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他的时候为他受伤,不爱的时候也为他受伤。
曾经宁愿牺牲性命来保护的爱人,末了却是宁愿送掉性命也要摆脱?
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半晌也没抽出手臂,直到她自己侧身翻了一下。
手臂微微麻木,却如释重负。
因为她翻身的时候,脸上的神色非常平静。
睫毛阖在眼帘上的样子让他想起她的小时候,多可爱的女孩儿啊,整天蹦蹦跳跳的,在北武当的山上抓蝴蝶捉蚂蚱,回到了皇宫后也不安分,整天弄得御花园里鸡飞狗跳。那时,他少年老成,一当了皇帝,感觉马上就老了十岁。六七岁的孩子登基了,不敢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太后不经意间不那么亲切了,严厉远远多过微笑。尤其是蝙蝠人老A出现之后,太后完全如变了一个人一般,对他的严厉难以想象。
许多时候,若不是他牢牢地记住父皇临死之前说的话,几乎没法支撑下去了。
“宏儿,今后无论谁怎么挑拨你,你都不要相信。这世界上除了太后,绝对没有人会对你更好了。因为,她是你的……母亲!”
这句话,他永生不忘。
也是父皇留给自己的强大的精神支柱。
那么多年,并不是没有人挑拨离间的,相反,挑拨层出不穷。若是稍微意志薄弱一点,就和太后翻脸争权夺利了。
因为她是他的母亲!
天下挚爱,莫过于生母。他是她唯一的儿子,所以,无论她做出什么决定,他只能无条件服从。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傀儡。小孩子,也只能是傀儡。
那个丰碑太高了,他再是鲜卑大臣们所称赞的天才,也没法逾越她所立下的高度。
逐渐地,十几岁的孩子,三十岁的心智。
他比妙莲其实大不了几岁,可是感觉上自来比她老了许多许多,就像两个时代的人。因其如此,她的蹦蹦跳跳才带给他如此之多的欢乐。
彼时,他身边的太监、宫女等会随时把小皇帝的一切喜怒哀乐,吃喝拉撒,事无巨细的回报给太后。
皇宫上下,唯有她一个人才能让他敞开心扉说话。而且,她不会把那些秘密告诉任何人。
就连太后也是不说的。
那时候,他以为她是自己最可靠的盟友,保守秘密的小伙伴。长大了才知道,那是太后留给自己的一个窗口。
这个窗口,对他的意义可想而知。
一生中的岁月,怎样也没法抹去的痕迹。
一如那些最最古老的桥段,阴郁的王子,不不不,是阴郁的国王,一个活泼的灰姑娘在他心底照进了阳光。
这一缕阳光曾伴随他那么漫长的岁月,一直到太后去世。
现在就不需要那一缕阳光了?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看到秋日的黄昏,憔悴得夜晚,阳光再也照射不进来了。
他慢慢地走出去,吩咐了晚膳。
挑菜谱的时候看得很仔细,一样样地想,哪些是她喜欢吃的?獐子肉炖苹果干?拔丝苹果?燕窝粥?
看了很久他才教给御厨。
昭阳殿的气氛显得很凝重,门外战战兢兢的宫女们以及她们交出来的一只只盒子。
宫女们跪成一排,声音如蚊蚋,没有一个人胆敢提起出宫的事情。
“柳儿,这些是什么?”
她小小声的:“回陛下,这是娘娘赏赐给奴婢们的……”
他随手打开一只盒子,看到里面的丰盛。
都是她回宫之后他给的赏赐。还有前些年她不在宫里的时候,每一次赏赐他都留下了她的一份,日积月累,非常可观。
可是,再多的财宝此时又值当什么?
再看昭阳殿,才惊觉梳妆台上的空空如也。衣橱也是空的,就连她的华丽的衣服都分得一干二净了。想必是不知做了多久的决定才如此地果决。
遣散宫女,自赴一死。
在她再次回到昭阳殿的时候就开始了吧?
