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林外一声惊呼,极快地掠进一条人影来。
石坤天目光瞬处,见到掠来的这人影竟是自己的爱女,大喜之下,也叫了出来,剑式上却不免微一疏神,被人家抢攻了数招。
石慧当然还弄不清自己的爹爹为什么会和别人动手,但她也根本不需要知道原因,一声娇叱,迎了上去,双掌齐出,迎向那女徒。原来她身畔从来不带兵刃,此刻只得以空手迎敌。
幸好这女徒武功并不甚高,掌中虽有银鞭,银鞭中也偶有一两式奇诡的妙着,但石慧武学既杂,轻功又高,婀娜的身躯如穿花的蝴蝶,围着她三转两转,已占了上风。
那边石坤天也自精神陡长,剑式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不绝地压向那高大的和尚。十招过后,那和尚觉得压力大增,心中已有微微作慌,而那边的石慧在连换了武当的七十二路擒拿手,和终南的形意象拳两种招式后,右掌自银鞭的空隙中穿出,砰然一掌,击在那女徒的右面肩胛上。
石慧掌力虽不雄厚,但这一掌着着实实地打中,也不是那女徒禁受得了的,她一声惨呼,手中长鞭落地,石慧得理不让人,双掌一圈,伸缩之间,掌缘又切在那女徒的胸胁上。
那女徒啪地仰面跌在地上,石慧身形一动,跟过来又是一脚,踢在她的腰眼,这一脚的力道,更大于掌力,她瘦怯怯的一个身子,随着石慧的一脚,又打了两个滚溜,伏在地上,身受这几处重击之后,眼看她已是无救的了。石慧冷笑一声,侧过身子去看她爹爹动手的情形,那高大的和尚见到同伴受创,心中更作慌,手中兵刃左支右绌,越发招架不住。
石慧知道这人不出十招,就要伤在自己爹爹的剑下,索性站在旁边袖手而观,心中动念之间,又跑到伤在她手中的那女徒身侧,想看看这人伤得究竟如何,因为此刻她心性已改,忽然想到自己和人家究竟有什么过节还不知道,如果胡乱就伤了人家的性命,岂非有些说不过去。
哪知她刚刚走到那人的身侧,那女徒的下半身突然像鱼尾似的反卷了上来,石慧猝不及防,万万没有想到人家会有此一着,竟被那女徒以无骨柔功而踢出的两腿,踢在小腹上。
她痛极之下,也叫出声来,随声一脚,又将那女徒踢飞了出去,但自己也痛得蹲了下去,冷汗涔涔而落,若不是那女徒身受重伤,体力已不继,否则这一脚踢在她小肚上,她焉能还有命在?
石坤天听见爱女的惨叫声,心中急怒交加,长剑斜削划起长虹,削向那高大和尚的喉下。
那和尚手中兵刃方自一架,哪知石坤天剑到中途,却倏然转变了个方向,斜削之势猛然一拖,手腕一抖,抖起点点的剑花,那和尚只觉眼前剑光缭绕,心胆俱裂之下,胸前已着了三剑。
石坤天这三剑正是生平功力所聚,最后那一剑竟由那和尚的巨阙穴上直刺了进去,须知巨阙在鸠尾下一寸,是为心之幕也,又谓之追魂穴,手指一点,便能置人之死地,何况石坤天的这一剑几乎刺进半尺,那和尚登时便气绝了。
他拔出长剑,连剑身上尚在顺着剑脊往下滴的血他都不再顾及,忙一纵身掠了过去,此刻石慧的脸色,已经痛得煞白了。
石坤天长叹一声,将剑收回于匣内,双手穿过石慧的腿弯和胁下,将她捧了起来,掠回车旁。
那车夫几曾见过这种鲜血淋漓的场面,吓得两条腿不住哆嗦,一见石坤天走过来,赶紧为他打开车门,可是几乎手软得连车门都开不开了。
石坤天将爱女捧进车厢,吩咐车夫继续往前面赶路,不一会车声辚辚,已走上正道,东方的天色,也已泛起出鱼白。
石坤天望着身畔的爱妻爱女,心中仿佛堵塞着一块巨大的石块,为了丁伶,他甘冒大不韪叛离师门,他当然也知道叛师在武林中是如何一种严重的事,而他居然做了,由此可知,他对丁伶情感之深,是别人无法知道的。
但此刻的丁伶,已是气如游丝,危如悬卵,车轮的每一次转动,都可能是她丧命的时刻。
而他唯一的爱女,此刻也受了重伤,虽然他知道性命无碍,但骨肉情深,他自然也难免心痛,轻轻地为她推拿着。
渐渐,她痛苦的呻吟稍住,这时天光大亮,他们也已到了宜君,他们自然歇了下来。
在客栈里,痛苦稍减的石慧,伏在她母亲身上哀哀地痛哭着,石坤天也伤感地流下这武当剑客生平难落的眼泪,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到了伤心之处,英雄也会落泪的。
蓦然,丁伶悄悄张开眼来,石坤天虎目一张,一步踏了进去,唤道:“伶妹。”无穷的伤感和关怀,都在这两字中表露出来。
石慧也哀唤着妈妈。
丁伶惨然一笑,眼中突然现出光彩来,石慧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石坤天望着丁伶,心中却哀痛地在想:“是不是回光返照?”
