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和南朝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几十年,几十年里虽然各有胜负,但终究是拿南朝无可奈何。这两年下来,我们取得了两次大胜,可是,也耗费了一大半国库的积累。秋冬之后,我们和南朝的决战就要展开,这笔庞大的军费,着落何处?”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这些人能文的也好,善战的也罢,平素口若悬河,可是,却没有什么理财高手。就连专门管理钱财的户部尚书也没辙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这几年的光景大家都知道,这天下,再也没有比打仗更花钱的事情了。
一个人再是挥霍再是吃喝嫖赌也还有个底线,唯有战争,就如泥牛入海,多少的金山银山也能给你挖空。
大家七嘴八舌,没个主意。
向百姓加税?不行,冯太后临终前有遗言,这十年八年的,不能横征暴敛,一旦横征暴敛开始扩散,一个王朝的死期就不远了。
向富裕得流油的皇亲国戚摊派?
那更不行,再有钱也是自己的。谁愿意把自己的钱拿给外人化?就算实在是用不了,就算钱都生锈了也不行——如果富翁花不完的钱都肯给穷人的话,这世界上就不存在贫富差距了。
种种的办法都不行。
可军费自然是要预算进去的,对吧?
拓跋宏环顾四周,之前还一个个非常能言善辩的大臣们,现在一个个都不说话了。
开口的时候,就连声音里也充满了笑意,也不是询问众人的意见,只转向了一名极其资深的汉臣,也是现在的太子太傅:“有关各位的奏折,想必大家都看过了,那么,太傅如何看法?”
太傅站出来,不慌不忙的:“回陛下,臣已经把所有的奏折都看了。陛下励精图治,厉行节俭,现在为了南征的军费问题又从后宫着手,而不是去向百姓摊派,这种做法,是亘古未见之明智之举……”
这番话就厉害了。
因为争论的核心转移了。
解散后宫,大臣们要维护的是大家族的利益,可是太傅这几句话却把争论的焦点引到了为了筹集军费,到底是该“从皇家身上节俭”还是去搜刮百姓?
别的鲜卑莽汉还没反应过来,咸阳王却立即暗叫不好。
东阳王先叫起来:“太傅,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北国府库充盈,钱粮充足,皇家自然该有皇家的气派和天子威严,就算节俭,也该是臣民节俭,岂能让陛下去节俭?”
咸阳王松了一口气,这正是他内心里要反驳的。
拓跋宏笑而不答,目光转向太傅,太傅一拱手:“王爷此言差矣。战争最是耗费一国的人力物力。这二十几年来,北国的确是集聚了大量的财富,四方的珍宝,可是这几年连年战争下来,损耗也非常大。为了充足军费,就只好继续向民众摊派,难道他们就乐意?后宫冗员众多,所耗不菲,别说其他的,光是每个月的柴米油盐就是一项极其庞大的开支,后妃宫女们的脂粉钱都要上万银子。如果这笔庞大的开销可以节省下来,那就得少向百姓摊派多少?”
东阳王怒不可遏:“太傅这是什么话?难道为了区区几个小钱,就要损失皇家之天威?难道让陛下向普通老百姓一样苦拉巴机的寒酸不已?这像什么话?哪里还有大国的威严?”
鲜卑大臣们急忙称是:“对对对,我们北国又不是穷得很,岂能让陛下节衣缩食?”
“天子气派,皇家威严,岂能在这上面打主意?”
“难道让皇宫看起来像贫民窟?”
……
众人七嘴八舌,太傅却不慌不忙,等众人稍微安静了一点,才一挥手,继续道:“各位稍安勿躁,我的意思并不是让陛下节衣缩食。适当的削减冗员,并不是就一定要寒酸,只是不要穷奢极侈就可以了。想当年,商纣王修建鹿台,倾尽天下奇珍异宝,建立酒池肉林,结果很快就亡了。而我们的前任,后赵的石虎,建国初期,何尝不是府库充足?可是他后宫豢养上十万的宫女,光是穿的绫罗绸缎一个月就要耗费银两上百万。好好的江山,就被这么挥霍而空……”
商纣王远了点,但是后赵的大王石虎大家都清楚得很,这个天下罕见的大暴君之荒淫无道,也是屈指可数的。
“后赵覆灭,前车之鉴。这二十年,我们奉行的都是与民休息的政策。忽然又要开口向他们大肆摊派,大家说,怎么办?让他们呢卖儿卖女?收了他们的土地?”
