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痛彻心扉的心寒。
是啊,人啊,是在生病的时候才需要亲人的探望,照顾,呵护。
如果痊愈了,何必要人探望?
那是一种悖论。
但是,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口干舌燥,心如刀割。
她转身就走。
他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一路上看着家庙的风光,阳光照射在一方天井里面,一间小小的木屋子,里面一张床,此外,一茶一几。
虽然干净而素雅,但是掩饰不住的清寒。
就如她身上的衣服——那是一种粗布衣衫,简简单单,形如民间女子,和柳儿身上的差不多——这跟昨日冯老爷家里的奴婢,歌女比起来,都差距甚远。
她不再是冯昭仪。
真的早就不是了。
只是这贫寒的木屋里,一个芳华减去的女人而已。
她进去的时候,顺手关门,他的手伸出,撑在门上。
一时,竟然无语。
她独自在木椅子上坐下来,脸一直对着窗外,看着那野生的花架,一丛一丛地在窗口蔓延开去,空气里,充满了一种香甜的味道。
本来,那野生的花藤长得很远很散,是叶伽有一日亲自整理,修剪,把它们引到了这间房子的屋顶,从此,春夏秋三个季节,常绿花开。
她看着花丛,竟然痴了,也忘记了门口站着的那个男人——此时,只想到叶伽一个人,想起他在哪里?
路上?山间?客栈?
四处奔波?
赶来探望自己的路上?
叶伽何在?
“妙莲……”
“妙莲……”
“妙莲……”
……
门口那人,一声声的,口开口合,但是,她心不在焉,也没在听,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愧疚也罢,自责也罢,忏悔也罢,讨好也罢……她不在乎,甚至连他的来意,她也不在乎。
但是,当他走过来,再一次搂住她的肩头的时候,她就不得不在乎了。
她站起身,态度非常冷淡而疏离:“陛下,这是家庙,不宜停留,请回吧。”
那样冷淡的态度,是他根本想不到的——他也第一次觉得慌乱——比她当初和自己的决裂更加慌乱。
仿佛,这才是真正决裂的开端。
就像他此时才想到的本质的问题:这么多年了,妙莲还没变吧?
他强行打消了自己这个念头,不不不,妙莲不会变——那是世界上最爱自己的女人,就算全天下之人都变了,她也不会变。
尤其,当他拉住她的手的时候——大手摩挲过她的掌心,才察觉纤纤玉指之下的那种粗糙——她的右手的掌心,微微隆起,里面一条淡红色的毛毛虫一般的丑陋的伤疤——当年的烫伤、她断掌绝仪时的伤痕……层层叠叠,不堪重负。
这伤痕,让他更是不安。
心里,竟然第一次在她面前变得紧张,仿佛一种无从把握的无力感——
“妙莲……我来接你回去……我们回宫,好不好?”
回宫?
这样的字眼,就如尖刀插过心口。
那时,她忽然崩溃了,歇斯底里,是绝望的一种反抗。
她恶狠狠地,一把将他推开,气喘心跳,做贼心虚:“陛下,请你快回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冯老爷他们都该到处找你了……陛下,你回去吧……”
他非常固执,非常坚决:“妙莲,你跟我一起回去。”
然后,转向了门口:“来人,给娘娘收拾东西!”
