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进当涂,就走得慢了。只见家家户户贴着大红春联,店铺虽都关了门不做生意,但门口站着大人小孩,放鞭炮,吃春饼,穿的是新做的衣裳。
熊倜和夏芸骑在马上,夏芸指东指西,叽叽咕咕讲个不停,又说又笑,引着路上的人都驻足而望,奇怪这美貌少女怎和这像叫化子似的人同乘一骑,而又那么亲热。
夏芸娇嗔道:“这些人坏死了,死盯着我们看,我真恨不得打他们一顿。”
熊倜笑道:“他们看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他们要看,只管看好了。”
夏芸说:“喂,我说你换件衣服好不好,不要老是这样嘛。”
熊倜笑道:“好,好,你说什么就什么,只是你看,人家店都上了门,我们到哪里去买衣服?”
夏芸道:“人家上了门,我们不会去敲他们的门吗?”
两人骑着马在街上转了一周,找着一家卖成衣的估衣店。那门口也正有三两个年轻的伙计在放着鞭炮,看见夏芸跳下了马,都被她的美貌惊住,接着又看见熊倜也跳下了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奇怪他们是何来路。
夏芸走过去说道:“我们想买几件衣服,要特别好的。”
其中一个年纪大的伙计说道:“今天大年初一,我们店里不做生意,你过两天再来光顾吧。”
夏芸说:“不卖也得卖,我出双倍的价钱,还不行吗?”
那伙计眼睛一瞪,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不卖就是不卖,你出八倍的价钱,今天我们这里就是不卖,又怎么样?”
夏芸大怒,一个箭步蹿前,扬手就给那店伙一记耳光。
其他店伙一涌而来,高声道:“好家伙,青天白日之下,竟敢伸手打人,你仗着什么势力,竟敢这样猖狂。”
说着说着,有的就动起手来。动了一会手,那些店伙被夏芸打得七荤八素。围劝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竟然拍手叫起来。正当此时,店中忽然走出一个肥胖的人,满脸油光光的,手里拿着两个核桃,搓得咯咯发响。
那人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那店伙一听,便都住了手。
夏芸见那些店伙突地一齐停手,惊异地朝四周略一张望,便看见那胖子站在门口。她也是玲珑心窍的人,当然猜出那胖子是个首脑人物,便走上前去,说道:“喂,你们的店伙都是些什么人物,怎么这样子对待主顾?”
那胖子笑嘻嘻地说:“这也不怪他们,今天大年初一,小号本来就不卖东西的。”
夏芸见这胖子也是这样说法,气往上冲,说:“今天姑娘是买定了。”
那胖子仍然笑嘻嘻地说:“买不买是你的事,卖不卖可就是我的事了。”
夏芸厉声道:“想不到当涂县的生意人,都像强盗一样,今天姑娘倒要教训教训你们。”
那胖子听夏芸说他是强盗,笑容一敛,双目立刻射出凌人的光芒,突又哈哈狂笑道:“就凭你那两手,要教训我叶老三,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他的笑声那么响,使人有一种刺耳的感觉,但熊倜觉得刺耳的,倒不是他的笑声,而是他口中的“叶老三”三字。熊倜暗忖道:“这胖子莫非是长江渡头那两个诡异客商的兄弟……”
他一念至此,便走上前去,朗声说道:“这位掌柜的,可是姓叶?”
那叶老三突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走过来说话,他久历江湖,目光自是锐利,一眼便看出熊倜身怀武功,不敢怠慢,说道:“不敢当,兄弟正是姓叶,兄台有何见教?”
熊倜自管从怀中掏出那枚古钱,向那胖子说:“掌柜的可认得此物?”
那胖子见了此物,定睛注视了一会,哈哈笑道:“原来兄台是家兄好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连自家人都不认得了。”他又朝夏芸一拱手,笑道,“姑娘也别生气了,快请里面坐,两位既是家兄好友,别说买衣服,就是拆了这店,也没得话说。”
那胖子绝口不提他的兄长和熊倜是何交情,知道熊倜要选衣服,便选了几套精美华丽的,还带着内衣裤一齐送给熊倜,怎么也不肯收钱。熊倜心中更奇怪,忖道:“这叶家兄弟真是奇怪,不知究竟是何来路,日后有机会,我倒要弄个清楚。”
坐了一会,叶胖子绝口不谈江湖之事,夏芸便拉着熊倜要走,叶胖子再三挽留不住,便悄声对熊倜说:“家兄既然将此信物交给兄台,兄台便是我叶家兄弟的好友,日后无论什么事,只要用得着我叶老三的,只管到这儿来,千万不要见外。”
两人走出店来,夏芸便对熊倜说道:“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熊倜只管笑,也不答复。夏芸鼓起嘴,生了半天的气,忽又扑地一笑,说道:“好,以后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我也不问你,只是有件事,你却一定要听我的话,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熊倜道:“什么事呀?”
