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汉学家,但因为曾接触过《易经》这本伟大非凡的典籍,所以愿意写下这篇序言,以作见证。同时,我也想借此良机再向故友理查德·尉礼贤致敬,他深切体会到他翻译的这本典籍《易经》在西方是无可比拟的,在文化上也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假如《易经》的意义很容易掌握,序言就没有必要写。但事实却不是这样,重重迷障正笼罩在它上面。西方学者往往将它看成咒语集,认为它太过晦涩难懂,要不然就是认为它了无价值。理雅格的翻译,是到目前为止惟一可见的英文译本,但这译本并不能使《易经》更为西方人的心灵所理解。相对之下,尉礼贤竭尽心力的结果,却开启了理会这本著作的象征形式的途径。他曾受教于圣人之徒劳乃宣,学过《易经》哲学及其用途,所以从事这项工作,其资格绰绰有余。而且,他还有多年实际占卜的经验,这需要很特殊的技巧。因为尉氏能掌握住《易经》生机活泼的意义,所以这本译本洞见深遂,远超出了学院式的中国哲学知识之藩篱。
占卜之为物
尉礼贤对于《易经》复杂问题的说明,以及实际运用它时所具有的洞见,都使我深受其益。我对占卜感到兴趣己超过三十年了,对我而言,占卜作为探究潜意识的方法,似乎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我在1920年代初期遇到尉礼贤时,对《易经》已经相当熟悉。尉礼贤除了肯定我所了解的事情以外,还教导我其他更多的事情。
我不懂中文,而且也从未去过中国,但我可以向我的读者保证,要找到进入这本中国思想巨著的正确法门,并不容易,它和我们思维的模式相比,实在距离得太远了。假如我们想彻底了解这本书,当务之急是必须去除我们西方人的偏见。比如说:像中国人这样天赋异禀而又聪慧的民族,居然没有发展出我们所谓的科学,这真是奇怪。事实上,我们的科学是建立在以往被视为公理的因果法则上,这种观点目前正处在巨变之中,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无法完成的任务,当代的物理学正求完成。因果律公理己从根本处动摇,我们现在了解我们所说的自然律,只是统计的真理而己,因此必然会有例外发生。我们还没有充分认识到:我们在实验室里,需要极严格的限制其状况后,才能得到不变而可靠的自然律。假如我们让事物顺其本性发展,我们可以见到截然不同的图象:每一历程或偏或全都要受到机率的干扰,这种情况极为普遍,因此在自然的情况下,能完全符合规则的事件反倒是例外。
正如我在《易经》里看到的,中国人的心灵似乎完全被事件的机率层面吸引住了,我们认为巧合的,却似乎成了这种特别的心灵的主要关怀。而我们所推崇的因果律,却几乎完全受到漠视。我们必须承认,机率是非常的重要,人类费了无比的精神,竭力要击毁且限制机率所带来的祸害。然而,和机率实际的效果相比之下,从理论上所得的因果关系顿时显得软弱无力,贱如尘土。石英水晶自然可以说成是种六面形的角柱体——只要我们看到的是理想上的水晶,这种论述当然非常正确。但在自然世界中,虽然所有的水晶确实都是六角形,却不可能看到两个完全相同的水晶。可是,中国圣人所看到的却似乎是真实的,而非理论的形状。对他来说,丰富的自然律所构成的经验实体,比起对事件作因果的解释,更要来得重要。因为事件必须彼此一一分离后,才可能恰当地以因果处理。
《易经》对待自然的态度,似乎很不以我们因果的程序为然。在古代中国人的眼中,实际观察时的情境,是机率的撞击,而非因果键链会集所产生的明确效果——他们的兴趣似乎集中在观察时机率事件所形成的缘由,而非巧合时所需的假设的理由。当西方人正小心翼翼地过滤、较量、选择、分类、隔离时,中国人情境的图象却包容一切到最精致、超感觉的微细部分。因为所有这些成分都会会聚一起,成为观察时的情景。
因此,当人投掷三枚硬币,或者拨算四十九根蓍草时,这些机率的微细部分都进入了观察的情景之图象中,成为它的一部分——这“部分”对我们并不重要,但对中国人的心灵来说,却具有无比的意义。在某一情境内发生的事情,无可避免地会含有特属于此一情境的性质。这样的论述在我们看来,可以说陈腐不堪。但这里谈的不是抽象的论证,而是实际的状况。有些行家只要从酒的色泽、味道、形态上面,就可以告诉你它的产地与制造年分。有些古董家只要轻瞄一眼,就可非常准确地说出古董或家具的制造地点与制造者。有些占星家甚至于在以往完全不知道你的生辰的情况下,却可跟你讲你出生时,日月的位置何在,以及从地平面升起的黄道带征状为何。我们总得承认:情境总含有持久不断的蛛丝马迹在内。
