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随附的规划图也很明白:皇帝的陵寝之前有三个位置,皇帝本人之外,一个是皇后,另一个则是预留的下一任皇帝的生母。
也就是说,在他死后,陪伴着他的将铁定是他的皇后以及高美人。至于他自己所喜欢的女人,那并不重要,纵然死后也没有资格陪伴他长眠于地下。
这是历朝历代皇宫的规矩,大臣们当然无意于改变。他们也不认为应该事先知会皇帝,过问一下皇帝陛下的意思——不用问!他们自己做了决定。
冯妙莲也看到了这份地图。
但是她只是淡淡地瞄了一眼,就转头静静地坐在一边。
拓跋宏收起奏折的时候才看到她冰凉的眼神,情知这于二人的关系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他说:“妙莲,这只是一个草图而已……”
她答:“我根本不在意。”
“陵寝本来就设计过早了,只是因为迁徙历代祖宗陵寝,所以……”
“人死如灯灭,生前都管不了谁还在意身后事?人死了,就是无知无觉的皮囊,腐化,变成尘埃,比之猪狗也好不了多少,死了再去争夺虚名,又有什么意思?”
这态度太过淡漠。
就好像她根本不在意到底是否永远陪伴他于地下似的——生前都是他的奴婢,禁脔了,为何死后灵魂还要长久为他所禁锢?
难道一个人肉体不能自由了,灵魂随便胡思乱想一下也不行么?
她丝毫也没意识到这样的态度在拓跋宏心里引起的震荡。
他惊奇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内心里第一次涌起了一股隐隐的惊惧。
偏偏那时候宫灯有点摇曳,一阵风来,仿佛无风自动的,冯妙莲的面容显得更加模糊,隐约,拓跋宏悄然地看过去时,但觉她呆呆的坐在一边,脸上既不是哀戚,也不是愤怒,甚至连醋妒都说不上来——只是脸色是透明的!
隐隐地是一种苍白的透明。
就好像她这个人根本就不是真实的一般。
“妙莲……”
他叫了三声她才回过神来。
“妙莲,你最近到底为何总是心不在焉?”
她淡淡地反问:“有么?陛下,你哪里发现我心不在焉了?”
他回答不上来。
心底很疲倦,只是看着整整齐齐的寝殿,锦衾被褥,一尘不染,昔日的疯狂已经成为过去,只是觉得冷淡。
就像她这个人,整个都是冷淡的,没有任何的生气了。
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妙莲,今晚我想设宴邀请叶伽,他以前也很喜欢拔丝苹果……”
她打了个呵欠,显得很疲倦,淡淡道:“我身子不舒服。”
拒绝!
那一刻,拓跋宏分辨不清楚她是在拒绝自己还是拒绝叶伽。
如此地直言不讳。
冯妙莲也看着他,就如一只老鼠看着一只猫。、她想起小太子拓跋恂,当初如何地被他捉个现行——他喜欢这样。
就如一切的阴暗面都不得不暴露在他的眼前似的。他自以为是天子,代表着上天,以洞察一切窥探一切的态度。
但是,他想窥探什么就能窥探什么?
冯妙莲此时忽然变得无比的清醒,从未有过的警惕——她想起叶伽——如何不让叶伽身败名裂。
就这么简单的理由,足以让一个混沌的女人变得理智起来。、
只是这理智,让拓跋宏觉得更加的迷惑——好像身边的女人越来越陌生,早已不是昔日的那个女人了。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说:“我看到宝珠和陈嘉两人脸上的伤痕了……”
“哦?”
这枕头风,她冯妙莲可从未向他吹过。
可是,这又如何呢??
“是妙芝打的??”
冯妙莲轻描淡写:“宫里自然有宫里的规矩。皇后娘娘有权利教训任何被她看不顺眼之人。打了也就打了呗。只怪我管教不严,冲撞了皇后,还请陛下恕罪……”
拓跋宏但觉脸上火辣辣的。
就好像不是她挨了打受了屈,而是自己面上无光——自己连看护一个女人的本领都没有。也是自己,给了别的女人打她的权利。
昔日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当年的海誓山盟,到底兑现了几成?
尤其是向来自诩说一不二的皇帝大人?
这时,方才慢慢明白,人生中可以有很多誓言,很多信诺——无论是权利还是金钱,承诺了都很容易实现。唯有感情!
