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交扣的时候忽然摸到一些粗糙的地方。他心里一震,想起那只拉住帘子的莹白的手,那只手是没有任何缺憾的左手,现在这只手是右手,断掌,烫伤……她几乎很少露出这只手,若不是他今晚抱住她,正好握住这只手的时候,几乎忘记了这一回事。
掌心的伤痕已经凝固,但是摸起来的时候却留下了永远的粗糙。
全身上下一片晶莹光滑的时候,这一片肌肤显得如此的刺目。
难怪她总是不肯抚摸他,也不肯太过的亲昵。
因为不愿意让那蜈蚣一般难看的掌心从他身上掠过,想起那些惨痛的往事。
“妙莲……我有个想法……”
她微微闭着眼睛,等着他的亲密,夫妻之间很熟悉了,几乎是一种固定的程序了,却不料,他另有聊天的兴致。
“陛下,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过一段时间,把宫女们都遣散出宫。”
冯妙莲心里一震。
这样的事情,只有先帝罗迦曾经有过。
她的母亲便是当年被遣散出宫的女眷妃嫔之一。但凡生了孩子的就集中到一地养老,其他没有孩子的,可以给一笔钱,自由出宫嫁人。对于许多长年累月都见不到皇帝尊容的宫女子来说,这无异于最好的选择。
自古以来,罕有皇帝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先帝罗迦是因为深爱冯太后;而冯妙莲心想,拓跋宏,他又是为了什么?
许久,她默不作声。
“妙莲,我早年曾答应过你,宁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是……”人生之中就是因为有了许多“可是”,每一次转折,便是千万里的差异。
“当年我年轻气盛,思虑不周,而且迫于子嗣压力,加之意志不坚定,受到诱惑,所以辜负了你。今后,我一定会实现当初对你的承诺……”
温柔情话自今日始,他的声音和行动仿佛预示着他的真诚。
不知为何,冯妙莲在这时候却想起叶伽。
叶伽从未说过他这一辈子会对她忠贞不二,只是她知道,不止是情感上,还因为他的身份——她绝不怀疑这一点。
而拓跋宏呢?
百花丛中之后抽身。
两种爱情,她不知道谁才是对的谁才是错的。
甚至逐渐地不能明白,到底谁才是自己所需要的。
软弱的身子和软弱的心,都如随波逐流的一汪浮萍,在汪洋大海里没有任何自主的权利。
元宵节。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一开春就是****艳阳,花圃里,树木逐渐地披上了一层鹅黄色的春装,一些早开的花更是耐不住寂寞,纷纷争艳斗奇。
冯妙芝站在瑶光寺的二楼。从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的距离,可以清楚地看到昔日中宫的花圃,看到郁郁葱葱的树木,看到那些盛开的花朵。空气里吹来甜蜜的花粉味道,已经能看到辛勤的小蜜蜂和蝴蝶在嗡嗡嘤嘤地飞来飞去了。
每年二三月的时候,宫廷里会有最最鲜美的百花蜂蜜,是洛阳的养蜂人精挑细选送来的,美容养颜,那种甜蜜的滋味,她最是喜爱。
但是此刻,甜蜜的味道却成了一种痛苦的啃噬。
尤其是当她看到一个人影旖旎而行的时候,她的身子立即隐匿在了二楼巨大的佛像柱子后面,微微弯着腰,妒忌得内心几乎发狂了。
那个女人啊。
那个该死的女人,她盛装而来,皇后的冠冕佩戴,身后宫女如云,沿途赏花的妃嫔们都向她行跪拜之礼。
就算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冯妙莲也能猜到,那些女人一定是在讨好她,恭维她。还有那些老太妃们,她们一个个笑容满面,跟她谈笑风生。
她的宫女悄然低声说:“奴婢昨日进宫领取药物,打听到她做了皇后之后大肆赏赐老太妃们……”
艳梅手里还拿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份东西,那是宫里惯例的赏赐,瑶光寺里的女人都有。可是,她情知主子心高气傲,生怕拿出来更激怒了昔日的皇后娘娘,所以怯怯地放在背后。
冯妙芝见她躲躲闪闪的,不耐烦了:“什么东西?”
“回娘娘……这是给娘娘的那份……”
她不敢把赏赐二字说出口,但冯妙芝却清清楚楚,顿时火冒三丈,如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她劈手夺过匣子扔在一边,狠命地践踏了几脚:“那个贱婢,她有什么资格赏赐本宫?这个狐狸精,我看她能兴风作浪多久……”
冯妙芝恨恨的问:“当初她不是假装自杀,把财物什么都赏赐宫女了么?哪里来这么多钱赏赐?”