夏芸道:“这件事,就是赶紧回到客店去,换上衣服,把你身上的这套,扔得远远的。”
说着她鼻子一皱又道:“还要洗个澡。”
熊倜道:“确实也该洗个澡了,我算算看,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洗澡了。”
夏芸吃吃笑出声来,一摸额角,做晕倒状说:“天呀,你身上的泥,该有十斤了。”
熊倜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将换下的衣服卷成一包,只穿着布袜子走出来,叫过店小二道:“麻烦你,替我买双鞋子来,大小差不多就行了。”
店小二道:“哎呀,年初一可买不到鞋子,这么着,我刚买了双新鞋,大小也合适,你就将就着先穿吧。”
熊倜道:“这样也好。”
熊倜以前所穿的,俱是极为朴素的衣衫,此刻换上夏芸所购的衣服,更显得英俊挺拔,飘逸出群。夏芸见了,开心地说道:“你瞧这样多好,以后我可不准你再弄得脏兮兮的了。”
过了一会,店伙送来些年菜。江南旧俗,每家每户,过年时都要准备年菜,家里本来只是十个人,也要准备一百个人的菜,客栈里自然更是如此。他们知道外面无处去吃,店伙送来时,便收下了,又给了店小二些银子。
生长在北方的人,大多平日会喝个两杯,御御寒气。熊倜虽然会喝,却不善饮,那夏芸的酒量却好,熊倜笑说:“想不到你还会喝酒。”
夏芸把酒杯放下,说:“我平常也不喝的,今天心里高兴,才陪你喝一点,你还要笑我,那我就不喝了,好不好?”
熊倜赶紧说:“你喝嘛,我又没有笑你,只不过有点奇怪你会喝酒而已。”
夏芸说:“我十岁的时候,就会喝酒了。那时我陪着父亲吃饭,我爹每顿饭都要喝酒,喝了酒之后就叹气、难受,我妈看了也不管。”她说着眼圈都红了,又说,“我爹常说一个人一生不能做错一件事,只要他做错了一次,他的一辈子都会痛苦的。”
熊倜道:“这个倒不然,人非圣贤,焉能无过?只要做错事后知道不对,也就算了。”
夏芸说:“是呀,我也不知道我爹为什么常这样说,我也像你的说法劝他,他老人家就说我年纪小,还不懂,以后就会知道。我爹说他就是以前做了些错事,弄成一辈子心里都不舒服。”
她低下了头,像是在为那老人难受,熊倜伸过手去,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夏芸低低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什么话都告诉你了。”
忽地她又抬起头来,展颜笑道:“我们不谈这些,还是谈谈别的高兴的事,我告诉你这么多,你也该对我说说你的事了。”
熊倜叹了口气,说:“我的身世,说起来更难受,还是以后再说吧。”
夏芸道:“好,今天我们不说扫兴的话,我要今天成为我最快乐的一天。”
她举起杯来,和熊倜喝了一杯,又说:“你怎么会在路上跟人打架?我听人说路上有人打架,走出来你已经站在旁边看了,那个骑马的人武功倒不错,其实我也不见得打得过他。”
原来她久居塞外,中原的豪杰,她根本一个也不知道,是以孤峰一剑虽然享有盛名,她也没有听说过。
夏芸又说:“看你的样子,大概连我也打不过,你要是陪我回家去,我就叫我爹爹教你功夫,以后就不会给别人欺负了。”
她以为熊倜那天受了别人的气,吃了亏,她不知道熊倜的武功,连她爹爹也打不过,叽叽呱呱说了半天。熊倜微笑听着,也不道破,心想:“以后她见了我的武功,一定会欢喜了。”
说着说着,夏芸脸上露出春花般的笑容,眼光轻轻掠过熊倜宽大而强壮的胸膛,停留在他的脸上,轻轻地说:“不过我现在可不要回家,我要你陪着我,高高兴兴地玩一段时候。”
她脸上现出幸福的憧憬说:“我们顺着长江水道走到哪儿,玩到哪儿。你也要买匹好马,我们可以在原野上一起奔驰,累了,我们就歇下来聊天。我真喜欢江南,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么美,无论春、夏、秋、冬,都可爱极了。”
熊倜握着她的手,没有说话,但从他的眼光里,可以看出他也是那么的幸福。人们在幸福的时候,说话反是多余的了。
他们在当涂,一耽就是好几天。当涂附近之采石矶,本盛产铁,熊倜的倚天剑丢了,就在当涂选了口剑,倒也甚是锋利。
夏芸又在当涂的马市里,替熊倜选了匹马,配上鲜明的鞍子,虽非良驹,看上去也蛮神骏的,这样一来,熊倜竟像是出来游历的富家公子了。熊倜心中暗自好笑,这几个月来,他的身份变得多快呀,像演戏一样,其实人生,不也就是演戏吗!
