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赤裸着面对一个美丽而高傲的陌生女人,姜断弦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屈辱和自卑,这个女人那双猫一般的锐眼,仿佛已穿透木桶,看到了他身上最丑陋的部分,甚至连他的伤疤和胎记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种感觉令他愤怒无比,只不过他毕竟还是沉得住气的。
所以他只是冷冷地回望着她,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他一定先要把她的来意弄清楚,然后才能决定自己应该怎么做。
这个女人当然不会是特地来看他洗澡的,他当然不能就这样赤条条地从浴桶里跳出来杀人。
——好像很少有人能在自己完全赤裸时挥刀杀人。
幽灵般的女人,眼中忽然露出了一种梦一般的笑意,然后才用一种非常优雅的声音对姜断弦说:“姜先生,在风雨中试刀之后,能回来洗个热水澡,实在是件享受。”她说,“我实在不该来打扰你的。”
姜断弦冷冷地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可是我要来找你,再也没有比现在这种时候更好的了。”她说,“因为现在一定是你心最软的时候。”
姜断弦不能不承认这个女人的观察敏锐,想法正确,无论谁在杀人后赤裸裸地坐在澡盆里时,心肠都会变得比较软弱的。
“我在你心最软的时候来,当然是因为我有事要求你。”
姜断弦终于开口:“什么事?”
“今天已经是十五,我知道你今天午时要去杀一个人。”她说,“我求你不要去杀他。”
“你也知道我要杀的是谁?”
“我知道。”
“他是你的亲人?”
“不是亲人,是仇人。”
“既然是仇人,为什么反而要救他?”
穿白衣的女人那双有时看来如梦,有时看来如猫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一根根可怕的血丝,每一根都是用无数的怨毒和仇恨炼出来的,每一根都深深地埋入了她的骨髓和灵魂。
“我要救他,只不过因为我不想让他死得这么早。”
姜断弦从未想到一个人心中的怨毒竟会有如此之深,直到他看到她的眼睛。
看到了这双眼睛之后,有很多事姜断弦在忽然间就全都明白了。
“你就是因梦夫人?”
“是的,我就是。”
“你知道我要杀的是丁宁?”
“是的,”因梦冷笑,“韦好客和慕容秋水只不过是两条猪而已,凭他们也想骗过我?”
她的声音里也充满怨毒:“我会要他们后悔的,我会要他们把他们自己说出来的话,跟他们的舌头和那样东西一起吞回他们的肚子里去。”
一个如此美丽高雅的女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无论谁听见都会大吃一惊。
姜断弦盯着她看了很久,才能恢复平静。
“你要知道,我只不过是个刽子手而已,只不过是一件杀人的工具,别人要我杀人,我非杀不可。”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我根本就不能替你做什么事。”
“我求你为我做的,当然是你一定可以做得到的事。”
“我能为你做什么?”
因梦的眼波和声音都已恢复柔美。
“姜先生,我听人说起过你的刀法,刀在你手里就好像变成了活的,而且有眼睛、有感觉,所以如果你要用它去削断别人两根睫毛,它绝不会削断三根,也不会只断一根。”
她又说:“如果你要用它杀人,那个人当然必死无疑,换句话说,如果你还要留下他的一条命,那个人当然是死不了的。”
姜断弦的回答如刀截铁钉:“人到法场,哪里还有命!”
“我也知道一个人到了法场之后就无命可留了。”因梦说,“我只要你留下他的一口气,别的事都不用你管。”
“一口气?”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能让他活下去。”因梦的声音更温柔,“我当然也知道,这口气的代价一定是非常高的。”
她柔柔地看着姜断弦:“可是我一定能够付得出来,而且一定会付给你。”
姜断弦忽然笑了。
“我相信你,你随时都可以拿得出一笔很可观的钱财来,你自己也可以随时脱光衣服跳进我的澡盆。”他说,“像你这样的女人,有谁能拒绝?”
