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中的书册依旧保持着焦黑的状态，仿佛随时都会焚尽成灰，但这个状态，已经维持了很久很久，并且似乎将会永远维持下去。
冯洛英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保持着半跪的帅气姿势，于是他索性随了一边躺着的醉汉同没形象地瘫在地上，只是把流着血的手往火焰边移近了些。
苏丹碧静静地站着，漠然地看着，看上去像是很是无动于衷的姿态，只是不知何时他袍袖中的手，已握成了拳。
时间静默地流逝着，书室中的气氛渐渐沉凝，仿佛将要与门外灯火通明烟花绽放的绚烂世界隔绝开来，徒留一室寂然。
但这终究也只是“将要”而已。
蓦然间，门外连绵的爆竹声响起，隐约传来人们欢呼恭贺的声音，远方钟声长鸣，带来满满春日的欢欣。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已行至尽头……
“我说，咳咳…苏老妖啊，春殆素颜咳…你救了没？”冯洛英静了很久忽然在此时开口，不是某人想象中的那种愤怒亦或痛恨，而是那种大大咧咧仿佛开着玩笑般的口吻。
“……”
“咳，哦…咳咳，对了差点还忘了正事…咳，你酒菜没咳咳撤了吧？”冯洛英捂胸喘气，继续发问。
“……”漠然的表情直接破功，苏丹碧脸上，很明显地闪过了错愕。
“喂…咳，我说苏老妖你也咳咳太不厚道了，我都快…咳死了你都不回答我几个小小的问题？！呃……咳咳咳！”冯洛英口气中居然还带了丝激动。
“春殆素颜我没办法救，不过酒菜没撤”苏丹碧愣了好久才终于缓缓地开口，思绪很是茫然。
先前所言，俱是试探，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出手。早在冯洛英入阵而他动手之时，约定已然违背，至如今局面，悔之晚矣，便再无顾忌的必要，至于违约之后相应代价如何，他已有坦然背负的决心。
他想要得到个答案，便以此试探，但孰料冯洛英一连两个问题，句句出乎意料，不按常理，仿佛根本没把己身安危当回事。
“哦，是不能救咳咳，还是不想救？”冯洛英还在问，但这次他勉强抬起了头，毫无避讳地直视着苏丹碧那双明显异于常人的浅色眸子，语气中满满的认真。
“我不能。”意识到冯洛英这是在很认真地发问，苏丹碧认真且坦然的回视回去，语气平淡毫无波澜，“命定之事，我无力亦无权更改。”
“这样吗……如今初春已至，咳……那两朵花儿啊……不过，罢了……”得到答案的冯洛英眼神有些黯然，但毕竟他能做到的事他已全部做到，再加上苏丹碧也坦言无能为力，这件事……委实不能强求太多了，“咳，既然酒菜没撤，你所应允我的，咳咳…也勉强算是咳全办到了。那么只剩一个问题了。”
“苏丹碧，咳咳咳…我体内的那劳什子祈生之灵咳，诶是叫这个名字吧咳咳，我入阵的咳时候你貌似提了一句来着咳咳，你不会也想要吧？想要的话…咳…老子就真不把你当朋友看了……”
依旧是大大咧咧还带着一丝玩笑口吻的语气，与之完全不相衬的是冯洛英的眼神，那眼神，通彻明亮，坚定沉凝，明明白白地透着一股让人生不出一丝回避亦或是敷衍的情绪的认真。
“自然不会。”不能回避，也就不回避，其实也无须回避，苏丹碧同样认真地凝视着冯洛英的双眼，毫无犹疑。
“嗯，你不想要啊……”冯洛英喃喃，正当苏丹碧他接下来会说什么重要的东西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从认真严肃切换到如阳光般灿烂的欠揍笑容，甚至连话语都连贯了很多，“那就教教我这玩意儿咳…怎用吧，就这么死了咳我还是挺不甘心的，我还想知道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是个大人物呢。”
“……”
“喂喂喂，苏老妖，你不能出手就算了，怎么连动动咳……嘴皮子的事都不干啊！咳咳咳……咳！”见苏丹碧沉默，冯洛英这才真的有些慌乱起来，嚷嚷到最后一口气没缓上来甚至还撕心裂肺地咳了阵狠的。
苏丹碧默然，继而失笑，看看满脸焦虑的冯洛英，再回头看看已经空旷了的书架，他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似的眉目一瞬间清朗，再无先前戒备犹疑，注视着冯洛英灿烂的笑脸，他无奈地摇摇头，轻叹，“冯洛英，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同样的一句话，至今，已重复三遍。
不等冯洛英回答，苏丹碧已施施然地走近，长长的袍袖看似不经意地拂过火焰，于是火焰骤灭，焦黑半毁的书册亦无声化为粉末，消散在风里。
他垂下眼眸，拂袖，一指点在冯洛英手背，极快地勾勒出某个晦涩难明的印符，而后悠然收手，几乎在瞬间，印符微光闪过便又毫无踪迹地隐入手背里，速度之快仿佛是一个错觉。
但那不是错觉，掌心狰狞的伤口在慢慢愈合，一直渗出坠落的血液也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渐渐回到冯洛英体内，苏丹碧整整衣襟，在冯洛英惊讶地注视下后退半步，姿态悠然长揖为礼，复而起身，朝躺在地上的冯洛英伸出手去，笑颜温润且清雅。