他们从当涂到芜湖,过鲁港、荻港,到铜陵,一路上,人们不再以惊奇的眼光看着他们,而是以羡慕的神色。男的宛如临风玉树,女的也是娇美如花,再加上良驹轻裘,衣履鲜明,怎不叫人羡煞。
冬天到了,春天也就快了,他们走得极慢,到湖北的时候,已是春天了。
湖北本为古云梦大泽旧迹,湖泊极多,这也是塞外所没有的。夏芸一路上指指点点,高兴得很。春天到了,他们的心里也染上了春的气息。
走过鄂城的时候,他们看到一队镖车。镖头是个中年胖子,骑在马上,顾盼自雄,倒也神气得很。镖车很多,看样子保的是一趟重镖,但镖局里连镖头带伙计,一个个样子都轻松得很,像是明知不会有人来夺镖。
熊倜斜眼望着那镖头,只见他目光松散,身上的肉,也胖得发松了,心想:“此人就是有武功,也好不到哪里去,镖行里怎会要他来保这趟重镖,难道湖北武林中,没有能人吗?”
那镖队和熊倜及夏芸,同宿在一个客栈里。晚上,镖伙们一个个放怀痛饮,又赌又闹,那镖头也不去管,熊倜更是奇怪。
那夏芸见了镖队,却高兴得很,跟熊倜说:“你看,替人保镖也挺好玩的,还可以乘此到各地去游玩,可惜我是个女的,镖局里又没有女镖头,不然,我也要去保镖了。”
她望了熊倜一眼,又说:“我爹爹说他当年也是保镖的呢。”
熊倜正在想着心事,闻言淡淡地应了一声,也没有在意。
吃完了饭,夏芸拖着熊倜到店门口去,看那插在门口的镖旗。
只见那镖旗绣得甚是粗劣,质量也不好,上面有“武威”两个大字,旁边绣着九把小剑,每把的头都连在一起。
那镖局有个伙计站在门口,看见有人在注意镖旗,再一看是两个年轻男女,样子又文气得很,胆子立刻就大了起来,大模大样地,走了过来,大声叫喝着:“喂,你们看什么?”
夏芸说:“看看有什么关系?”
那镖伙说:“什么东西都可以看,就是这镖旗,却随便看不得。”
夏芸生气道:“我偏看不可!”
那镖伙粗哼了一声,说:“看不出你这小妞儿,气倒是满壮的,我劝你趁早跟你的老公跑走,不然大爷一生气,把你们两个娃娃都打扁了。”
夏芸气往上撞,正要变脸,熊倜一想,在闹市之中,何必为了小事,跟这等人闹气,硬拉着夏芸,往里走了。
夏芸低声气道:“你不要拉我,我一定要教训教训那家伙。”
熊倜劝道:“算了,算了,我们又何必跟那种人一般见识。”
夏芸道:“那镖伙真是可恨极了,想不到镖局里的人,这样不是玩意儿。”
这时那胖子镖头正好走出来,听到了夏芸的话。他看了两人一眼,见是两个衣履华美的少年,他毕竟久走江湖,眼光厉害,见这两青年虽然文秀,却带着一股英气,尤其男的更是神气内蕴,双目带采,两太阳穴高高鼓起,显见是内功已有极厚根底,若然被镖伙无心得罪了,总是不好。
于是他笑嘻嘻地走过去,拱手说道:“两位请了,不知道敝镖行的哪个蠢才,惹了两位的气,在下一定要好好告诫告诫他们。”
熊倜见他甚是客气,也说道:“没有什么,只是一点小事罢了。”
夏芸却抢着说:“你们镖行的伙计怎么那么凶,人家看看镖旗都不行。”
那胖子镖头笑呵呵地说:“这倒要怪我了,只因那镖旗是武当山上传下来的,敝镖局仗着那镖旗,行走各省都没有出过事儿,所以在下才叫镖伙们特别守着那旗子。”
他哈哈笑了声,说:“不过我没想到那镖伙怎的不懂事,像两位这样的人物,不要说看上两眼,就是要将镖旗拿去,我史老三也只有拱手奉送的。”
夏芸一听这人讲话倒客气得很,她不知道他话中也带刺的,反而气平了。
熊倜一听这镖旗是武当山上的,便留了意,说道:“原来贵镖头是武当山上的,不知阁下与武当四子是怎个称呼?”