换句话说,《易经》的作者相信卦爻在某情境运作时,它与情境不仅在时间上,而且在性质上都是契合的。对他来说,卦爻是成卦时情境的代表——它的作用甚至超过了时钟的时辰,或者历表上季节月分等划分所能作的,同时卦爻也被视为它成卦时主要情境的指引者。
偶然的一致之意义——同时性
这种假设蕴含了我所谓的同时性此种相当怪异的原则,这概念所主张的观点,恰与因果性所主张的相反,后者只是统计的真理,并不是绝对的,它是种作用性的臆说,假设事件如何从彼衍化到此。然而同时性原理却认为事件在时空中的契合,并不只是机率而己,它蕴含更多的意义,一言以蔽之,也就是客观的诸事件彼此之间,以及它们与观察者主观的心理状态间,有一特殊的互相依存的关系。
古代中国人心灵沉思宇宙的态度,在某点上可以和现代的物理学家比美,他不能否认他的世界模型确确实实是心理——物理的架构。微物理的事件要包含观察者在内,就像《易经》里的实在需要包含主观的、也就是心灵的条件在整体的情境当中。正如因果性描述了事件的前后系列,对中国人来说,同时性则处理了事件的契合。因果的观点告诉我们一个戏剧性的故事:D是如何呈现的?它是从存于其前的C衍生而来,而C又是从其前的B而来,如此等等。相形之下,同时性的观点则尝试塑造出平等且具有意义的契合之图象。ABCD等如何在同一情境以及同一地点中一齐呈现。首先,因为物理事件AB与心理事件CD具备同样的性质;其次,它们都是同一情境中的组成因素,此情境显示了一合理可解的图象。
《易经》六十四卦是种象征性的工具,它们决定了六十四种不同而各有代表性的情境,这种诠释与因果的解释可以互相比埒。因果的联结可经由统计决定,而且可经由实验控制,但情境却是独一无二,不能重复的,所以在正常状况下,要用同时性来实验,似乎不可能。《易经》认为要使同时性原理有效的惟一法门,乃在于观察者要认定卦爻辞确实可以呈显他心灵的状态,因此,当他投掷硬币或者区分蓍草时,要想定它一定会存在于某一现成的情境当中。而且,发生在此情境里的任何事情,都统属于此情境,成为图象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一把火柴扔到地板上后,可以形成符合那个情境的图式。但如此明显的真理如真要透露它的涵意,只有读出图式以及证实了它的诠释以后,才有可能。这一方面要依赖观察者对主观与客观情境具有足够的知识,一方面要依赖后续事件的性质而定。这种程序显然不是习于实验证明或确实证据的批判性心灵所熟悉的,但对于想从和古代中国人相似的角度来观察世界的人士来说,《易经》也许会有些吸引人之处。
请教《易经》
我以上的论证,中国人当然从未想过,不但未想过,而且事情恰好相反。依据古老传统的解释,事实上是经由神灵诡秘方式的作用之后,蓍草才能提出有意义的答案。这些力量凝聚一起,成为此书活生生的灵魂。由于此书是种充满灵的存有,传统上认为人们可向《易经》请问,而且可预期获得合理的答复。谈到此处,我灵光一闪,突然想到:如果外行的读者能见识到《易经》怎样运作,也许他们会感到兴趣。为此缘故,我一丝不苟,完全依照中国人的观念作了个实验:在某一意义下我将此书人格化了,我要求它判断它目前的处境如何——也就是我将它引荐给英语世界的群众,结果会怎样?
虽然在道家哲学的前提内,这样的处理方法非常恰当,在我们看来却显得过于怪异。但是,即使精神错乱导致的诸种幻觉或者原始迷信所表现出来的诸种诡谲,都不曾吓着我,我总尽量不存偏见,保持好奇,这不就是“乐彼新知兮”吗?那么,此次我为何不冒险与此充满灵的古代典籍对谈一下呢?这样做,应当不致于有任何伤害,反而还可让读者见识到源远流长、贯穿千百年来中国文化的心理学之方法。不管对儒家或者道家学者来说,《易经》都代表一种精神的权威,也是一种哲学奥义的崇高显现。我利用投掷钱币的方法占卜,结果所得的答案,是第五十卦——鼎卦。
假如要与我提的问题之方式相应,卦爻辞必须这样看待:《易经》是位懂得告谕的人士。因此,它将自己视作一座鼎,视作含有熟食在内的一种礼器,食物在这里是要献给神灵款享用的。尉礼贤谈到这点时说道:
鼎是精致文明才有的器物,它示意才能之士应当砥励自己,为了邦国利益牺牲奉献。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文明在宗教上己达到颠峰。鼎提供牲礼,献给上帝……上帝的明命则在先知与圣人身上显现,因此,尊崇他们即尊崇上帝。通过了他们,上帝的旨意应当谦卑地接受下来。
回到我们的假设,我们必须认定:《易经》在此是在给自己作见证。