丁伶的目光,缓缓自石慧和石坤天面上扫过,看到了她丈夫面颊上晶莹的泪珠,在这一刹那间,她突然觉得上天已经赋予她极多,在临死的时候,还让自己的亲人陪着自己。
也就在这一刻里,她觉得自己的愤世嫉俗,怀恨苍生的心理都错了,她甚至后悔自己在这一生中所做的大多数事。
于是她让自己的目光,温柔地停留在她的丈夫身上,她觉得世上唯有他才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数十年来对黑铁手的怀念,此刻都完全消失了,在这险境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爱着的究竟是谁。
她微弱地呼唤道:“大哥,大哥……你……你不要替我报仇了,我高……高兴得很……现在还能见着你,已……已经……足够了。”
这断续、微弱的声音,使得石坤天的心都几乎碎了,他又抢上一步,握着丁伶的手,轻轻地呼唤着丁伶的名字。
他的呼唤和石慧的呼唤交杂成一首任何人都无法谱出的哀曲。
蓦然。
门外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又轻轻地敲着门,石坤天回头一望,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已悄然地推开门,悄然走了过来。
石坤天觉得这少年面目陌生,正自奇怪他为什么会冒失地闯了进来,然而石慧一见这人,一颗心却几乎跳到腔口了。
原来这少年就是白非,在灵蛇堡里,他以九抓乌金扎削断了缚魂带,将在那阴森幽暗的石窟困居了数十年的老人--常东升救了出来,完成了他对这老人所作的诺言。
不必描述,常东升心情的兴奋是可想而知的,他几乎已忘却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人们的语言,精美的食物,使得这老人家孩子似的高兴着,他拉着每一个人陪他说话,而口几乎不停地嚼着食物。
可是白非在听到谢铿和丁伶小柳铺的一段事后,就辞别了这对他极为青睐的老人,和乐咏沙及司马小霞赶到小柳铺。
也和石慧一样,他在那饭铺中得到了石坤天和丁伶的去向,也追了过来,他的心情也是极为怆然的,因为他认为丁伶的右手若未受伤,可能不会如此,而丁伶的右手被折,却是间接地为了自己。
他对丁伶的为人如何是另外一回事,但无论如何,丁伶是石慧的母亲,任何石慧的亲人,他都认为是自己的亲人,何况是她的母亲!