他自己回答了这个不能算是问题的问题。
“我能。”姜断弦说,“就算天下的男人都不能拒绝你,我也是例外。”
因梦也笑了,笑得极媚。
“你真的能拒绝我,我不信。”她说,“以你的刀法,以你的身手,也许你真的会把钱财看作粪土,可是我呢?”
她实在是个非常美的女人,不但美得让人心动,而且美得离奇。
因为她的美就像是钻石一样,是可以分割成很多面的。
在某一方面来说,她是个非常脆弱的女人,美得那么纤细,就好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一样,连碰都不能碰,一碰就碎了。
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足踝,她的柔颈,都会让人有这种感觉。
在另一方面,她又是非常理智的,虽然美,但却有智慧,有原则,而且坚强果断,一下决心,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改变。
从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从她嘴的轮廓,都可以看得出来。
可是她的眼睛的变化又那么多,那么快!让人根本就无从捉摸。
等到她完全赤裸时,她就又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
一个充满了野性和欲望的女人,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都仿佛在燃烧着地狱中的火焰,随时随刻都可以把男人活活烧死。
她的腿、她的腰,她身体的弹性、她坚挺饱满的胸膛,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现在她已经把这一点证明给姜断弦看了。
看到她赤裸的胴体,连姜断弦都已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一年四季从不间断的冷水浴,山野间的新鲜空气,快马奔驰时的跳跃,静坐时的内视调息,使得她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和肌肉都充满了弹性和活力。
在她那纤柔而苗条的外貌下,藏着的是一座随时可以让人毁灭的火山。
姜断弦叹息。
“看到你之后,我才明白尤物是什么意思了。”他忍不住要告诉她,“你就是个天生的尤物,跟你比起来,别的女人都像是发育不良的小孩。”
因梦嫣然:“那么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想要我跳进你的澡盆里?”
“不想。”
“你还是不想?”
“我没法子。”姜断弦说,“我是个天阉。”
这是男人的丑事,大多数男人死也不会说出来的,姜断弦却说得很轻松愉快。
他甚至解释:“天阉的意思,就是说这个男人一生下来就是个太监。”
因梦的眼又变了,叹息的声音却很温柔。
“姜先生,你真可怜,现在我才知道,你是多么可怜的人。”她叹息着说,“像你这么可怜的人,真不如死了算了。”
姜断弦也叹了口气:“只可惜我总是死不掉。”
无论是姜断弦也好,是彭十三豆也好,都是个随时都会死掉的人,这个世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脑袋。
可是直到现在,他的脑袋居然还在。
一个随时都可能会死掉的人,居然还没死,总不会没有理由的。
姜断弦躺在浴桶里的姿势好像比刚才还要舒服了,桶里的水也好像比刚才更热。
“每天早上我一醒过来就会想,今天会不会有人来杀我?如果有人来杀我,会是什么人?会用什么法子?他杀人的手法是不是用种特别的方式?”
“今天早上你也想过?”因梦问。
“每天我都一定要去想,而且要把每一个细节都想得很详细透彻。”姜断弦说,“我时常都在想,如果有人想趁我在洗澡的时候来杀我,会用什么法子?”
他说:“在水里下毒就是种很好的法子,趁我不在的时候先在水里下毒,等我一进木桶,毒性就由我的毛孔中渗入,不知不觉间就要了我的命。”他问因梦,“你说这法子好不好?”
“不好。”
“不好?哪一点不好?”
“你是姜断弦,不是笨蛋,如果你在每次洗澡之前,没有先检查一下水里是否有毒,现在你恐怕早已烂死在澡盆里。”
因梦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早就想过,像这一类的法子,对你根本就没有用。”
姜断弦立刻问她:“你认为要什么样的法子才有用?”
因梦笑了笑,就算是回答。
姜断弦也没有希望她会回答,很快就接着说:“如果有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站在我面前脱光衣服,吸引住我的注意,又在身后埋伏了两三位一流的杀手,用最犀利的武器刺杀。”他说,“这时候我赤身露体,手无寸铁,眼睛里看着的又是个活色生香,连太监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美人。”
姜断弦盯着因梦的眼。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挡住他们致命的一击?”他又问因梦,“你说这法子对我有没有用?”
