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伽的目光只很偶尔地扫过她的面颊,心底不是不震惊混乱的——匆匆一别,他推三阻四再也不肯轻易到皇宫,相见不如不见。这一次因为太后冥寿不得不来,再见她时,但见她绢纱贵服,明艳照人,竟比生病之前更艳丽几分。
心里藏着心事的人不敢流露。
甚至不敢多开口。
话多必失。
沉默是金。
叶伽便只好移开目光,他也不是久于世故的政客,因此,一言一行都显得很奇怪。纵然是拓跋宏也察觉了他的这种生疏——和自己,和妙莲,都有了深深的隔阂——仿佛再也不能回到昔日的亲密无间。
在晚宴上,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
一桌的素宴:香菇豆腐、腐竹菜心、各式山珍小菜。
席上,御厨献上了一坛老酒,是南朝来的陈年女儿红,据说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打开来看,一坛老酒已经浓缩。
“叶伽,妙莲,你们都尝尝,这是南朝名酒女儿红,据说这坛酒一直藏在一颗红梅树下,历经风霜雨雪,妙不可言啊……”
先别说酒如何,单单是装酒的坛子,精雕细刻,精美无论。盖子一揭开,更是一股芳香扑鼻而来……
众人几乎立即醉了。
佛教最初是酒肉不戒的,到南朝梁武帝时才慢慢地规定吃素。叶伽是北国的和尚,虽然规矩没那么多,但他自幼修身养性,很少沾染荤腥。此时故旧拿出皇宫美酒,他也不推辞,小饮了一杯。
倒是冯妙莲,拓跋宏刚亲自给她倒了一杯,她端起来正要喝,他却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将她的酒杯拿开了。
冯妙莲一怔。
拓跋宏笑嘻嘻的:“华大夫说了,妙莲你在艾灸治愈宫寒,不能饮酒……你就喝点茶水好了……一定不能忽略了治疗……”
当他说到“治疗”二字时,冯妙莲立即想起他坚持的那种奇怪的疗法,不由得面红耳赤——尤其是当着叶伽的面。
而且,他握着她的手,怡然自得,两人显得那么亲密——她意识到,这是刻意的亲密,二人再恩爱,拓跋宏以前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这么表露的。
可怜的叶伽自然不明白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疗法”——目光只掠过那一双握着的手——完全地不经意的样子,只举起酒杯遮挡了自己的视线。
他根本不敢看,也不能看。
内心里到底念的什么经文,谁也不知道。
冯妙莲的脸色却倏地变了。
如果是往常,那也没什么,可现在当着叶伽,内心深处,就如一个女人忽然被剥去了衣裳似的——并不是叶伽不知道,自己就不觉得耻辱。
那种内心的耻辱和背叛,就如偷情之人,忽然被人把这一切赤裸裸地放在了阳光之下。
自己在偷情——背着叶伽偷情。
如今,那奸夫竟然毫无顾忌地说出闺房之内的话来。
她顿时面红耳赤。
“喝酒,喝一杯……来,叶伽,我们先喝……”
叶伽是恭敬不如从命。
也没他拒绝的份儿。
这一次,拓跋宏谈兴甚浓,从黄河泛滥到太子不听话……都是些人生苦乐。凡人为生计奔波操碎了心,皇帝这活儿又如何能轻松惬意?
都是他在说,二人是听众。
两个男人把盏言欢。叶伽喝得不少,拓跋宏喝得更多。这酒浓缩了几十年,酒劲自然也很大。冯妙莲见势不妙,还是勉强道:“陛下,你喝慢一点……少喝一点吧……”
他已经有点醉眼朦胧了,看着身边的女人,忽然笑起来:“妙莲,你为何老叫我陛下?自从你回宫之后,我总觉得你……觉得你……”
冯妙莲怔怔地。
他口齿不清似在思索怎么表白,“妙莲……我觉得你回宫后,对我一直没以前那么亲近了……对了,你以前并不是老叫我陛下的……啊哈哈哈……我还是希望你叫我‘宏儿……哈哈,现在就我们三个故人,你为何不这样叫我?看看你,老是叫‘叶伽’、‘叶伽’,这多亲切啊……让我感觉到你对叶伽比对我还亲切呢……哈哈哈……’”
冯妙莲心里一震。
这话,拓跋宏从未对她说过,现在,却当着叶伽的面这样说!
什么意思?
她面红耳赤:“陛下……你喝多了……”
“哈哈哈……妙莲,你看你的脸都红了……这是为什么呢……哈哈哈……喝酒,叶伽喝酒……”
叶伽心里也是百味杂陈。
尤其是他经历单纯,做贼心虚,听到皇帝这一席话,但觉自己如天大的罪人——朋友妻不可欺,更何况是皇帝的宠妃!!!