这一声“娘娘”,简直让她如梦初醒。
“出去……滚出去……我不需要收拾任何东西……”
柳儿和侍卫都被她喝退。
拓跋宏站在她对面,仔仔细细地凝视着她——第一次,他觉得这个女人如此陌生,就好像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冯妙莲——不再是当初那个病得奄奄一息,充满绝望之情的女子。
“妙莲……”
她克制,强力地克制:“陛下,请回吧……”
他的大手忽然伸出,紧紧地搂在她的腰上。下巴放在她的肩上,几乎是贪婪地呼吸着她发梢之间传来的那种干净的香味——
纵然三宫六院,纵然再多的女人——可是,那种初恋的情怀,任何男人,都只能一次——一生之内,唯有这一次,如此的心跳气短,如此的血液沸腾——过去的种种不快,一扫而光。就好像两个人的拥抱,是如此的天然,如此的亲密无间。
他的呼吸都充满了狂喜:“妙莲……你好了,我真开心……我们重新开始……我会好好待你,重新开始……这些年,我常常都在想你……我真是开心极了……妙莲,我开心极了……”
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磨蹭在她柔软的脖子上,在她白皙的脸庞上,呼吸着她嘴里那种淡淡的味道——被乡间的清粥小菜,被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所滋养出的淡淡的甘甜和芬芳——就连病魔的影子都无影无踪了。
她如此健康,如此漂亮,如此清雅——那是一双充满了魔力的情人的目光——此时的妙莲——在他看来,天下无双——
仿佛不是曾经几年为他妻子的熟稔的女人,而是新邂逅的亲密的情人——一见钟情,又饱含着浓郁的怜悯和理解——
甚至他摩挲到她的微微粗糙的掌心的伤口时,更是喜悦——瞧,这是当年她那么怜悯,那么热爱自己的证据呢。
“妙莲……”
他的手再一次被拨开——是她用尽了全力,将他的身子和她自己,隔绝成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脸上的神情冰冷得出奇,苍白得出奇。
“陛下……你请回!”
他忽然觉得有点委屈。
声音也变得有点急促:“妙莲……是我不好……如果你生气的话,就骂我几句吧……打我几句也可以……”
总是这样的——他早已忘记了的那些在北武当的岁月,忽然死灰复燃。
不知是从何时起,豆蔻少女,怀春少年,他们忽然开窍了,不再是小时候一般一味的打打闹闹了,彼此从彼此眼中能看到羞涩和躲闪了——那时,二人互生情愫,那么自然地。每每有了小小的不愉快,他总是会让着她,总是说“你生气了就打我几下嘛……”
当然,她从不曾真正地打过他——因为他是天子呢。
她并不是一个太骄纵的女孩子,最多撅撅嘴巴,跺跺脚,跑走了,一转身,又把青梅嗅——
但是,此时,她却没有撅嘴,也没跺脚,当然更不会打他,只是声音更冷了:“陛下,天色不早了,请回吧……”
“妙莲……”
“多谢陛下来探望我。你也看到了,我安然无恙,你可以回去了……”
“妙莲……既是无恙了……朕就会带你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
“当然是立正殿。”
她笑起来,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嘲讽,立正殿!竟然还是回立正殿。
“陛下,回立正殿做什么?”
“!!!!”
“有皇后在,一个妃子,能够擅自独占立正殿??还有高美人呢?她是太子的母亲,她往哪里摆?”
他急急忙忙的:“妙莲……不是你想的那样……绝不是!立正殿一直都给你留着……她们从来没去过……立正殿只是你一个人的……”
不说还好,一说,旧恨新仇,一起涌上心头。
从当初的冯昭仪,到现在的冯昭仪。
当年没有皇后的时候,自己是昭仪;现在有了皇后,有了高美人——自己还是昭仪。
一个男人,能给予一个女人的名分,基本上就代表这个女人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如何。
他又何必在这里继续假惺惺的?
她的声音冷淡而刻板:“请皇上不要再说这些了。此地简陋,无法待客,如有损陛下的龙体,我实在是罪不敢当……请吧……”
拓跋宏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
她却已经别过脸去,对着窗户。
他并没出去,也没因为她这样出奇的冷淡而败下阵来。他站在窗口,看着她削瘦的肩膀,苗条的身子掩映在宽大的天青色单衫下面,整个人,已经彻彻底底脱离了宫廷的浮华和高贵——彻彻底底,变成了他非常陌生的样子——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而已。
可越是简单,越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也许,我们的生活实在是太复杂了,早已被各种各样的借口,尘埃,伤害得体无完肤——每天目睹宫斗,目睹权臣们之间的斗争,到妃嫔妻妾之间的争斗……如此之多的时日下来,却忽然回到了这样简单的环境里,面对着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竟然如获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