“苏某不才，行事颇有犹疑，实非为友佳选，如此竟亦蒙冯兄几番信赖，无从推却，亦无颜推却，固厚颜以友人身份称之，还望冯兄不曾嫌恶苏某。”
笑语亲切，酒菜皆香。就连门外家家的灯火通明与烟花朵朵也仿佛一瞬间在这终于空旷的书室里绽放出缤纷的色彩，带来满满春节热闹而又温暖的气息。
……真的是……很美好的场景啊……
掌心伤口已敛，胸口钝痛亦消。冯洛英翻坐起身，毫不犹豫地无视了苏丹碧伸过来的手而直接“亲昵”地揽上他肩头固定住某人的行动，而后带着满脸灿烂到颇有些不对的笑容，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突兀地握成拳恶狠狠地朝着面前那张清雅的面容揍去。
恶风扑面，苏丹碧苦笑，没有试图去躲。
一拳痛快地击中，没有丝毫阻碍亦或闪躲，苏丹碧的额角就直接青了一块，愣愣地收回拳头，冯洛英反而还有些错愕。
能不错愕吗？苏丹碧这家伙一直带给他一种神秘莫测飘然若仙的高人感，现在更是一幅浅色眸子明摆着自己非同常人的样子，这么高深莫测的一存在，居然……还被他这一区区凡人一拳砸中了？！
不过，这感觉还真爽！瞬间一扫胸中恶气啊！回过神来的冯洛英在心中猖狂大笑，但表面上却是一幅愤愤的表情，好像还受了什么委屈。
见此情景，苏丹碧只是摇摇头，也没准备干站着再让冯洛英来一拳，便轻而易举地摆脱了箍在肩头的那只手，抽身远离。
青袍雅致，墨发低垂，苏丹碧一手从额角拂过，于是随着他指尖的移动淤青亦慢慢消敛无踪。笑容八分温文两分莫测，苏丹碧闲闲开口，“阁下，此间事已毕，天色也已不早，还望阁下尽快回府，免的误了除夕守岁时光。”
默然地看了眼门外早就黑透了的天色与正一盏一盏熄灭的灯光，再想想方才某人还熟稔地喊着“冯兄”，一拳下去就改为“阁下”了，冯洛英一脸僵硬地看向苏丹碧，委实是佩服这睁眼说瞎话翻脸不认人的本事。
“新春……已经到了啊……”正当冯洛英想说些什么来反击的时候，苏丹碧忽然侧头望着门外渐渐暗去的灯火，语气略微有些迟疑，像是在抉择什么。
“是啊，新春到了，可怜的我今天一口饭都没吃到，还是这么重要的年夜饭，这可委实不是个好兆头，看来今年这一年我估摸是要连着倒霉了啊……”没察觉苏丹碧略微有些不对的情绪，冯洛英摇头晃脑，捂着咕噜直叫的肚子连声哀叹。
“不会的，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在新年的这一天里，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充满美好希望的开始。”苏丹碧偏过头来，微笑，浅色的眸子印着书室内跳跃的烛火，温暖到令人沉溺。
“嗯，勉强算你说的对啦……”冯洛英挠挠头，有些不情不愿地开口，“虽然都不知道苏老妖你活过了多少个新春了，但还是祝你新春快乐。”
“也祝阁下新春快乐。”苏丹碧笑笑。
“嗯，那是肯定的！”冯洛英大笑，“你说的嘛，在新年的这一天里，每个人都会……”昂扬的情绪在一瞬间弱了下去，冯洛英看看脚边睡得跟死猪一样的醉汉以及满桌丰盛菜肴旁扎眼地横放着的那束枯萎花儿，语声微憾，“也并不是每个人在初春这日都能有个充满美好希望的开始啊……”
“……”苏丹碧默然，不语。
“你看这醉汉，即使我勉强把他从阵里拉了出来，他也损了大量寿元……而那两朵春殆素颜……更是在此刻陷入了黑暗的沉眠，她们，永永远远也看不到这美好的春天……”
“这醉汉，若无你相救，早已死在阵中，于他而言，活着便是最美好的开始了。而这损人性命的洞彻之阵，也已被你毁去，这个初春已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一个开始了……”苏丹碧语含安慰，却终是同样多了怅然。
“只是春殆素颜，终究是来不及救，也无法救啊……”
来不及亦无法……吗……苏丹碧于心中轻叹，确确是来不及了啊……
大约再早十年，自己应当还有些这样的力量吧，而如今……
“我救不了她们……但是，我可以给她们一个补偿。世间万物，在这一年初始，都理应受到生命的祝福……而非，绝望的别离……”犹豫的眼神终于坚定下来，自然披洒在背后的长发，忽然烈烈扬起，苏丹碧神色微凛，垂眸颂咒，指尖轮转起玄妙的咒印。
一瞬间，书室厚实的墙壁恍若无物，意味着生命也意味着初春的浅绿色光球闪烁着点点荧光从四方每一株植物叶尖飘落，穿过墙壁，渐渐汇聚在苏丹碧骨节分明的掌间。
“去！”漫长且晦涩意味不明的吟咒终于结束，苏丹碧低声轻斥，手掌微扬，掌心浅绿色充满生机的光团便向那束花儿缓缓飞去，光芒流转间，隐约有模糊却美丽的画面一幅幅闪过。
那是……阳光和煦，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的春辰华景……
“苏丹碧，你这是？”惊异的语气，里面蕴着藏不住的希冀。
“我救不了她们，改不了她们的命数，但我可以送她们一个永恒的梦境……在她们沉睡的每一季春天里，她们的梦里不再是浓到化不去的黑暗，而是她们心心念念了千年的春日美景。”
“这样……也算是圆满了吧……”
“这样，真是太好了。”
温暖的烛火下，两人相视而笑。
爆竹喧嚣终寂，烟花绚烂亦消，初春之日宁静且温暖的夜里，美好的祝愿声在广阔的土地上轻轻回荡。
“新春快乐。”
“新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