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众多的衣裳里看了许久,看到一套清新而朴实的衣服。那是她在家庙里穿过的,不是宫装,而是普通民间女子的服饰。那是叶伽某一次带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为了让她开心,病情恢复得更快,但凡她要什么,无论多么荒诞无稽,叶伽都会满足她的愿望。
但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叶伽就不再买衣服了——她细细地回想,多久呀?
十年八年?
原来才过去区区一年?
自从回宫之后便是度日如年。
一年不到,自己以为过去了一生。
只因为绝望啊。
人一绝望了,日子就成了煎熬。
看不到爱情,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叶伽……围绕身边的是无穷无尽的打压、排挤、争夺、折磨、寂寞、孤独……每一件,都比死还难受。
这一辈子,自己也没法和叶伽在一起了。
就连刺秦的荆轲也倒下去了,何况是叶伽,谁也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古往今来,从来不可能有人能在皇宫里把女人拐走。
她不再期待叶伽了。
心底反而镇定自若。
她把衣服穿好,对着镜子仔细地看了看。
淡绿色的衫子,雪白的流云水袖,没有宫装那么华丽,但清新,雅致,就如叶伽本人的审美趣味——那么美丽的一个男人,他的眼光向来不差。
她仔仔细细地把每一处褶皱都抚平,又插上一只钗。
钗也很寻常,不再是价值连城的碧玉,而是民间工艺精湛的赝品。
又看看扔在地上的那件破烂的纱衣。
想了想,还是把纱衣捡起来,穿在身上。
旁边放着一把匕首,她捡起来,仔细地看。昨夜的梦境犹在眼前。几乎没有细想,她把匕首藏起来,放在怀里。
衣裳很宽大,什么都看不出来。
良久,她出去。
柳儿守在门口怯怯地看她:“娘娘,这衣服已经坏了……”
坏了么?
她看到袖子上的飘荡的破碎一角,飘飘扬扬的,倒像一条丝巾,显得别有风致。瞧,美丽的东西终究是美丽的,就算碎了,也能碎得这么好看。
这是冯妙芝一手撕碎的。
何尝不是他拓跋宏一手撕碎的呢?
他的赏赐,终究是他的毁灭。
这便是最后的依归。
她把纱衣罩在外面,昂然走了出去。
这一次,她没有带任何一名宫女,孤身而去。
中宫很安静。
宫女们都很惊讶,还有一些老太妃们。
不知何故,昨日盛大的场面不见了,那些三宫六院都没来,只有一干老太妃。此外,还有几名资深妃嫔,都是皇宫里能说得上话的。
这些人都有儿女,知道小太子的威力,平素都是很巴结冯皇后的。
换而言之,都是冯皇后的人。
大家看到冯昭仪孤身一人而来,都露出狐疑的神色。
再不济,总有几个宫女能站起来吧?
为何都不听她的了?
尤其,她再也不是昨日和冯皇后决裂之时的锦衣貂裘,也没有护身的金宝金册绶带,甚至连首饰也没有一件像样的——昨日还把脸都衬绿了的翡翠吊坠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件很粗劣的赝品。
最最重要的是,她连宫装都没穿。
这衣服很新奇。
大家在深宫里这么久,很少看到有人穿成这样,就如一个民间的女子。
一个个心里都嘀咕起来——看来,冯昭仪是认输了。
她再也不敢和皇后较劲了。
那么明显的事情,昨夜皇帝对皇后是如何赏赐安慰?对她是什么态度?
没了皇帝撑腰,她什么都不是。
也许是兔死狐悲,众人都有怜悯弱小的心情——只要那个强者不是自己——既然冯皇后已经占据了上风,打了人,得到了皇帝的安慰,接下来又要严惩冯昭仪了——谁能不多多少少抱一点同情之心呢?
这一日可是公审啊。
尤其是对于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子——这些老年的女人们跟她又没得争宠的恩怨。一个个担心,今天冯昭仪可要真的完蛋了。
正位中宫,皇帝和皇后端坐。
皇帝穿得很随意,皇后则是凤冠霞帔。
他们就像一对夫妻。
不不不,他们是真正的夫妻。
冯妙莲是外人。
就像一场审判——在罪行尚未公布之前,这是一场家务纠纷。一切,由皇帝裁决,或者说,皇后主审,皇帝旁观。
没错,皇帝就是一副旁观者的样子。
冯妙莲再也没有摆架子,跪下去——跪在拓跋宏的面前,行大礼:“罪人冯妙莲参见陛下!”