当任何一卦的任何一爻值六或九之时,表示它们特别值得注意,在诠释上也比较重要。在我卜得的这个卦上,神灵著重九二、九三两爻上的九,爻辞说道:
九二
鼎里面有食物
我的同伴却忌妒我
但他们不能伤害我
何其幸运
《易经》说它自己:“我有(精神)粮食”。分享到伟大的东西时,常会招来忌妒”,忌妒之声交加是围象里的一部分。忌妒者想剥夺掉《易经》所拥有的,换句话说,他们想剥夺掉它的意义,甚或毁掉它的意义。但他们的恶意毕竟成空,它丰富的内涵仍然极为稳固,它正面的建树仍没有被抢走。爻辞继续说道:
九三
鼎的把柄己更改
其人生命之途受到阻碍
肥美的雉鸡尚未被享受
一旦落雨,悔恨必有
然幸运必落在最终的时候
把柄是鼎上可以把捉的部分,它指出了《易经》(鼎卦)里的一个概念。但随着时光流逝,这个概念显然已有改变,所以我们今天己不再能够把握《易经》,结果“其人生命之途受到阻碍”。当我们不再能从占卜睿智的劝谕以及深遂的洞见中获得助益时,我们也就不再能从命运的迷宫以及人性的昏暗中辨别出明路。肥美的雉鸡是餐盘上的精华,大家却不再想动它。然而,当饥渴的大地再度承受甘霖,也就是空虚己被克服,痛失智慧的悔恨也告一段落时,渴望己久的时机终再降临,尉礼贤评道:“此处描述一个人身处在高度发展的文明中,却发现自己备受漠视,其成效备受打击。”《易经》确实在抱怨它的良质美德受人忽视,赋闲在地,可是它预期自己终将会再受肯定,所以又自我感到欣慰。
《易经》答语之意义
针对我向《易经》质询的问题,这两段爻辞提出了明确的解答,它既不需要用到精微细密的诠释,也不必用到任何精构的巧思以及怪诞的知识。任何稍有点常识的人可领会答案的涵意,这答案指出一个对自己相当自信的人,其价值却不能普为人承认,甚至于连普为人知都谈不上。答者看待自己的方式相当有趣,它视自己为一容器,牲礼借着它奉献给诸神,使诸神歆享礼食。我们也可以说:它认定自己为一礼器,用以供应精神粮食给潜意识的因素或力量(神灵),这些因素或力量往往向外投射为诸神——换句话说,其目的也就是要正视这些力量应有的分量,以便引导它们,使它们进入个体的生命当中,发挥作用。无疑地,这就是宗教一解最初的涵义——小心凝视,注意神奇存有。
《易经》的方法确实考虑了隐藏在事物以及学者内部的独特性质”同时对潜藏在个人潜意识当中的因素,也一并考虑了进去。我请教《易经》,就像某人想请教一位将被引荐给朋友认识的先生一样,某人会问:这样作,这位先生是否觉得高兴。《易经》在答复我的问题时,谈到它自己在宗教上的意义,也谈到它目前仍然未为人知,时常招致误解,而且还谈到它希望他日可重获光彩——由最后这点显然可以看出:《易经》己瞥见我尚未写就的序言,更重要地,它也瞥见了英文译本。这样的反应很合理,就像我们可从相同处境的人士预期到的情况一样。
但是,这种反应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我只是将三枚小铜板轻掷空中,然后它们掉下,滚动,最后静止不动,有时正面在上,有时反面在上。此种技巧初看似乎全无意义,但具有意义的反应却由此兴起,这种事实真是奥妙,这也是《易经》最杰出的成就。我所举的例子并不是独一无二的,答案有意义乃是常例。西方的汉学家和一些颇有成就的中国学者很痛心疾首地告诉我:《易经》只是一些过时的咒语集。从谈话中,这些人士有时也承认他们曾向算命的相士——通常是道教的道士——请求占卜。这样作当然“了无意义”,但非常怪异的是:所得的答案竟然和问者心理学上的盲点极度的吻合。
西方人认为各种答案都有可能答覆我的问题,我同意这种看法,而且我确实也不能保证:另外的答案就不会有同等重要的意义。但是,所得到的答案毕竟只能是第一个,而且也是仅有的一个。我们不知道其他诸种可能的答案到底为何,但眼前这个答案己令我非常满意。重问老问题并不高明,我不想这样作,因为“大师不贰言”。笨拙而繁琐的学究的研究方式,老是想将这非理性的现象导入先入为主的理性模式,我厌恶这种方式。无疑地,像答案这样的事物当它初次出现时,就应当让它保持原样,因为只有在当时,我们才晓得在不受人为因素的干扰下,回归到自体的本性是个什么样子。人不当在尸体上研究生命。更何况根本不可能重复实验,理由很简单,因为原来的悟不可能重新来过。每一个例都只能有一个答案,而且是最初的那个答案。
且再回到卦本身。鼎卦全体都发挥了那重要的两爻所申论的主题,这一点毫不奇怪。卦的初爻说道:
鼎颠倒了它的足
以便清除沉滞之物
有人娶妾为的他儿子的缘故
无怨无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