“有用,当然有用。”因梦淡淡地说,“只不过我也不会用。”
“为什么?”
“因为这里的地方不对。”
这个窄小木屋,只有一扇小门,四面都没有窗子,除了这个很大的风吕之外,剩下的空间很有限,既不可能被人袭入,也不可能有人埋伏。
因梦说:“我不用这种法子,因为它根本就行不通。”
姜断弦叹了口气:“那么我也想不通了,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因梦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了。
回答因梦这个问题的是“卜”的一声响,已经有六柄长矛穿墙而入。
从左面的墙外刺入三柄,从右面的墙外刺入三柄,六柄长矛刺穿木壁,只发出“卜”的一声响,可见他们是在同一刹那间刺进来的。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又是紧接着的“卜、卜”两声响。
这种情况就不难想象得到了。
——从左墙刺入的长矛,由木桶的左边刺进去,从右墙刺入的长矛,由木桶的右边刺进去,第一声“卜”,六柄长矛已分别从左右两边将木桶对穿,坐在木桶里洗澡的人,哪里还有命?
第二声“卜”,当然就是长矛刺入这个人身体时所发出来的了。
情况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姜断弦本来应该已经在这一刹那间被刺杀在木桶里。
可是情况却又偏偏不是这样子的。
长矛从墙外刺入,将要刺穿木桶时,姜断弦的刀已在手。
他反手抽刀。
刀锋向外,在木桶中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姿态,旋身一转。
水花飞溅,矛头俱断,断落在水中。
第二声“卜”,就是他挥刀斩断矛头时发出来的声音,一刀削断六柄长矛,居然也只有“卜”的一声响。
好快的一刀。
水花飞溅,姜断弦的人也从木桶中跃起,在珠帘般的水花中,把身子凌空从左向右一转,右手的刀,已从上到下切入了左边的木壁,切入了长矛刺穿木壁处。
刀锋划过木壁,木屋外立刻响起三声惨呼,三声宛如一声。
姜断弦侧身悬刀,以右脚蹬左壁,横飞向右,长刀切入右壁长矛刺入处。
刀锋划过,屋外的惨呼声,立刻就和刚才的惨呼声,混合成一声了。
他的刀快,惨呼声长,所以六声才会混为一声,惨呼未绝,水帘已落,他的人也已坐回木桶。
木桶中仍有水。
长矛虽然将这个木桶刺穿六个洞,可是长矛的杆仍然嵌在洞里,就好像六个塞子一样,塞住了木桶上的六个洞,不许水往外流。
因梦也好像被塞子塞住了,呼吸和血液都已经被塞子塞住了,人也动不得。
姜断弦的样子看起来又好像很舒服了。
这个仿造“风吕”的格式做成的木桶,体积非常大,容量也极大。虽然溅出了一些水,也漏出了一些水,桶中的水还是够满的,也够热。
姜断弦眯着眼,仿佛又将睡着。
他知道他这次再睁开眼睛来的时候,绝不会再看见有人站在他面前了。
他只听见因梦说:“我知道江湖中以前有个非常有名的名女人,连洗澡的时候都带着武器。”
姜断弦又听见自己说:“我知道她,她的名字叫作风四娘。”
“听说她是萧十一郎的情妇。”因梦故意用一种酸酸的声音问,“你呢?你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怎么会跟她有关系?”