“听说陛下把内务府交给她掌管了。”
冯妙芝柳眉一竖,眼里几乎要嫡出血来。竟然又给那个女人掌管内务府?以前大家就说过,冯昭仪生病之前一直掌管内务府,如何的一手遮天,她没亲眼见过还不相信,如今才知道那个女人何止是一手遮天?她简直连天上的乌云都要遮住。
隐隐地,传来花圃里女子的笑声,老太妃们在喝酒打纸牌,玩得高兴了,老太婆们一个个中气十足,居然还有的大声唱起了南朝学来的戏剧。
甚至有几个人还舞动流云水袖,你追我逐玩得十分开心。
而居中坐着的冯皇后,这时候就不是一个皇后了,她就像一个小女孩,陪着那些老女人欢笑取乐,春风得意。
越是如此,冯妙芝就恨得越是入骨,想一想,当初审判的时候,皇帝为何只要这些老太妃参加?
自始自终,皇帝都在设陷阱——他和那个贱人相互勾结,寻找自己的罪证,以达到废黜自己的目的。
曾经的枕边人,竟然会变得如此的歹毒。
“你们这对狗男女,不让我好过,我也绝不会让你们好过。”
那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游玩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已经纷纷往回走,春风沉醉,景色宜人,晚霞把天空渲染成一片火一样的红。
这时候,冯妙芝看到一个人旖旎而来。
那时候她本是要从藏身的柱子里走出去了,但是当她看到这个人影的时候,就停下了脚步——因为她从未见人走路的姿势那么好看。
这个人走路不快不慢,身姿优美,形如长脚的白鹤。
但凡见过那种长脚杆的鹤的人就该知道,那种动物姿态是如何的优雅,身材比例完全是一种黄金分割,就算是天下最最性感的女人,在它面前也会自惭形秽。
近了,近了。冯妙芝有一刻屏住了呼吸:越来越近的那个男人,一身素净的袍子,头上戴着一顶僧帽,飘带遮住了脸,她看不清楚面容。
但是那一刻,她已经认出来他的装扮的身份:国师叶伽。
叶伽!
对于叶伽,她并不陌生。
就是叶伽治好了那个贱人的病。
当初冯夫人曾经把冯妙莲在家庙的一举一动都曾告诉她,可是,自从她做了皇后之后就消失了危机感,竟然以为那个贱人已经无翻身之地了。
她自言自语:“若不是这个该死的和尚,我今日何至于落到如此的地步?”
那时候,叶伽已经走过。
身影消失在前面浓密的林荫走道上,也许,他是奉召进宫,也许他是有其他什么要事。
就在这时,一名婢女悄然进来,她是冯妙芝的陪嫁侍女,是她从冯家带进宫的,从她两岁开始,这名婢女就开始伺候她,对她忠心耿耿。
侍女近了,满脸紧张。
冯妙芝看出来,立即下楼进了房间。四周的门窗关严,婢女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喜悦之情:“娘娘,您看,这是夫人带给您的密函……”
冯妙芝拆开母亲带来的密函,一看,最初是眉头深锁,逐渐地,脸上露出各种复杂的情绪:震惊,愤怒,喜悦,痛快,猜忌,不可置信……
天啦!
真是让人不敢置信。
上天竟然还给自己安排了这样的好运。
冯夫人的密函在手里一直飘摇,以至于贴身侍婢也察觉出了她脸上那种极其复杂的神情转变,却不敢吭声。
“娘娘……”
冯妙芝回过神来,眉眼之间全是笑意,自从进入瑶光寺以来,她每一天都心情阴郁晦暗到了极点,今日方扬眉吐气,一抬手,把密函折叠好,却还是不放心,点燃了火烛,将密函放在火上,扑哧一声焦味然后化为了灰烬。
“张雁,你过来……”
张雁正是那个侍女的名字,一见到小姐终于绽放了一丝笑意,她也跟着笑起来,附耳过去,冯妙芝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张雁这才退下去了。
这一夜,冯妙芝彻夜难眠。
一直沉浸在那种震撼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天啦,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厚颜无耻的女人?
难道皇帝陛下真是受到了她的蒙骗?
这天下有哪个男人能容忍女人这样的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