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谏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白敏中舒口气,拍拍心口道:“摔一下这身衣服该弄脏了罢。”
这会儿她担心的居然是衣服会不会弄脏。张谏之都不知说什么好,末了只随口问了句:“不怕疼么?”
白敏中站直了抚平衣服上的褶子,低头说:“还好,我不是很怕疼,今日在王府摔得也不觉得疼,就是脏了那件衣服,只好丢掉了,怪可惜的。”她无知无觉地说完,看一眼自己脚下,又抬头看看张谏之……
张谏之亦是低头看了一眼,未开口即将她抱了起来。白敏中脸虽又红了一下,但到底没有先前那次那样厉害了。这会儿夜风大了些,毕竟是早春的天气,晚上还是会觉着凉,白敏中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偷偷摸摸地将勾在他颈后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一些,脑袋很有心机地歪到一边。
张谏之自然感受到她这小动作,却也不戳穿她,送她回了卧房。随即又替她点起了卧房的灯,也没急着走,径自在矮桌前坐了下来,翻了翻她散落一地的书,大概看了看,瞥她一眼道:“都是诸葛带过来的书么?”
白敏中见他手里那册恰好是写藏匿魂魄利用魂魄那一类术法的书,立时抢了过来,压在一堆书底下,岔开话题道:“是的是的,就是被我弄得太乱了,我马上收拾……。”
张谏之看出她的可疑,但也没问她到底打算做什么,他略略猜了一下,想这丫头那日应当是听到了叶代均与他的谈话,可能心中存有疑问,才费尽心机地想要通过旁的途径找答案。
她是在担心自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吗?
张谏之默默起身走到了门口,未转身即缓缓道:“诸事皆有退路,眼下我不做孤注一掷的事,睡个好觉。”
这话虽然未解释太多,可透露出来的信息却能让白敏中大舒一口气,她收拾书册和小物件的心情都变好了。
待张谏之出了门,白敏中从窗户瞥见他的身影在屋外停留了一会儿,过了好久才转身离开。
白敏中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套衣裳,伸出手臂对着昏黄的烛光细看了看,其中绣纹精致到难以言说,又能隐隐看出些旁的东西来。
虽然这身衣裳在寻常人眼里,看起来如新,但事实上,它已存在好些时候了。就算是白敏中,也得非常仔细地看,才能发现这件衣服上存在过的术法的痕迹。
白敏中略略揣测了一下它的来源,竟是能够想起海姬那一张脸。是海姬留下来给张谏之的衣裳吗?如此珍贵。
尽管舍不得脱下这身衣裳,可它毕竟珍贵,得好好保存。白敏中小心翼翼地换下它,又仔仔细细地收叠齐整,放进布袋中,这才收进了柜子里。
官厅账房的春休过了几日便到了,先前几日张谏之很是耐烦地筹备着去丰泽的事宜,好似去寻找程苇杭是假,去丰泽玩才是真。
出行前一日白敏中拿着丰泽的地图研究了半天,圈了一个地方给张谏之:“听说,程先生就住在这个地方。这儿有个九绕寺,附近有竹林,应当就在这里。”这些都是先前卢菡告诉她的,白敏中便跟张谏之说是同僚说的。
张谏之没打算问她是哪个同僚,她若想出去转转,就带她出去转转。丰泽那地方,人少是非也少,其实也还不错。
他在一旁叠最后一些换洗的袍子,听白敏中这样说,随口就应了一声。他起身想去白敏中的柜子里取方布将包衣服,却看见了被白敏中当宝贝收着的那身绯衣。也不知怎么的,他犹豫了一下,将其取了出来,并连同换洗的袍子一起装进了包袱。
白敏中在一旁研究得出神,看着看着,却忽然“咦”了一声:“说起来这地方居然靠着海呢。”她执笔一圈:“这里是传闻中的滩涂湿地吗?”
