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王来了兴趣,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娘娘真的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是冯夫人说的……证据都在冯夫人手里……”
“能不能拿出来?”
彭城面露难色:“现在这样子,我们根本没法公然去和冯夫人接触。再说,冯老爷好像坚决反对拿出证据……”
咸阳王自言自语道:“只要有证据就好办。”
“哥,你有办法了?”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那对兄妹在想办法的时候,冯妙莲也老感觉到眼皮在跳。这几日,她老是觉得眼皮在跳,先是左眼跳,然后是右眼跳,到后来,两只眼睛都跳起来。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岩,她心烦意乱之际,又有点心惊胆颤。
这一日,拓跋宏回来得特别早,二人用罢晚膳,喝了一盏清茶,他忽然不经意地问:“妙莲,为何想到重修瑶光寺?”
冯妙莲心里一震。
这是谎言。
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就如吕雉背着刘邦搞的那些小动作——她内心的仇恨,贤淑的冯妙芝,柔媚的高美人,能歌善舞的林美人,其他隐藏在不可知的地方的新鲜的美人们……统统都是她仇恨和妒忌的对象。
瑶光寺便是一个最好的监狱——她的期待,是把这些人统统关在监狱里面,镇压妖魔鬼怪一般,绝不将他们放出来。
否则,自己便会成为“上一任”冯皇后了。
她差点忘了,在拓跋宏面前,你永远也不要弄鬼——他绝对可以识破你。就算没有彭城公主的告密,他也早就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就如他对她的容忍,到底会忍受到什么程度。
她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我并没有要修缮什么瑶光寺,我也并不信佛。”
他凝视着她。
很长时间,她忽然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的胸口堵塞得非常非常厉害,就如一块沉重的石盘压着,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
也许是这一****没有再穿戴皇后的朝服,没有那些过多的珠宝首饰,胭脂水粉的掩饰,憔悴遮掩不了,她的脸色惨白得出奇,睫毛垂下去。
自从取消朔望朝拜之后,宫里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当然,这些话传不到她的耳朵里,她们也不敢。
她呆在立正殿里,真正的静养。
可心却没有一刻静下来过。
感觉上过了许久,久得她都快受不了了,才听到自己的声音,生硬而缓慢:“陛下,我没兴趣修缮什么金身……我的所作所为,你应该很清楚……”
忽然那么绝望。
那种潜伏在心底的深刻的绝望,永远没法让她成为一个面不改色的大阴谋家——它们在他面前,很快就会举手投降。
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罪行。
“妙莲,对不起!”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难道做错了什么?
错的难道不是自己么?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受,就如他心底此时的表情:“妙莲,你是不是每天都过得惴惴不安的?也许是我让你觉得很不安全吧?”
那种压抑的感觉更加明显了,她的声音益发地沉下去:“陛下……我其实也不是……我……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陛下,其实,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竟然因为慌乱而说不下去了。
是的,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女人了。
纯真和善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心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就像一个木偶一般,他说她不用再穿朝服了,她于是便换上了便服。他说她不用朔望之日朝拜了,于是她也就取消了。不追问也不反驳,可是,谁知道她心底到底想的是什么?
“妙莲,瑶光寺的事情你就不用去管了。”
她微微瑟缩一下,这温柔的话语算是警告?
她淡淡的:“我原知道,这些都瞒不了你。”
就如一个孤独的斗士,被人揭破了底牌。以后,还剩下什么呢?冯妙芝的身后是庞大的冯氏家族,冯夫人、冯老爷,还有小太子、咸阳王和彭城公主……可是,自己有什么靠山?
而皇帝,他只是一个裁判。
“冯妙芝恨你,我是知道的。可是,她在瑶光寺里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了。而且,我已经下令,从今往后,不得再往宫里选送任何秀女……”
她这才真的吃惊了,瞪大了眼睛。
到了洛阳之后,为了笼络汉人中的高门大族,拓跋宏从不拒绝和他们通婚。哪怕是二人最恩爱的时候,他也是娶了李冲等人的女儿。此时他正是盛年,而且又是在和南朝战争前夕的关键时刻,何以就不再执行当初的政策了?
