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好像在一晃眼间就过去了。
熊倜跟着飘然老人,隐居在泰山,已经苦练了四年的武功。
四年,江湖上起了很大的变化。
江南第一的江宁府鸣远镖局瓦解了,金陵三杰中的断魂剑与神刀霸王已不知去向。
峨眉的孤峰一剑边浩,自峨眉绝顶,巧得失传已久的“玄女剑法”秘笈,成了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剑客,和江苏虎邱飞灵堡的出尘剑客东方灵,被武林中人并称“双绝剑”。
粉蝶东方瑛,多次拒绝年轻豪杰的婚议,不知她在等待什么。
两河绿林道的总瓢把子,笑面人屠申一平忽然中毒而死,河北绿林道群龙无首,登时大乱,一个名叫铁胆尚未明的青年豪客,在两河绿林大会上,技压当场,取代了申一平生前的位置。
白山黑水之间,出了个贩马大豪。他的“落日马场”占地千顷,此人别人只知称他为“虬须客”,不知来历姓名。他有个女儿,叫作“雪地飘风夏芸”,更是东三省新近崛起的成名女侠。
北京着名的老镖头,银钩孟仲超,在走镖山西的时候,得罪了天阴教下,被天阴教新扎起的龙须坛主单掌追魂单飞,一掌击断双腿,亡命天涯,不明下落。
最令江湖中人谈之变色的,是天阴教的势力日益庞大。天阴教徒充斥江湖,黑白两道都有他们的势力,江湖中较有名气的好汉,如七毒书生唐羽,金陵三杰之首粉面苏秦王智逑,海上称尊的海龙王赵佩侠,山西临汾的吴钩剑龚天杰,洛阳大豪五虎断门刀彭天寿,以及劳山双鹤、洞庭四蛟、黄河一怪和一些武林中久已归隐的魔头,都被收罗教下,不是真有绝大来头的武林人物,根本无法在江湖立足。
秋天,当熊倜重回秦淮河畔的时候,人事已然全非。
朱若馨早就受不了烟花客的摧残,自杀而死。留下朱若兰伶仃一人,依然在忍受生命的苦楚。
熊倜想起出尘剑客东方灵,是个仗义疏财的人,便想到把若兰救出苦海,寄托给东方灵,然后再走遍天涯,了却自己的恩仇。
因此,他同若兰商量好,要若兰收拾些细软,雇车买马,直往苏州虎邱奔去。
虎邱山本是苏州的名胜,林木葱茏,景色甚美。那飞灵堡就在虎邱山下,依山傍水,建着一大片院落,外面建着围墙,三五庄丁,此刻正站在堡门外,看见有车来了,便迎了上来。
熊倜策马走上去。那庄丁躬身道:“这位可是来英雄会的?”
熊倜翻身下了马,说道:“不是的,我特来见堡主,麻烦你入内通报,就说江宁熊倜,远道求见堡主。”
那庄丁走了进去,片刻,一个长衫汉子飞步而出,老远便抱着拳说道:“来的可是江宁府的熊倜大侠?快请先进去,堡主就来恭迎大驾。”
须知熊倜名震江宁,泰山一会后,更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那长衫汉子乃是飞灵堡里的管事,听得熊倜来了,连忙迎了出来。
过不了一会儿,出尘剑客东方灵带着几个庄丁大步而出,见了熊倜大笑道:“今天是哪阵风把大驾吹来了,想得小弟好苦呀。”
熊倜也忙拱手为礼,说道:“久违堡主风范,小弟也是想念得很,久想前来问候,却苦不得便,今番惭愧得很,却是有事要相烦堡主了。”
东方灵握着熊倜的手道:“快不要说客气的话,这样说不免见外了,你来得倒真的凑巧,江南的豪杰,差不多已尽在我堡中了。”说完哈哈大笑。
又看了那车子一眼,疑惑地说道:“快请进去说话,那车中的可是宝眷?”