可惜,他竟然不曾察觉。
再英明的人,也只猜到了结果,却看不透这个过程。
当他处心积虑的时候,当他充满愤怒的时候,当他嘲讽她贪婪虚荣只认皇后身份的时候,不料她已经是遍体鳞伤。到这时候,皇后这个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无限唏嘘,内心悲凉,不知道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娘娘的东西,奴婢们不敢领受……请陛下收回……”
“罢了,罢了,既是她赏赐你们,你们就拿着吧。”
那是她私人之物,也是这几年昭仪生涯的赏赐,私房钱,她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好了。可是宫女们却不敢僭越,这么多华丽的衣服,银两,首饰……冯昭仪醒来后怎么办?她自己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没人敢要。
但是也没人敢于违背皇帝的决定。
捧盒依旧被拿出去了,昭阳殿里空旷得厉害。
皇帝宣布辍朝三日。
他本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人,极罕在非重大节日宣布辍朝。此时,皇后被废黜的消息已经通过礼官宣布下去,朝野皆知。
一时间众说纷纭,一片哗然。
皇后不是有口皆碑的贤惠?她为何会被废黜?
罪名如何?
咸阳王很是惶恐,本想找皇兄打听,但是连续通报不得求见。没有人告知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探听不到。
当日参与此事的老太妃和其他妃嫔们都守口如瓶,生怕多了半句话就惹来祸端。
三日之后,皇帝下令册封新皇后。
并不出人意料,正是冯妙莲。
但是,朝野震惊。
就连冯老爷闻知也如天塌下来一样,不知是喜是悲。
这天下,只有永恒的皇帝并没有永恒的皇后。
虽然都是他的女儿,却有什么不同了。
被废黜的冯皇后的罪名并未怎么被提及,也没被扩大化,朝野也不敢追问,毕竟,都是冯家的女儿,废立之间,家门无法蒙羞。
冯老爷这期间和咸阳王有过短暂的接触,但是咸阳王依旧没有打探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只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和皇兄之间是有什么不同的。
两日之后,再得到消息,皇帝亲自把冯妙莲接回了立正殿。
拓跋宏那一日起得特别早,早朝之后回来,御医报告说冯妙莲的伤势已经无碍,请陛下彻底放心云云。
整理东西的时候,他看到角落里的一只大箱子。他亲自去打开,但见里面都是些平淡无奇的东西:油葫芦、廉价的头钗、发簪、饰品、小丝巾以及几件很别致的裙裳。这些服饰都充满了浓郁的南朝风情,甚至有一件充满了波斯风情的大披肩。
这些东西,他可以确定没有任何一件属于皇宫。
并非是自己给她的。
当她把一切都分配给侍女们之后,唯一只留下了这一口箱子。
柳儿低声问:“陛下,这些东西也带走么?”
他并未急于回答。
转身进了房间,看到闭着眼睛的冯妙莲。他不知道她是醒着还是睡着,反正只要他在她的面前时,她从不曾睁开过眼睛。
“妙莲,那口箱子你还要不要带走?”
无人回答。
他自言自语:“也罢,我看这箱子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估计是你在家庙时候的玩意儿吧。看来也用不着了,既然你说不要,那就不必带走了。”
是她自己拒绝的,不是么?
床上的女人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也没回答。
“妙莲,既然你同意了,我就把这口箱子给处理了?”
她还是没有回答。
“好,我就当你同意了。”
拓跋宏当即下令,很果决地把这口箱子封存了,从此,再也无人知道它的下落。
步辇很低调地从昭阳殿回到了立正殿,车上的女人依旧昏睡着。也许是服药的缘故,她睡得很熟。
当撵车停在立正殿的门口时,所有人都恍如隔世。
那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宫廷斗争,无论是手段也罢,计谋也罢,但凡要在宫廷里争得一席之地,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册封皇后的礼仪已经交给礼部,大家按照程序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终归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从黄道吉日的选取到各种烦琐程序的一一行走,务必令每一步都不能出什么差错。
冯妙莲躺在床上,不知外面风雨飘摇。
醒来的时候,躺在立正殿的大床上。
那是一个很晚的清晨,深秋寒冷,天色十分阴暗,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身边多了一个男人。
这些日子,她其实并不是一直昏睡着,清醒的时候很多。
在鬼门关走了一趟——确切地说,在彻彻底底的失望之后,重新回到这个地方,任何人都会感到陌生。
就连身边的这个男人也一样。
有时,她感觉自己并不了解他——这种隔阂,几年前就开始了。
周围的布局色彩浓烈,窗外的宫灯簇新生辉,立正殿显然经过了一番布局,就如一场喜事的前奏。
这样的季节,本是不适合办喜事的。
许久之后,她的目光才收回来,落在身边的男人面上。他的一只手习惯性地搂住她,十指交扣,毫无芥蒂。
他一脸憔悴,熟睡之中也露出深浓的疲倦。
就连昔日坚毅的浓眉也奇怪地纠结在一起,竟似他才是受伤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