张谏之将包袱拎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瞥了一眼地图上被她圈起来的部分,回道:“是的,但并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不好玩么?”卢菡明明跟她说那地方还很不错的。
张谏之的脸色并不怎么好,似乎是很不喜欢那地方一般,但说出口的却是:“你若想去的话,我们可以过去一趟看看。”
“好。”白敏中未抬头,故而也没能察觉他神色里的这些微妙变化。
他们在收拾东西研究线路,而卢菡此时却孤坐在这座宅院的屋顶上,迎送南来北往的夜风。她其实感知不到那些风,东海府所有的屋顶都能成为她栖息的地方,但其实毫无意义。在这人世停留的时间越久,所能挖掘到的孤独只会更深。
而现在,一切似乎都快迈向结束了。
她忽听到底下传来开门声,再一看的确是张谏之从白敏中卧房出来了,她轻抿了一下唇,遂往别的地方飘去了。
第二日出行时,卢菡亦是跟在他们马车后头,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始终避着张谏之。因出发得极早,故而加紧赶路也很快便能抵达丰泽,不需在外头找客栈过夜。
入暮时分,丰泽驿馆的小吏已是在候着他们了。小吏原以为是张谏之一个人来,这会儿瞧见白敏中,倒不知如何安排房间了,正愁眉不展之际,张谏之只留了一句“照原先安排的罢”便上了楼。
小吏急急忙忙追上去,走到前边儿给他们领路。
推门进去,白敏中这才意识到又得住同一屋了。
不过好歹驿馆这地方的床铺够大,给的被子也多,两个人睡简直绰绰有余。白敏中悄悄打量四周,张谏之背着手站在她身后:“只是怕在外边不安全,刚上来的时候看到了么?”
楼梯上有一只低头啃包子的鬼,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面黄肌瘦的大约是饿死的罢。走廊里坐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鬼,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其他边边角角还有些不成气候的脏东西,这驿馆的确不大干净。
白敏中知道张谏之是为她好,怕她又被恶灵盯上捉走什么的,遂很是受用地点点头。
不过幸运的是,虽然这地方不干净,晚上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白敏中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被子将自己裹得像只蚕蛹,再看看旁边,张谏之早就起床下去了。
唔,她睡相可没这么好,张谏之晚上是又替她压被角了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爬起来,洗漱整理了一番,吭哧吭哧地下了楼。张谏之正坐在楼底下等她吃饭,又道:“遣人打听了一下,你说的那片竹林里的确有人住,至于是不是程苇杭还不能确定,我们趁早过去一趟。”
白敏中点点头。
九绕寺距离驿馆并不是太远,车程不过一个时辰。但在竹林之中找人,似乎就有些困难了。幸亏他们在九绕寺附近遇到了出寺化缘的小和尚,问了问才得知,的确有位女居士住在这竹林里,那小和尚好心领他们到了女居士的住所,白敏中却是愣了一愣。
原本以为隐居者大多住得简陋,但竹林中这屋子却已是住出了年头,且看起来十分考究,当初在这样的地方建宅院,也是……很耗费财力的事情罢。
她偏过头去望一眼波澜不惊的张谏之,小声问道:“程先生很有钱么?”
张谏之却淡淡笑了笑。起初他还并不确定是程苇杭住在这里,可会在竹林中建这般居所的,大概也只有程苇杭了。她素来不过清贫生活,活得也考究,没料隐居之后还是老样子。
她居然……还活着。
白敏中抬手敲了敲门,可里头却毫无动静。
连敲了好几次,这才有个小侍女匆匆忙忙跑出来开门。那小侍女望一眼白敏中,又看看张谏之,没有说话。
白敏中道:“这里是程先生的住处吗?”
小侍女指指自己的口,又指指里面,打着手语道——为什么要来找程先生?
果然是程苇杭的侍女,她总爱找一些不会说话的人做事。张谏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接触了不少手语,没料后来还派上了许多用场。
张谏之打着手语告诉侍女来意,又看了一眼白敏中,问她还有没有别的要说。
白敏中回头看看,卢菡自然是不在的。她遂与张谏之道:“有个已经去世的人……托我给程先生带几句话。”
张谏之轻蹙了一下眉,却也转瞬即逝,随即又将这句话转达给了那位侍女。
侍女皱着眉进去通报,白敏中则与张谏之继续在外头候着。
也未等多久,那侍女又匆匆忙忙跑了出来。看看张谏之,又看看白敏中,末了打着手语告诉张谏之一些话,神色里隐约透着一些歉意。
张谏之自然看得明白,但白敏中这会儿却像瞎子看字一般,一脸迷茫。
张谏之又打着手语似乎问了些什么,那侍女一脸尴尬地将程苇杭的话转达给了他。
这下轮到张谏之面露尴尬之色了。他看看一脸迷茫的白敏中,道:“可能你……不大方便进去。”
“不、不让我进去吗?这是为何?”
张谏之看了一眼那侍女,遂对白敏中实话实说道:“程苇杭说她最讨厌那些看得到死人的人,给死人带话的更是不想见。”
“所以方才我不该说那句话是吗?”白敏中这会儿悔得肠子都发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