熊倜道:“车中是小弟家姐,小弟浪迹无定,不能照顾家姐,忽然想起堡主高义,故此不嫌冒昧,想将家姐寄居在此,家姐若能得到堡主照顾,小弟就可放心了。”
东方灵疑惑顿解,忙说道:“原来是令姐,快请进去,令姐不就等于小弟的姐姐一样,这是小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就叫庄丁将车子迎进堡去。
熊倜与东方灵并进得堡来,只见房宇栉比,气派甚大。
转过两排房子,是个极大极大的广场,此刻四旁俱用巨竹搭起棚子,正中是一个大台,四周围以栏杆,这时棚里高朋满座,俱是豪士。
熊倜远远地看见了,说道:“这里看来,想必就是堡主的英雄大会,小弟在道路上已听人说过,只是小弟却不想进去,不知堡主可否先带小弟入内,安顿了家姐再说。”
东方灵道:“那个自然,我先带熊兄到敝舍去,舍妹对熊兄,也是想念得很呢!”笑了几声,又说道,“只是这个英雄大会,熊兄却一定要参加的,江湖朋友,谁不希望能一见阁下风采呢!”
熊倜听了,也觉得有些得意,却不好答话。
东方灵带着他三转两转,走到一个门前,指着说:“这就是寒舍了。”
熊倜跟着他走了进去,只见那是个极大的花园,前面是三间倒轩,被树影遮得暗层层的,沿墙的假山石,种着各式的花木,只是已近深秋,只有菊花,仍然在盛开着,被斜阳照得一片金黄。
东方灵又指着那三间倒轩说:“这是小弟夏日读书的所在,正厅还在前面呢。”
转过倒轩,忽见十亩荷池,虽然荷花全部谢了,望去仿佛仍有缕缕清香。
荷池旁架着重叠回廊,是座极精致又宽敝的屋子,被一座大假山向西挡住,假山上梧榆相接,替房子挡住了西晒的阳光。
熊倜和东方灵走进房里,见东方瑛正陪着朱若兰坐在厅里说话呢。
东方瑛红着脸对熊倜笑了一下,就拉起若兰来,对东方灵说道:“这个就是我哥哥。”
朱若兰红着脸福了下去。
东方灵也屈身说道:“熊……”
他竟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说了个熊字,就接不下去了。
熊倜忙笑着说:“此是小弟的义姐,姓朱,却是从小带着小弟长大的。”
东方灵尴尬地笑道:“朱姑娘千万不要客气,熊兄和我不是外人,朱姑娘在此,就请像在家里一样好了。”
熊倜说道:“堡主的高义,小弟也曾和家姐说过,家姐也敬佩得不得了,是以小弟才不嫌冒昧地跑来。”
东方瑛娇笑着说道:“你们别堡主、小弟、熊兄的称呼好吧,听得人怪不舒服的。”
东方灵笑道:“正是应该如此,我们还是免了这些虚套最好。”
此刻忽有一个小僮过来说道:“外面有个庄丁,进来说英雄会上的英雄们都等急了,问堡主怎么还不出去?”
东方灵笑道:“我只管和你们说话,却把外面的客人都忘了。”
东方瑛娇笑道:“让他们等等好了。”
熊倜说道:“你们自去无妨,我陪家姐在这里坐好了。”
东方灵道:“贤弟却是一定要去的,朱姑娘若是有兴,能一齐去更好。”
若兰刚想推辞,东方瑛却一把拉住她说:“一齐去看看有什么关系,我陪着你就是了。”
广场里的竹棚分四面搭起,甚为宽敞,每一个棚里摆着十余桌酒筵,只要有人坐着,便立即摆上酒菜,此刻三间敞棚,都几近坐满了。
正中朝外的那一棚,是留做主座,和招待些较为知名之士,此刻却只疏落地坐了几个人。其中有武当的四仪剑客凌云子、丹阳子、玄机子、飘尘子,武林中称之为武当四子。此四人,行侠江湖,甚是正派。此外尚有太湖三十六舵的总舵主展翅金鹏上官予,四川峨眉孤峰一剑边浩的两个师妹,峨眉双小徐小兰、谷小静,但孤峰一剑、天山三龙未见来到。
东方灵向四周抱拳道:“小弟这次请各位来,实在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小弟想着与江南诸侠,近日甚少联络,特地请各位来聚一聚。
“想不到的是,居然惊动了武当、峨眉两派的剑客,和太湖的总舵主上官老英雄,小弟既是高兴,又是惶恐。
“此外,还有一位大大有名的英雄,想不到他也凑巧适逢此会,那就是昔年泰山绝顶,群英大会上独抗天阴教,名传江湖的星月双剑和飘然老人的衣钵传人熊倜,小弟更是高兴得很。
“此次盛会群豪,实是我飞灵堡建堡以来,最大的快事。各位若是有兴,不妨在正中的英雄台上试试身手,文人骚客们击鼓行令以助酒兴,我辈武林中人只好击剑行拳了。
“但此会只是欢叙之会,过招也是点到为止,各位之中若有什么揭不开的梁子,却不可在此煞了大家的风景。
“小弟话已说完,请各位尽可欢饮,飞灵堡虽无长物,但水酒还能供应得起。”
