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莲……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你,你呢?……”他兴致勃勃,给她讲这些年发生的大小事情,包括对外的征战。甚至非常诚恳地解释了自己矛盾的心态:“妙莲,当时我见你口口声声想杀了高美人……唉……我以为你变得恶毒了……只怪我当时太年轻了,竟然没有体谅你在病中的压抑的心情,其实,你无非不过是随口发几句牢骚而已……你又不是真的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坏事情……”
她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没处死高美人?”
他怔了一下。
她笑起来,淡淡的:“高美人若不死,她的儿子做太子,冯妙芝皇后的儿子又做什么??你就不怕你的儿子们长大后,为了争夺皇位自相残杀?”
他听出了一些情绪,小心翼翼的:“妙莲……我是因为你,才立妙芝做皇后的……”
她尖叫一声,“因为我?为什么是因为我?我冯妙莲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前几年,你不是一直送来东西么?你的父亲拿了你的首饰……每一次我问他你的情况,你家里人总是说,你病危,希望我能够多多照顾冯家……一次一次……他们每一次都拿着你的贴身的物件,每一次来,都要求一件事情……”
因为那些物件,他睹物思人,几乎每一次都是有求必应。
而且,每一次都有很多赏赐。
这些赏赐,最初冯老爷还会告诉妙莲。但是后来,见女儿态度越来越不好,加上冯夫人的故意阻挠,以及怕她危及妙芝,所以,就决口不提了。
“妙莲……你看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头钗。
这支精美的头钗,是她16岁生日的时候,他送给她的,也是那一年,她嫁给了他。因此,这头钗的意义分外重要。
他的声音十分沉痛:“妙莲,当时我看到你父亲拿了这支头钗,说你要我好好对待妙芝……我怕辜负你……可是,我真的很难受,想不到,你把这东西也拿出来给妙芝。纵然是姐妹情深……我也,我也……”
他的难受被她的笑声打断了。
冯妙莲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陛下,你可是在吃我们姐妹情深的醋?”
他沉声道:“以前,我每一次看到你的信物,都还没什么。就这一次……这一次……我真认为,自己在你心目中,远远比不上妙芝的地位……你为了冯家,竟然连这个也拿出来了……”
冯妙莲笑得更加厉害了。
人生,真的从来不曾如此有趣过。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得什么?
什么叫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善待姐妹?
自己一次次让他善待冯家?
等等,难道冯妙芝进宫,做皇后……这些还是自己请求他的了?
他拓跋宏可真是大仁大义,情深意重——这些都算到了自己的头上?
“妙莲……你父亲或者家人,每次都拿着你的信物……他们每一次都说是你的要求……说你快不行了,求朕照顾冯家……我不好不答应……”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拓跋宏啊拓跋宏……拜托,你撒谎也要高明一点!!!”
“!!!!”
“你认识我多少年了?”
他一怔。
“这么多年了,你几曾见我是那么重视娘家之人???”
拓跋宏张口结舌。
明知道有些不对劲——可是,他说不出来。
“你明明知道,我跟冯家有什么恩有什么情?如果那样恩深义重,我会那么小就进宫……”
他反驳不了,一句话也反驳不了。
“我在冯家长到五六岁,从未穿过新衣服,从未上过饭桌吃饭,都是和仆人差不多的待遇。我小时候摸了一下冯妙芝的金链子,就被冯老爷毒打了一顿!我的第一条链子还是太后给我的……我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你认为我会为了冯家的利益,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你??我连为自己都没求过你,何况是冯家!!!”
“!!!”
“哈哈哈,尊敬的陛下,你真的太美化我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母??你明明知道我就是一个狠毒,记恨的女人!”
“!!!”
“我的生母早就死了!太后也早去世了,谁还会把我这个被废弃的冯昭仪放在心上?我回到这里,他们每个人都把我躲瘟疫似的……谁来看过我一眼?谁给过我什么东西?就连我的吃穿用度,也是当初我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
一字一句,满含怨恨。
“当然,这些是你这个日理万机的皇帝根本想不到的。你想当然的,以为他们都善待我,整天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是吧?”