众人面面相觑。
东阳王愤愤的:“可是,这也不能是削减后宫的理由。”
“陛下的意思很清楚,并非是削减后宫,而是削减后宫过度的开销。”
拓跋宏站起来,环顾四周,缓缓道:“各位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咸阳王正要开口,太子太傅先说话了:“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需要在座的各位做出一点牺牲……当然,老臣也不是空口说白话,老臣家里正好有一千俩银子,暂无用处,所以可以全部上缴国库……”
众人这一下再是白痴也听出来了。
好呀,要陛下不削减后宫也可以——你们把这个钱掏了吧。
太子太傅是著名的清寒之家,他不贪污也不好女色,这些年家无余财,他说的一千两银子,已经是他这么多年全部的积蓄了。对于一个官居一品的大员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但是,由于太傅名望极大,平素大家都熟知他的情况,对于他能拿出一千银子已经是非常的出人意料了。
一个这么穷的老官员拿了一千银子,在座的各位王爷,功臣,都有很多封地,很多赏赐,有独立的小金库,人家拿出了全部家产,你等拿出十万八万银子总不成问题吧?
脸色,刷刷地给皇帝大人白下去了。
惨白。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被人摊派了这么大一笔钱更让人痛苦的呢?要知道,地主家也是没有余粮的啊。
王爷们再多的钱又如何?人家要养王妃无数的侧妃无数的儿女亲属仆役……还有许许多多的排场和打点,以及无数的吃喝嫖赌……
这么摊派下去,怎么得了?
众人不吱声了。
就算陛下不想维持自己的天子气派了,可王爷们还是要享受的嘛。
咸阳王见这些家伙一个个地不吭声,立即火冒三丈。他带头大声道:“既然太傅大人不惜倾家为国,我们这些皇亲国戚自然也不能落后,我同意捐出十万银子。”
按理说,咸阳王带头振臂一呼了,其他人都应该从者云集。
可是,并不。
就连最先发难的东阳王都躲躲闪闪,眼神迷离。
拿出去的可是真金白银啊,谁在这时候要跟钱过不去啊?而且又不是十两八两,而是十万八万啊。
咸阳王不心疼,大家就不心疼?
咸阳王的目光转向东阳王,狠狠地盯着他,几乎要大声喊起来了:“你们这些笨蛋,快点先答应下来……只要答应了,到时万一你拿不出钱,陛下也不会真的杀你们……”
的确是这样,拓跋宏的意思当然是威逼这些人而已,他们不拿钱,也不能真的就赶尽杀绝。
别人不了解,难道他咸阳王也不了解?当初迁都洛阳的时候,他就领教过皇兄的这一招声东击西了,如今,故技重施,可笑竟然无人识破?
可是,这关键时刻,这些武夫们岂能领会咸阳王的一番苦心?只紧紧地捂住钱包要紧,再说,皇帝面前无戏言,如果天子真的追究起来,众人岂敢空口白话,向皇帝大人开空头支票??
东阳王老脸通红,目光根本不敢直视他,嗫嚅道:“我家里……唉,人都道东阳王家里花团锦簇,实在是儿子们不争气,一个个吃喝嫖赌……王府只是个空架子而已……”
东阳王几乎有四十几个儿子,四十几个儿子又有几乎总共有几百个的妻妾……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溃也……这么庞大的一个家族,而且又不善经营,若不是当年老东阳王的家底厚实,现在就顶不住了。
大家一看东阳王都不拿钱,一个个更不说话了,任凭咸阳王的目光如利刃一般在各人脸上转来转去,众人只是不做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算了。
拓跋宏哈哈大笑:“罢了,罢了,既然各位都有苦衷,还是朕来做个表率,厉行节俭算了。”
没有一个人再提出反对。
也没有底气。
皇帝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咸阳王气得面色铁青,只恨恨地瞪了老脸通红的东阳王一眼,只恨这些目光短浅的家伙,真真是庶子不足与谋。
他跺跺脚,就连东阳王嗫嚅着想上来跟他讲话他也根本不理睬。
奔出去时,才觉得一腔鸟气没有发泄之处,只恨苦心孤诣那么多年,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合理合法的一家独大了——甚至连罪责都怪不到她头上去。
狡猾多端的皇帝大人最初提出废黜后宫的决议只在小范围以内,并非是诏告天下。一旦意识到这条路不通了,引起的反弹会大了,他立即收起了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