四棚诸豪,一阵鼓掌欢呼,便痛饮起来。
熊倜彬彬有礼和沉默寡言的性格,引起武当四子极大的好感,坚持要熊倜日后到武当山一游。熊倜见能得武当四子的邀请,也是高兴,何况武当派久为中原内家剑派正宗,武当山更是武林中人景仰的所在,便一口答应了。
峨眉双小徐小兰、谷小静,和粉蝶东方瑛本是好友,这次她们前来飞灵堡,也是东方瑛邀来的,此刻笑语风生,席上只有她们讲话的份儿。
过了一会,英雄台上居然有几个人上去打了两趟拳,练了一段剑,但俱是些普通武功,哪能入得了这些人的眼。
原来出尘剑客东方灵此次柬邀英雄会,还真个是为了他的妹妹。
他虽知道东方瑛心中有了熊倜,但熊倜自泰山大会后,江湖中从此没有消息,而妹子的年龄却一天大似一天,来求婚的人,她又多不中意,他想总不能这样耽误下去。
他这才聚诸雄于飞灵堡,想在其中物色一个年少英俊的人物,来做自己的妹夫,此刻一看,却俱是些第三流的角色。
但他反而高兴,原因是熊倜居然突然来了,他本是最好的人选,自然不必再去挑选别人了,只是熊倜心里如何想,他却不知道,他以为妹妹允文允武,人又美貌,熊倜岂有不肯之理。
此刻英雄台上,有两个人正在过招,一个使的是“劈挂掌”,一个使的是“少林拳”,一招一式倒也有几分功力。
东方瑛娇笑道:“你看看这些人,倒还真上台去打呢,谷姐姐,徐姐姐,我们也上去练上一段好不好?”
谷小静哎哟了一声,说道:“你可别找我,我可不行,你要真有本事,不会去找别人,怎么就会欺侮我呀。”
说着,她眼睛却瞅着熊倜,意思是叫东方瑛去找熊倜,原来东方瑛已将心事悄悄地告诉过她们了。
东方瑛粉面绯红,伸手就要打她。
朱若兰久历风尘,什么不懂,此刻一看,便知道这位小姐对熊倜早有意思,她也甚是喜欢东方瑛的天真,倒希望熊倜能和她结合。
于是朱若兰说道:“我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嘴严得厉害,什么都不肯说,我跟他在一起这么久,连他会武功都不知道,今天非罚他练给我们看看不可,他要是不练,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徐小兰答道:“这样敢情好,我们东方大妹子也正手痒得紧,就让他们两个上去练给我们看看,你们可赞成不?”
东方灵喜道:“好,好,我也赞成,我还出个主意,三十招之内,要是谁也不能赢了谁,就算不分胜负好了。”
原来他知道熊倜是当代第一奇人之徒,怕妹子不是对手,若败了面子上不好看,这才想出这个主意,他想妹子三十招总可以应付的。
熊倜听了,实是一万个不愿意,望着武当四子,希望他们阻止,哪知武当四子也是笑嘻嘻地拊掌赞成,原来他们也想见见熊倜的武功。
此时比武台上,动着手的两人,已分出了胜负,那使“少林拳”的,一招“黑底掏心”,被对方避开,招式用老,肩着着实实地被劈了一掌,倒在台上,幸亏他身体结实,爬了起来,含羞带愧地走下台去。
那使“劈挂掌”的,一招得手,向四周一拱拳,算是回答了四下疏落的掌声,仍不肯走下台去,意思是还想接个两场。
东方瑛紧了紧衣服,跃跃欲试。
熊倜见了暗暗叫苦,他实不愿出手,尤其对方是个女子,又是东方灵之妹,胜了固是不好,败了却又算个什么。
哪知台上又跳上个直眉愣眼的汉子,和那使劈挂掌的动起手来,熊倜松了口气,暂时总算有人替他解了围。
他见上去这人,也是个寻常把式样,心里有些失望,暗忖:“江南偌大个地方,难道其中竟没有藏龙卧虎……”
他一眼望去,见那使“劈挂掌”的又以一招“牵缘手”胜了一场,他目光如炬,见这汉子的这一招“牵缘手”用得甚是巧妙,而且含劲未放,似乎此人武功远不止此,只不过没有使出来罢了。
这时比武台下,也有人轻轻“咦”了一声,虽然声音极为轻微,但熊倜耳目异于常人,在这喧闹中,听得清清楚楚。
东方瑛又要上台,却被东方灵一把拉住,朝她做了个眼色,东方瑛心中纳闷,但又不好问出来。
转眼又有两人被那使“劈挂掌”的人击下台来。
最怪的是,那使“劈挂掌”的汉子,武功却似因人而异,如果对手的武功只有一成,他就使出一成半来,对手的武功若有三成,他就使出四成来,打了几场,仍然是气定神足,满不当一回事。
各棚中的豪客,此刻多数已发现,有的窃窃私议了起来。
凌云子沉不住气,低声向丹阳子说道:“此人看来有些古怪,我倒想去接他一场试试。”
丹阳子摇了摇头,却未说话。
坐在旁边的展翅金鹏一捋长须,低笑道:“道长别着急,依我看,好戏还在后头呢!”