他本是不怎么沾酒的,此时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烈酒下去,面色惨白。
“哈哈哈……真是看不出来,叶伽,你的酒量不错,真不错……再来一杯……再来一杯……哈哈哈……实不相瞒,我这些日子简直头大如斗,既要和南朝作战,又要担心后宫,尤其是询儿……询儿这个孽子……唉,他当了太子,真不知道,真不知道我死之后北国江山会成为什么样子……不堪大任啊,不堪大任……”
宫门紧闭,三个密友——这些话,他绝不会当着外人说。此时三分醉意,七分烈酒,但觉胸腔里都是郁郁之意:“我是担心长此下去到底怎么办?询儿由谁来教导才成?唉,难啊,难啊……”
如此皇家秘事,纵然是叶伽也不敢轻易答应,一言不发。
冯妙莲最是清醒,但也插不了嘴。
无人回应,拓跋宏有点扫兴。
目中渐渐地,也露出了一些愤慨的情绪,不知是为自己生气还是为别人生气。
“唉,我知道……你们都不敢说话……提到太子的事情,你们就不回应了……我知道……以前你们并不是这样……”
以前,他不也不是这样?
冯妙莲也有点忿忿的,如果是自己的儿子,自己当然有权发言——可如今是外人!
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自己怎么说?
往好里说那是虚伪,往坏里说那是挑拨离间。
怎么开口?
空气变得不那么融洽了。
老朋友之间的聚会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各怀心事的三个人,彼此都感到一种失望之情。
拓跋宏连喝了几大杯再也支撑不住,伏在桌上竟然呼呼大睡起来。
“陛下……陛下……”
冯妙莲吃了一惊,叶伽急忙摸了摸他的脉搏才沉声道:“陛下这是一路风尘劳顿,加上心有郁结,所以不胜酒力,稍稍休息就好了……”
四目相对。
冯妙莲那时想的不是醉了的拓跋宏,而是对面那个男人。
她呆呆地看着他,千头万绪的往事浮上心底,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伽也沉默无言。
这沉默也许是太久了,久得冯妙莲几乎失望了:叶伽,他就没什么对自己说的么?分别这么久,他只记挂着佛祖?把自己忘记的干干净净了?纵然此情此景之下,他什么也不会说那也没关系,她都理解!
——可是,他看都没看自己。
真的!
一眼没看。
就在拓跋宏发出呼噜的时候,他更不看她,几乎连她的目光也不愿意接触的样子。
其实,她也不怎么敢看他。
当着拓跋宏的面,他二人没法当什么都没发生,也没修炼到那个地步。
很快,他站起来,语气也是淡淡的:“陛下醉了,应该早点休息,我先告辞了。”
冯妙莲没有回答。
她只站起来,亲自去搀扶拓跋宏。
他喝得太醉,身子又高大,她身子羸弱,如何扶得起来?当他一动,身子一晃,她几乎被他拂开摔倒在地。
“冯昭仪,还是叫宫女们来服侍吧……”
一声“冯昭仪”,把二人的距离拉得很远很远。
这男人,连一句“妙莲”都不敢叫。
她忽然冷笑一声,很低很低。如蚊子在嘤嘤嗡嗡。
“你在嘲笑我?”
叶伽一怔。
想起自己那一声“冯昭仪!”
是的,她还是冯昭仪。这么多年,她的身份从未改变——只是冯昭仪,而不是冯皇后。就算她曾经出轨,就算她曾经红杏出墙——就算她再一次回到皇宫——依旧只是冯昭仪。
身份低贱!
爱情无望。
尤其,是叶伽这样叫自己。
冯昭仪——她认为这是一个屈辱的称呼。
“妙莲……我……”
她的神色很冷淡了,不答,只将拓跋宏搀扶起,“陛下,去休息吧……”
用了许多力气,竟然将他拖起来,径直地就往寝殿而去。
他要追上去,终不能。
这不是家庙,这是皇宫。
是拓跋宏的——家!
一个男人,怎么敢在另一个男人的家里,觊觎他的老婆?
他觉得自己很无耻——死后一定会下地狱。
是的,一定会下地狱的。
叶伽站了一会儿,不得不黯然离去。
这是二人相见说的唯一一句话,也许,他自己都没听得多清楚。只知道她愤怒远去的背影——因为爱不到,所以怒。
就如他被安置的客房。
纵然是出家之人,生性淡泊,不尚物质,但是皇家气派毕竟与众不同,纵然是僧侣客房也是一等一的清雅洁净。
但这一晚,叶伽国师却彻夜难眠。
他是一个男人!
一个正常的男人。
尤其是正当盛年,血气方刚。
纵然吃斋念佛,纵然修生养性——可是,佛祖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男人做到真正的“色就是空?”
就如还残留在鼻端的那种淡淡的香味,那是专属于冯妙莲的独特的幽香,清淡的玫瑰,娇艳的红唇——甚至他和她在那个偷情之夜的彻夜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