当她看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显露出无限的疑惑时,她笑得更厉害了。
“陛下,你在怀疑?你认为我好起来了,自然是他们照顾我?”
难道不是?
病得那么重,如果无人精心照料,岂能复原?
“哈,这是叶伽救我!!只有叶伽一个人救我!!!”
他心里一沉。
叶伽诊治她,他并不是不知道。
但是此时听来,却有一种极其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甚至对于她的指责,也一句都回答不上来。只觉得嘴唇很干很干。
她的目光也落在那一枚头钗上。
他顺着她的目光,蓦然发现,她浑身上下,再也没有半件首饰。
这是她居住在家庙的代价——每一次,冯老爷的探望都有理由——或者给赏赐,或者给礼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情世故,不可能不管——你既然吃住在冯家,什么冯夫人过生要礼物,什么姐姐妹妹出嫁定亲要礼物——
冯妙莲每一次被问起,只好把首饰一件一件地给出去。
到最后,没法了,只好把唯一的头钗也给出去了。
但是,这些礼物——绝非是她想提携什么冯家的。
不不不,她从来没有这样的圣母。
那种沉默,真是让人窒息。
就如堵塞在心口的一口气,怎么都上不来,上不去……
拓跋宏,逐渐地明白过来。
越是明白,心底也越加堵塞得难受。
“我……妙莲,我一直以为是你要我照顾得……我……”
“什么叫我求你照顾他们??你明明知道我是个坏女人,恶毒的女人,哪里有那种闲情逸致,去考虑他们冯家的安危?我自己都生死未测,我会考虑他们??哈哈哈……你就直说,是你看上冯妙芝的美色,看上她冯大小姐的身份地位……她样样都比我高贵,所以你觉得她才有资格做皇后不就得了?……”
“妙莲,不是这样……真的不是……”
“虚伪!虚伪的拓跋宏……我真没想到,陛下,你竟然虚伪到这个地步……还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哈哈哈哈……好,真是好极了……你认为我冯妙莲就那么下贱?眼巴巴地去把别的女人塞给自己的丈夫??把自己的妹妹送进宫去,让你记得我???你认为我是什么圣母?……我有这么下贱??”
皇帝惊呆了。
他紧紧地捏着手里的头钗——头钗温润的玉光,映照出她惨白出奇的面色,就如今晚的月光,那么幽暗。
这才明白,为何当初冯老爷一次次地来,每一次,都要带走一件自己的信物——手镯,头钗,耳环……敢情,是拿去和皇帝大爷联络感情的。
联络感情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自己这个废人——而是让他们的别的女儿,鱼跃龙门——反正他们有的是女儿!
这个不行,那个可以继续顶上去。
倒下一个冯妙莲,自然另有无数的冯妙芝。
用自己对妙莲的感情,来铺就她们的富贵路。
这不,妙芝不就登上了皇后的宝座?
他分辨不出来。
也没法分辨。
可是,这“骗局”——姑且就认为是骗局吧——是多么简单,多么拙劣??
问题是,他就真的上当了。
因为他一直就怀着怜悯他们家族的情感——因为冯妙莲,因为冯太后——再怎样,太后生前,是唯一把冯家当成亲戚的——
太后在世的时候,完全是看在妙莲母女的份上,给予冯家好处。
当然,她不可能把过去的种种都告诉拓跋宏。
所以,皇帝想当然的,认为自己也该优待太后唯一的亲戚。
他的声音非常艰难:“妙莲……我……都怪我,没有仔细地考察……”
他拓跋宏是何等样的男人,难道这么轻易就被骗倒了???
男人心啊!!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更是火上浇油,将妙莲心底对他的所有怨恨,全部点燃,熊熊地燃烧起来。
拓跋宏是何许人也?最初,他当然没有料到冯老爷有什么不妥——按照世人的观点,冯昭仪病危了,托付皇帝照顾她的家人,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这些年向来号召仁孝治天下——他本人非常孝敬太后,孝敬父亲,对兄弟们也始终友好,从未起过任何的坏心眼——自然就想当然地,认为妙莲也是这样:友爱她的姐妹们,希望为手足为家族赢得更大的利益——所以,每一次,他都是有求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