“皇弟们的孩子逐渐地开始长大了,要通婚,可以有很多人选了……”他微笑起来,像是早已深思熟虑,“也不见得就次次必须我亲自出马……”
鲜卑男人结婚早,尤其是他的二弟,三弟等人,十三岁就有孩子了,到现在,孩子最大的已经十几岁了,也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了。
“我已经传令下去,日后王子们都和高门大族联姻。”
他看着她因为惊讶而嘟囔起来的嘴巴,这一刻,脸上那种小心翼翼的深沉和遮掩都不见了,嘴角微微翘起来,就像当年山坡上跑下来的小女孩,“陛下,这是为什么呀?”
他笑起来,不答,转身去衣橱里挑选一件极其精美的睡衣给她,柔声道:“妙莲,换这件吧。”
她温顺地同意了。只安安静静地躺着,一言不发。
拓跋宏凝视她闭着的眼睛,半晌,他的语气更加温和:“妙莲,喜欢今晚换的衣服不?”
“喜欢。”
他这才把衣服全部放回去,走到她的身边,挨着她躺下去,头放在枕头上,吹熄了宫灯。
黑夜里,只听得二人的呼吸之声,安静得出奇。
“妙莲,你睡了么?”
“唔……醒了就睡不着了。”
“妙莲,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什么事啊?”
“我考虑后宫人数众多,供养不菲。其实,宫里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人,再说,现在我们对南朝的战争也需要很多财力,与其那样子铺张浪费,不如做点有实际意义的事情……”
她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拓跋宏,这是什么意思?
哪有皇帝为了战争而压缩宫廷开支的?
就算是为了压缩宫廷开支——但也不是压缩宫廷人数啊?
皇宫都还搞裁员?这也太离谱了吧?
就算是裁员,也是先从官僚的冗员开始。
“我那天看了一下宫里各部门的名册,很多部门冗员众多,有好几千的宫女杂役,我认为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人……”
她迟疑一下,小声地问:“以前太后不是有规矩么?但凡宫女们满了25岁就可以出宫嫁人,应该不会有很多冗员吧……”
他直截了当:“妙莲,我认为除了宫女之外,那些妃嫔们也最好都各自去封地……有孩子的就去封地,没孩子的就出宫,改嫁也罢,其他也罢,悉听尊便。妙莲,你意下如何?。”
冯妙莲惊呆了。
这是何意?
解散后宫?
她惶恐得几乎侧身,可是身子有点笨重,黑暗中看不清楚拓跋宏的脸,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微微地急促起来。
一时之间,竟然不敢开口。
根本就不能消化拓跋宏这话的真实的含义。
“人多事多,祖宗们的规矩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嫔妃们都住在后宫里而不去封地的话,孩子们之间也会互相攀比。与其如此,不如让她们都出去……”
她忽然明白过来。
他的话再是坦率不过了,今天高美人,明日林美人,轮番争着送美女,轮番争着侍寝,为儿子们争取赏赐和地位……千奇百怪的花样,纵然是皇帝也吃不消了。
最主要的是,这些妃嫔一走,自然没有人再会聚集到瑶光寺了。
这一招,真是釜底抽薪。
无论是她冯妙莲还是冯妙芝彭城等人,都休想在上面做文章了。
这对她冯妙莲来说,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可是,他为何要这样做?
有时,保持后宫那种微妙的争斗也是皇帝乐于见到的。难道他就不怕她一人独大?
这时候,他仿佛不像一个裁判了,那令她有一种错觉——他站在自己这一边。
当裁判变成了运动员,交战的一方队员从11人变成了12人,这个球赛还怎么进行下去??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沉声道:“陛下,你若是因此而解散后宫,也许,是很不明智的。”
他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早就深思熟虑过了。”
要知道,后宫是宫廷制度最核心的一块,要颠覆,何曾容易?
他笑起来:“妙莲,你不用担心了,以前先帝爷爷也这么做过,很多妃子都出宫去了,此后,宫廷里就平静了下来……”
可是,先帝罗迦只是放了那些年轻漂亮的妃嫔,而不是这么巨大的规模,连宫女也一起出去了——除了必要的粗使宫女,其他人,都出去了。
整个后宫,彻底变成了一个办公机构——按照这种做法,剩下的真的只是各部门跑腿的,做活的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