那史胖子还是满面带笑,说道:“在下哪里高攀得上四仪剑客,只不过敝镖局的镖头九宫连环剑王锡九,是武当四子的小师弟罢了。”
熊倜说:“原来贵镖局的总镖头乃武当四子的师弟,小弟与武当四位道长也是素识,日后还请替小弟向贵总镖头问好。”
史胖子呵呵笑道:“这样说来大家原都是一家人了,不知兄台高姓大名,还望见告。”
熊倜说:“在下熊倜。”
史胖子眼睛立刻瞪得老大,说:“我史老三总算眼睛没瞎,看出阁下是个高人,可是不瞒你说,我可没看出阁下竟是近月来武林轰传的江湖三秀之一,熊倜熊大侠。”
熊倜听了一愕,心想自己怎么成江湖三秀了,忙说:“小弟怎么名列江湖三秀了,这个连小弟自己都未听到过。”
史胖子笑道:“这个倒奇怪了,江湖中人,谁没有听到过‘武林群豪,代有新人,江湖三秀,秀出群伦。武林得异才,各俱有奇,一异并双绝,三秀加四仪’。阁下在武林中,已是大大有名的人物,小弟如何不知道?”
夏芸侧脸狠狠地瞪了熊倜一眼,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史胖子如数家珍:“这些人都是近年来在武林中赫赫一时的人物,‘一异’就是天阴教主焦异行夫妇,‘双绝’是峨眉的孤峰一剑边浩和江苏虎邱的出尘剑客,飞灵堡主东方灵……”
夏芸冷笑了一声,说道:“那个什么孤峰一剑我倒领教过,也未见得如何出色。”
史胖子愕了一下,接着说:“三秀就是两河绿林道的总瓢把子铁胆尚未明、天阴教下的护法黑衣摩勒白衣龙女和这位熊大侠,四仪就是我们武当山的四仪剑客了。”
史胖子说得口沫横飞,有声有色,又说道:“这几位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年纪也轻,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
夏芸却冷笑地说:“我看不见得,据我所知,就有许多人比他们强得多。”
熊倜说:“比如说近年白山黑水间,出了个女侠,雪地飘风夏芸,武功就出色得很,不说比别人,比我熊倜就强得多。”
史胖子奇道:“真的吗?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我想这些都是传说,不足为信的。想那雪地飘风即使有些武功,却怎比得熊大侠?飞灵堡一会,江湖群豪都说熊大侠武功盖世,阁下也不必太谦虚了。”
夏芸哼了一声,也不理他们两人,一扭头,走进去了。
史胖子察言观色,也猜着了,说道:“难道这位便是雪地飘风吗?”
熊倜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小弟还有些事情,少陪了。”
史胖子朝他做了个鬼脸,笑说道:“当然,当然,敝镖局就设在武昌,小弟这次保一批盐款到江南,日后有缘,还望能一睹风采。敝局的王总镖头,对阁下也仰慕得很。”
熊倜一拱手,连忙跟着夏芸走进房去,他知道夏芸一定生气了。
果然夏芸知道他进了房间,掉过头去,也不理他,熊倜便拼命地咳嗽。
夏芸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说道:“你咳嗽什么,再咳我也不理你。”
又生气道:“像你这样大英雄,理我干什么,喂,我说熊大英雄,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呀,要不是那胖子恭维,到今天我还蒙在鼓里呢。”说着小嘴一嘟,又掉过头去。
熊倜过去,用手抚着夏芸的肩膀,道:“你听那胖子的瞎恭维干什么,其实我的武功比起你来,真差得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