承诺过的感情,最容易食言和变质。
他沉默了许久。
她也沉默以待。
甚至当他流露出要讨论其他,比如祭祀等大事情的时候,她也没有接口,也不主动,甚至提不起兴趣。
对他不闻不问,就如真的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妾——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小妾!
小妾哪有义务和丈夫同甘共苦?
这样的义务和光荣,属于享用了他的名分和封号的女人。
权利和义务向来都该是对等的,不是么?
她没享受,所以坚决拒绝付出。
拓跋宏转身出去了,从此,极少回到立正殿。
她也从未派人去找他。、甚至连过问一下他的行踪都没有,更不用说他的喜怒哀乐,衣食住行是否安全合理了。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这皇宫上下每一间屋子都是他的,几千个女人,只要他愿意,随便上谁的床都行,难道还怕他无处可去?
甚至蠢蠢欲动的咸阳王。
冯妙莲很少过问,但是并不代表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知道拓跋宏不会寂寞,所以也不打算去关心。
大祭伊始,冯昭仪却病了。
宫里上下盛传,冯昭仪又生病卧床不起。
冯皇后闻听此讯简直喜出望外。真真是天助我也。这些日子她在宫里真是惴惴不安,手里的小太子貌似也不那么值钱了,可是太子废立何等大事?皇帝不可能轻易做出决定,而且他又没得更好的人选。
反而冯皇后最关心的是祭祀问题——谁不知道,冯太后生前最喜欢的是冯昭仪?
按理说,这种祭祀,女眷中自然是以皇后为首,历朝历代都如此,宠妃再是不可一世,也不许在大典的时候争夺这种皇后身份的象征。但是冯妙莲这种女人,冯皇后还真怕她没什么干不出来的。
就像她从不在朔望之日朝拜自己就是最好的明证。
更何况,自己这次因为太子之事受到训斥,也难保她不落井下石。
就在她担心冯妙莲借口受到太后生前宠爱,要抢夺主祭的时候,偏偏传闻冯昭仪病了。
真是病得太好了。
冯皇后拍手称快。果然没有让她失望,因为很快就得到传旨,让她奉命着手祭祀一事。
冯皇后喜出望外,这几天压抑的一口乌气终于一扫而光。
她好几次在宫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冯妙莲啊冯妙莲,你这个贱人就是一个贱人!还敢和我争夺皇后位?你别想得太美了。
不但如此,她还接到心腹宫女传来的密报:冯昭仪其实并未生病,也许是和皇帝吵架了。因为回宫的第二日,皇帝就重重地摔门。
这是从未有过的。
这个消息,更是比主持祭祀更让她喜悦。
难怪!
多年都是冯昭仪主持太后的祭祀,今年她在皇宫里反而不要她参参加了。真是不难想象她到底把皇帝得罪到了什么程度。
冯皇后敏锐地判断,这一次冯昭仪的好日子才是到头了。但是她并不急于下手,反而大大方方地安排祭祀,力争要做的尽善尽美,博得皇帝的好感。
每一个细节她都没有放过。
六宫上下开始沸腾。
冯妙莲躺在立正殿里,对这些都不闻不问。
她既没发热伤寒,也没什么突如其来的疾病,只是浑身无力。偶尔也喝粥吃点东西,整天都躺着从不起来。
拓跋宏极少回来,每次回来都露一面就离开了。
她也很少看他,就算他有时走到她的床前,她也总是闭着眼睛装睡着了。于是,他也根本就不安慰她。
两个人之间从未如此冷淡过。
昔日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那点温情,比泡沫更加容易破灭,一吹,就烟消云散了。
她并不知道他在哪里过夜了,也不关心,也不许宫女们提及此事。
到祭祀的前一日,她终于忍不住了。
太后忌日,自己真的不去?
她也知道,自从自己生病以来,后宫极少大规模祭祀太后了,以往都是拓跋宏自己率众去方山永固祭祀。
这一次呢?
自己明明已经回来了。
对于太后,那是母女一般的情意。
难道自己仅仅因为出于妒忌就坚决不去?
但是,拓跋宏决口没提。
和她冷战的这些日子,他问也不问。就好像这件事情本来就和冯妙莲无关似的。
渐渐地,心就冷了——因为恐惧而变冷。
她知道,不能去祭祀太后意味着什么——如果自己有资格去,拓跋宏会主动告诉自己!如果他绝口不提,那就意味着,他认为自己没资格了。
皇帝的妃子没资格祭祀皇太后,傻瓜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除了死人,只能是罪人——也就说是冷宫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