“因为你也跟她一样,连洗澡的时候都带着你的刀。”
姜断弦没有要杀因梦的意思,事实上,他已经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女人了。
痴心的女人,通常都能让男人尊敬,所以这次事件就此结束,只不过留下了六柄被砍断的长矛,和十二只断落在木屋外、紧握着长矛的柄、被姜断弦一刀砍断的手。
这时候其实已经是三月十五的凌晨了。距离丁宁的死,已经非常接近。
这时候伴伴也仍在与鬼为伴。
所有的事看起来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三月十五,凌晨。
凌晨时,韦好客已经穿上他的官服,来到了刑部大牢后的这个阴暗小院。
他的官服也是订制的,上好的丝绸,合身的剪裁,精美的缝工,无论任何地方都绝没有一点差错。
错的只不过是他这个人而已。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认为他错了。班沙克、酒、女人、往事的欢乐、地狱般的地牢、慕容秋水、死、丁宁。
新愁旧欢,恩怨交缠,缠成了一面网,他已在网中,提着这网的人也是他。
他一夜无法成眠。
自己提着网的网中人,怎么能挣得脱这面网?
小院阴暗如昔,韦好客也依旧坐在他那张颜色已旧得变成深褐色的竹椅上。
他在等姜断弦,他知道姜断弦一定很早就会来的,来看丁宁,看丁宁是不是已经能够站得起来。
——丁宁的人不能动,姜断弦的刀就不动。
韦好客并不担心这一点,对于这件事他已经有了很好的安排。
他安排的事永远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这一次的安排更是精彩绝伦,简直精彩得让人无法想象。
最妙的一点是,等到别人想通其中的奥妙时,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任何人都无法补救。
想到这一点,韦好客笑得就好像是条刚抓住兔子的狐狸。
刑部的执事,名额通常保持在八个人和十二个人之间,每一位执事都是经过多年训练的刽子手,他们的刀法当然没有姜断弦那么精纯曼妙,可是杀起人来却一样干净利落。
如果姜断弦不肯动手,他们也一样可以把丁宁的头颅砍下来。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令人想不到的是——
慕容秋水这次为什么一定要选姜断弦来执行,而且还不惜答应姜断弦各种相当苛刻的条件。
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无疑是个极大的秘密,除了慕容秋水和韦好客之外,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等到别人发现这个秘密时,不但来不及补救,连后悔都来不及了。
姜断弦来得果然很早。
他走入刑部大牢后的小巷时,看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看见诸葛大夫被两个人搀扶着,从大牢后院的边门走出来。
破晓时分,积雪初融,冷风如刀。
诸葛大夫脸上却冒着汗,而且在不停地喘着气,就好像刚刚做过一种最激烈的运动一样,看起来已经累得半死。
姜断弦已经想到他是被慕容秋水请到这里来医治丁宁的,所以就让开路让他们先走。
诸葛大夫当然也看见他了,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要告诉姜断弦一件事,却又没有说出来,好像要呼喊挣扎,却又忽然很快地走了。
直到很久之后,姜断弦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话,要做的是什么事。
一张连油漆都没有涂的小桌上,摆着一碟半肥瘦的白切羊肉,一碟羊脸子、一碟葱、一碟酱、一大盘子火烧、一大锅热乎乎的羊杂汤,另外再加上两大壶刚摆在灶灰里温过的上好高粱酒。
这几样东西都是姜断弦每天早上都想吃的,样样俱全,一样不少。
韦好客带着最殷勤的微笑招呼姜断弦。
“这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而且特地从西四胡同马回回的羊肉床子上切来的。”他说,“我知道你今天还没有吃过早点。”
姜断弦看着面前这个身材虽然畸小,其他部分却全部十分优雅的人,忽然觉得对这个人很佩服。
一个天生有缺陷的人能做到这一点,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早就知道你不但是刑部六司官员中仪表服装最出众的一位,你在刑部里权力之大,也是别人很难想象得到的。”
姜断弦看着韦好客。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对我知道得这么清楚。”姜断弦说,“你不但知道我早上喜欢吃什么,而且连我今天早上有没有吃过早点你都知道。”
韦好客用一种非常优雅的姿势提起酒壶,为姜断弦斟酒。
“姜先生,你应该知道我对你仰慕已久,而且朋友们都知道我是个好客的人。”韦好客说,“像姜先生这样的贵客临门,我当然要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对姜先生的生活起居当然多少都要了解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