她没有行臣妾之礼——而是奴婢或者说是罪人之礼。
皇帝淡淡的打量她,目光从她的头饰到衣服,再到她的跪姿……然后,没搭理她。
连平身都没讲。
冯皇后盯着她,目光从最初的狐疑到释然然后变得非常的温和,大度。
冯妙莲并不介意皇帝的这种冷淡,然后,也参见冯妙芝:“罪人参见皇后。”
也不是小妾之礼。
还是庶人之礼。
从行礼上,她和他们的身份已经划清了。
就好像这个男人跟她没啥关系。
尊敬,谦卑,但不是一路人。
“免礼。”
三个人的目光并无交接——也许他们看着她,但是她却看着老太妃们,给她们请安问好。礼仪很周到,一个都没缺失。
甚至对那几名妃嫔也一一问候道。
皇帝皇后身边,仆从云集。
她只身一人,如单刀赴会的荆轲。
明知一死,无可奈何。
有恩的报恩,有怨的报怨,今日之后,一笔勾销。
她每每行礼转身,撕烂的绢纱飘扬,如一条丝巾。
最初冯妙芝也有点不安,但转眼看到皇帝的目光,想起昨夜皇帝的话,心安理得了。不怕她冯妙莲来这一套行为艺术表演。
失宠的女人,狗屁不如。
是皇帝发话,淡淡的:“冯昭仪,你为何只身一人?你的宫女呢?”
“回陛下,昭阳殿的宫女因触怒皇后,全被责罚,她们都在养伤,行动不便。所以罪人冯妙莲独自前来。”
罪人?
冯皇后冷冷一笑。
你也知道自己是罪人了?
但是,这副样子就想脱罪了?
早得很呢。
但是对于体罚全体宫女一事,冯皇后又不想担这个恶名,心念一转,声音很平和:“赐坐。”
赐坐??
大家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冯皇后昨日才喊打喊杀,今天就赐坐了?
就连那些老太妃们也不得不一个个佩服到家了:宫斗了一辈子,不如这么一个小娃儿。事实是,冯昭仪的位置摆好了,尊贵,精致,符合她的身份。
但是冯昭仪没有领情,她依旧站着,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只是微微躬身:“罪人等候陛下和皇后娘娘裁决罪行。”
空气很冷。
大家不料她这么痛快就认罪了。
冯妙芝也懵了一下,饶是她早有准备,一下也拿不定动主意了。如果冯妙莲像昨日那样一上来就大吵大闹,肆意嚣张,那该多好?那就是她犯横的证据,自己也范不着再装模作样了。
现在怎么办?
这个狡猾多端的女人,现在居然来扮可怜,装给谁看?
她恨得牙痒痒。
还是皇帝先开口:“冯昭仪,你说你有什么罪?”
冯妙莲并未急于回答。
她的目光转向了冯妙芝。
冯妙芝心里一紧。
“我的罪行,皇后最清楚。我自己犯了什么罪,自己说出来怕轻了,还是皇后娘娘来公布吧。”
皮球到了冯妙芝的脚下。
她没有退路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但是,脸上的神色一直很平和,开口的时候,眼眶先红了,声音也很低微:“姐姐……唉……姐姐,你何苦如此?”
姐姐!??
这个天才的演员。
冯妙莲并不接她的茬,也没任何的感动,淡淡的:“皇后请直接宣布我的罪行。”
冯妙芝转向皇帝。
皇帝一笑:“今日朕只是旁观。后宫是皇后的地盘,一切听皇后的。”
尚方宝剑下了,心头踏实了。
冯妙芝这才轻轻咬了咬牙关,看得出,这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本宫承蒙陛下厚爱立为皇后,位正中宫三年了。虽不敢自诩有功,但三年来,后宫井井有条,上下和睦……”
这是事实。
“但是,这种格局自从姐姐……冯昭仪回来之后就被打破了……冯昭仪病愈回宫后,本宫和其他姐妹都很欢喜,尤其是本宫,亲姐姐回来,但觉在宫里多了手足之情,这些年来,本宫一直挂念着姐姐,多次派家人探望……而且老父也千叮嘱万叮嘱,一定要好好照顾姐姐,毕竟姐姐身子骨弱……但是,姐姐回来后却性情大变,先是和高美人不和,然后每一次都称病躲避朔望之日的行礼仪式……”
这也是事实。
冯昭仪装病不敬皇后,人人皆知。
“本宫最初很惊异,毕竟是姐妹之情,于情于理,都该和姐姐和睦相处。碍于姐妹之情,就听之任之。殊不料,这是错误的开端,姐姐对本宫的成见越来越深……”她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了,“唉……这些其实都是本宫的错,千错万错,都是本宫徇私,治理后宫不严……陛下要惩罚就请惩罚臣妾吧……姐姐,她……唉,姐姐她也是一个可怜之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