东方灵亦在低头沉吟。
东方瑛嘟着嘴,怪哥哥不让她上台一试身手,峨眉双小见了,偷偷向她取笑着。
一晃眼,那使“劈挂掌”的又胜了两场,前后算起来,已有六个豪客败在他手底下。
那六人虽说武功全不甚高,但此人连败六人,仍然若无其事,功力的深厚,使得大家更惊异了。
东方灵侧首向展翅金鹏问道:“上官老英雄见多识广,可曾看出此人是什么来路吗?”
展翅金鹏摇头答道:“不瞒堡主说,我也在揣摸此人的来路,此人使的‘劈挂掌’,本是极为普通的掌法,只是到了他手里,却像不一样了。”
丹阳子接口说道:“依贫道之见,这‘劈挂掌’似乎不是他本门武功,若有个高手上去逼他使出本门武功来,他的来历就知道了。”
展翅金鹏上官予捋须一笑,忖道:“这老道倒滑头得紧,一点是非也不肯惹,方才你师弟要上去,你阻止了,此刻却想别人去顶缸。”
熊倜一声不响,却看出一宗异事来。
原来凡是被那使“劈挂掌”的打下台去的汉子,一下台就有一个黑衣汉子接过去,走到一旁讲话。
熊倜眉头一皱,忖道:“难道此人又与天阴教有什么关联吗?”
展翅金鹏忽地笑道:“好,居然武胜文也上来了,这一下总可以试出他的功夫来了吧。”
东方灵道:“怎的子母金梭武大侠来了,我都不知道,真是……”
熊倜一望台上,上去个中年的瘦削汉子,步履沉稳,两眼神光颇足,看来内功已具火候。
那瘦削汉子一上台,便抱拳说道:“朋友端的好身手,我武胜文不自量力,想来领教领教朋友的高招,只是朋友能否亮个‘万儿’,使天下好汉也知道朋友哪一路的英雄。”
棚中的上官低笑道:“果然还是他厉害,一上去就想抖露人家的来历。”
哪知那使“劈挂掌”的汉子哈哈一笑,说道:“在下江湖小卒,哪有什么‘万儿’,只是子母金梭的大名,在下却久已闻得,今日有幸,能在鼎鼎大名的英雄掌下讨教,真是幸何之如。”
丹阳子微一皱眉,说道:“听此人说话的声音,中气强劲已极,看样子内功已有了十分火候,只是贫道想来想去,却想不到此人的来路。”
东方灵也沉吟道:“此人必是内家高手,隐名来此,只是他如此又有何用意呢?”
台上的武胜文却已动怒,喝道:“好朋友既然不肯亮万儿,武某人只得放肆了。”
话未说完,身形一错,“踏洪门,走中宫”一手打去,竟是少林的“伏虎拳”。
哪知劈挂掌的汉子右肩一沉,右掌从武胜文肘下穿出,一招“拨云见日”直取左胁,仍是“劈挂掌”的招式。
武胜文微一坐马,双掌一交,化开了来势,右肘一弯,一个“肘拳”过来。那汉子微微一笑,脚步一错,避开了此招。武胜文身躯一扭,右手刷地直点“锁喉穴”。那汉子喝道:“好拳法。”一错掌,唰唰唰,一连三掌,虽亦是“劈挂掌”里普通招式,但他掌力带风,风声呼呼,哪里还是什么“庄稼把式”?
那“劈挂掌”在武林中极为普遍,乡下的把式场里的教武师傅,也总是拿这套掌法教人,但此刻到了他手里,却是大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