他悲哀着,到了宜君后,他投宿在客栈里,忽然听到邻室的哭声是他极为熟悉的,他跑了过来,更确定了这哭声是发自石慧。
因之,他推门而入,在他和石慧目光相对的那一刹那里,四周的一切声音、颜色、事物,都像是完全冻结住了。
他只觉得全身都在石慧的目光所注之下,除了石慧的目光外,任何事都不再存在,就连他自己,都像是在可有可无之间。
石慧此刻的心情,也是极为复杂、矛盾的,她不知该理白非好,还是不理他的好。
丁伶眼角瞬处,也看见白非,气愤使得她几乎从床上支坐了起来,喝道:“滚出去,滚出去--你还有脸跑到这里来。”声音虽然微弱,但声调却严厉,森冷得使白非听了,为之全身一凛。
石坤天的眼睛,也锐利如刀地瞪在他脸上,白非心里长叹着,默然地垂下了头,默默地移动着步子,倒退着走了出去。
石慧为这突生之变怔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对白非这样,丁伶悲哀地叹息了一声,微弱地对石慧说道:“答应妈妈……以后……从此……不和这……人……在一起……”每一个字都像利刃似的插在石慧心上,她一抬头,看见丁伶的眼睛正在直视着她,她只得轻轻点头。
丁伶一笑,在她这悲哀的笑容未完全消失之前,她已在她丈夫和女儿的痛哭声中,离开了这一度被她痛恨着的人世。
门外的白非愕了许久,想再跨进门去,可是却又没有勇气,他叹息了一声,方想回过头去,身后突然有人喂了一下。
他一惊回头,背后的那人已洪亮地笑了起来,朗声说道:“白老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又遇着了你。”
白非定睛一看,却正是游侠谢铿。
他站在门前,又怔住了,门内的哭声未歇,门外的笑声已起,人世间的事为什么这么凑巧,为什么又这么残酷。
谢铿的笑容是爽朗的,虽然他双臂全失,但卓然而立,仍是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在受过如许多的打击,折磨之后,他比以前更坚强了,纵然他肢体残废了,但是他的精神,他的人格,却因着这肢体的残缺而更臻完美。
白非望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么渺小,这么孱弱,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即使我是石慧,即使这人杀了我的母亲,我也不会对他有什么仇恨的。”无疑的,他对谢铿拜服了。
谢铿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再听到室内隐隐传出的哭声,浓眉一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想到了白非和丁伶之间的关系,不禁为之稍稍愕了一下,面上也有些惘然的神色。
白非却勉强笑了笑,道:“世事难测,确是非我等能预料的,谢大侠恩仇既了,可喜可贺,唉,天下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和谢兄一样呢!心中磊落无物,方是真正快乐,至于小弟,唉,恩怨情仇,纠缠难解,和谢兄一比,唉,实在是难过得很。”
他一连唉了三声,谢铿的浓眉一立,突然朗声道:“心中无牵无挂,便无烦恼。白老弟,但若人心中都空无一物牵挂,这人世却又成了什么人世,人世之中,正需像你这样的性情中人做一番事业,恩怨情仇,却正是你做事业的动力。白老弟,你又烦恼什么?痛苦什么?”
白非一字一句都听在心里,宛如醍醐灌顶,心里顿时祥和起来,突然,身后又有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他转过头去,一个中年的潇洒男子,正捧着丁伶的尸身站在他背后,眼眶之中,泪痕仍存。
谢铿见了这人,浓眉又一皱,望着他手上的尸体,心中也不禁一阵慨然,悄悄让开一步。
石坤天捧着爱妻的尸身,眼中所见,就是杀死爱妻的仇人。
他两人目光相对,凝视了许久,谁也不知道对方心中泛着的是什么滋味,终于,石坤天叹息了一声,向客栈外走去。
白非的眼光,却凝视着石坤天的身后--石慧低着头走了出来,肩头仍在不住地抽搐着,白非移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后,心中的万千情绪,但望能稍稍倾诉。
石慧看到他穿着黑缎鞋子,没有抬头,悄然绕过他的身侧,纵然她恨不得扑进他的怀里,但母亲临死的最后一句话,却生像一道澎湃的洪流,阻隔在她和白非之间。
于是她跟着石坤天悄然向外走去,她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可能永世再也见不到白非,自己每一举步,都是在扼杀着自己的毕生的幸福,为什么呢?她惨然问着自己。
白非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像是有着千万把利刃,在慢慢割戮着,连旁边望着的谢铿,都不禁被他面上的怆痛所感动。
他能够了解白非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性情中人,他恨不得白非能够追上去,一把抱住石慧,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也恨不得石慧能突然回转头来,投向白非的怀抱。
白非呢,他又何尝不在如此希望着?只是他的脚上,像是缚着千斤铁链,无法再向前移动半步。
“我只是希望她能回头再看我一眼,让我这一生中永远留一个美丽的记忆。”白非痛苦地冀求着,当然,他不敢冀求得太多,片刻,他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来换取石慧的最后一瞥。
石慧缓缓走着,已经快走到门外了,门外斜斜照向里来的日光,已经可以照在她的脚上。
她何尝不想回头去看白非一眼,但是她不敢,因为她知道,只要再看白非一眼,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向他怀中投去。
于是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但是她能吗?
她能忘去她和白非一起度过的所有美丽的日子,她能忘去他们所讲过所有美丽的话吗?
她能忘去这一段比海还深的情感吗?
《游侠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