来拎在手里,忽然停下来,笑着转头对张谏之道:“我好像踩到什么了。”
“什么?”
白敏中将斗篷塞给他,俯身就去掏方才被她踩出来的那个洞,弄得两手脏兮兮的,居然摸出一只海螺壳来。那只海螺不知在什么年月死了,只剩下这一只空壳,里头塞满了淤泥。
白敏中对着阳光看了看,擦干净它外边儿的泥:“挺好看的呢。”
张谏之在旁边轻应了一声。
他的表现似乎要比上午时要冷淡得多,白敏中低头看看他的脚,又抬眼看着他问道:“是因为很爱干净,所以才不喜欢到这里来么……。”毕竟也不是谁都接受得了满手满脚的泥。
“不是。”张谏之温声回她,又伸出干净的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不要乱想。”
白敏中忽地一笑,既然说不是因为怕脏,那……
她眼疾手快地趁他不注意时,将手上的泥抹了他一脸,然后迅速地转过身,试图往前跑。可到底脚陷得有些深,哪里可以跑快,一个重心不稳,便面朝地栽了下去。
她自己想要爬起来,但这滩涂虽非沼泽,若要从中爬出来却也费点力气。张谏之见她挣扎半天,走到她面前,将手伸给了她。
白敏中紧握住他的手,很是丢人地爬起来,自己身上脸上已是脏透了,黏糊糊的,怎么也抹不干净。
张谏之自袖袋里摸出帕子来,仔细擦她的脸,却也没擦得多干净,便握过她的手继续前行。
海边的夕阳似乎早一些,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继续前行只会觉得自己陷得更深,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惨痛的回忆之上。滩涂里可以轻易借助旁人的帮忙爬起来,但是……深陷沼泽之中的无力感,会让人绝望的罢。
淤泥已快要没过膝盖,每一步都很吃力,白敏中不时去注意张谏之的神情,的确察觉出了其中异样,便不由问道:“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应该有理由罢?”
“恩。”这次张谏之并没有否认。
红日西坠,暮光渐浓,视线里寥寥几只渔船也只剩下了黑色的剪影,远方山脉绵延,看不到尽头。山河之壮丽,眼睛里是装不下的,心里也很难感受到深切。白敏中望着这难得见的景色出神,又偏头看了看身旁的男人:“什么样的理由呢?”
张谏之望着金光粼粼的海面,感受着迎面扑来的夹带着寒意的海风,只说:“死在无力反击的地方,会觉得委屈罢。”
“恩……。”白敏中聪明地联系了一下他之前与叶代均的有些对话,小心翼翼地回问道:“难道是指……沼泽吗?”听说深陷沼泽,越挣扎就死得越快呢,若无人帮扶的话,应是活不了罢。若这时候再受到攻击,那就真是没活路了。本来还可以奋起抗争,但这样死的话,的确……很委屈。
“是。”张谏之这次亦没有否认。
白敏中斗胆问了下去:“有人死在沼泽了?”
“是。”
“是朋友吗?”她说着忽然改口:“或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
“是。”
问到这里,白敏中似乎是猜出了一些端倪,又问:“是谁下的手呢?”
张谏之声音淡淡,却透着凉意:“曾近信任无比并为之卖命的人。”
白敏中陡然一惊,这是指……皇帝?可为何要这样做?杀死部下怎么都很难说通的样子。一起打天下,最后何必要搞成这样的结局?
是因为怀疑部下有反骨,或是这支军队本身就是影子一样的存在,见不得光吗?白敏中想起最初见到明安时,他说的寥寥几句话中,猜测张谏之的身份时,说他的执念与沮泽有关,又说他为人所弃……
她好像有些理解了。
影子做久了,会越来越强大,若这时候被主人疑有反骨,最后被杀是铁定的结局。白敏中已经懒得去考量一些细节,她能理解被所信任的人背弃是什么样的感受,且这背弃还搭上了众多人命。
何况……杀人于沼泽,本身就是凶恶的举动。
沼泽这样的环境,本身就是一种阵,连鬼差都到不了。死在这里的人,魂魄都只能被困束在其中,无法走出这个阵,意味着永远不能转世投胎,亦不能出来害人索命,再多的怨苦都只能锁在这庞大的镇器中。
真是用心险恶。
那么——张谏之那些死在沼泽中的弟兄们,如今……是被带出来了么?
借由明安强大的术法,将那些冤魂带进了东山那幅画中,那幅画又经由齐王转交到了皇帝手中。
集聚着强大的怨气,且吸引着周围的怨灵,黑暗之气越发深重——这是死者的复仇。
白敏中忽觉着有些惊悚地看向张谏之。她没有继续打探细节,对于张谏之而言,开口说这些应当都是痛苦的折磨,她不想继续戳他的痛处。
何况,若是换作是她,让她置于这立场之中,也许……也会冒险做出这样的事情。
张谏之回看她一眼,此时神情却是异常的平静。
“以牙还牙,而已。”
只是将那些——还给他。忍受过的痛苦也好,委屈也好,愤怒也好——还给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