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在残存于古代人的象征意象和神话中,意味深长地再发现人类的古史。一如考古学家深入地挖掘过去的,知道珍藏的并非历史年代的事件,而是要找出石像、图案、庙宇和能说明古代信仰的语言。其他象征由语言学者和宗教历史家向我们透露,他们能把这些信仰翻译成可理解的现代概念。这些概念由人文考古学家依次使其苏醒。他们能显示,在仍旧存在的小部落社会的祭仪或神话中,发现同样的象征模式。
所有这种研究,己大大改正那些主张这类象征属于古代人类,或现代的“落后”部落,因此与现代复杂生活无关的现代人的偏颇态度。在伦敦或纽约我们可能因为新石器时代的人的诸多祭仪不过是古代的迷信而将之忘掉。如果任何人说他看见幻象或听到上天的声音,他不会被当作圣人或先知,只会说他神经有问题。我们阅读古希腊的神话或美国印第安人的民间故事,但我们看不出在它们和我们对“英雄”或今天的戏剧性事件的态度之间有什么关连。
不过那关连依旧存在着,它们显示的象征与人类息息相关。
荣格博士的分析心理学派对了解和再评价这种永恒的心理学有重大贡献。它有助于推倒原始人和现代人之间的区别。
正如荣格博士在本书提出,人类的精神有自己的历史,心灵保留许多从其发展的先前阶段中留下来的痕迹。此外,潜意识的内容对心灵有种形成的影响。也许有意地忽视它们。但我们却无意地与它们应酬,而且对象征的形式——包括梦——起反应。
个体也许觉得他的许多梦是天生的,而且是无系统的。但过了一段长时间后,分析者会观察到一串梦的意象,而且注意到它们有个有意义的模式,根据这点了解,他的病人也许终于获得一种生活的新态度。某些个这种梦的象征源自荣格博士所谓的“集体潜意识”——即是那保留和传达人类普遍心理上继承的心灵部份,这些象征对现代人来说,实在太过古老和陌生,以致他不能直接了解或同化。
分析者对这方面有帮助。病人必须尽可能超越那些变得陈旧和不适当的象征的拖累,或者分析者很可能帮助他发现古旧象征的持久价值,即是以新方式寻求再生。
在分析者能有效地和病人探究象征的意义前,他必须对象征的起源和意义有广泛的认识。因为古代的神话和出现在现代病人梦中的故事之间的类推,要不是太过琐碎,就是太过难测。它们之所以存在,是由于现代人的潜意识心灵,保留着制造象征的能力——一度在信仰和原始祭仪中发现表现法。而这种能力在心灵上扮演重要的角色。在许多方面,依赖这种靠象征传达的信息,而且我们的态度和行为都深受它们的影响。
举例来说,在战时有人对荷马、莎土此亚、或托尔斯泰的作品兴趣加深,我们抱着新的了解阅读那些给予战争持久意义的段落。它们从我们身上唤起一种反应,比那些从不晓得战争强烈感情经验的人更深刻。特洛伊平原之战,完全与亚詹角或贝鲁杜之战不同,不过伟大的作家可以超越时空,表达宇宙共同的主题。我们之所以起共鸣,因为这些主题基本上是象征性的。
有个例子是每个在基督教会长大的人都熟悉的,每逢圣诞节,可能会对那半神小孩神话式的诞生表露我们内在的情感,即使我们也许不相信处女生子的说法,或对宗教信仰没任何意识,也会有上述的内在情感。不知不觉地,我们掉进再生的象征意义里。这是古老冬至的节日,令北半球渐渐消失的冬景得到更新的希望。因为所有我们的诡辩,都在这象征的节日中找到满意解释,一如我们和自己的小孩在复活节中共享复活蛋的仪式。
但我们了解我们自己做什么,或看出耶稣诞生、死亡和复活,与复活节的民俗象征意义的关系吗?通常我们甚至对这些事情不加以明智的考虑。
不过它们还是相互补足。耶稣在受难节(译注:复活节前的星期五)牺牲似乎属于同样再生象征的模式,我们在诸如奥斯维斯(译注:古代埃及之主神之一)、奥贝斯(译注:阿波罗之子,喜弹琴,琴音美,兽类木古均随之,为音乐之鼻租)等这类救世主祭仪中发现这种模式。他们也是神授或半神授地诞化,生气勃勃,被杀,然后重生。事实上,他们属于循环宗教,因为这类宗教的“神王”的诞生和死亡是永恒重复的神话。
但从祭仪的观点来看,耶稣在复活节复活,并不算是循环宗教的象征,因为耶稣升天,坐在天父的右手边:他的重生从头到尾只出现一次。
就是这种基督教复活的概念的定论(基督教最后审判的观念有同样“接近的”主题)分别基督教和其他“神王”的神话。它发生一次,而祭仪只不过是作为纪念而己。但这定论的意义大概是为什么早期的基督教——仍旧受到基督教以前传统影响——认为基督教需要些较旧的复杂祭仪的元素加以补充的原因。所以蛋和复活节兔子是复活节的象征。
我用了两个颇为不同的例子,说明现代人继续对深奥心灵影响的反应,不亚于迷信和没受过教育的人对民间故事影响的反应。但有关这点,还有进一步说明的必要。我们愈仔细探究象征史以及象征在许多不同文化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就愈了解这些象征同时具有振奋精神的意义。
有些象征与童年期和青春期的过渡期有关,有些和成熟期和其他老年期的经验有关——当人接近无可避免的死亡时。荣格博士曾描述过一个八岁女孩的梦,她的梦含有与老年期有关的象征意义。此外,她的梦所呈现的开始进入了生活面,也属于开始进入死亡的同样原型模式。因此这些象征观念的进展有可能发生在现代人潜意识精神中,就像在古代社会的祭仪中发生的一样。
古代或原始的神话与潜意识所产生的象征之间的连接,对分析者有极大的帮助,它能令他以一种给予象征以历史性的瞻望和心理上的意义的背景来确认和解释这些象征。我现在以一种较重要的古代神话,说明它们与我们在梦中所遇到的象征材料类似。
英雄与英雄的创造者
英雄神话是世上最普遍而又较为人所熟悉的神话。我们在希腊和罗马的古典神话,中世纪、远东,以及当代未开化的部落中,都可以发现这种神话。它有种不可言喻的魅力,不过意思不大明显,但无论如何相当深奥,而且在心理上仍有极重要的地位。
虽然这些英雄神话在细节上变化万千,但愈仔细探究,就愈了解它们在结构上是十分相似的。换句话说,它们有个共同的模式,即使它们在彼此没有直接的文化关系下个别或集体发展亦然——举例来说,非洲的部落或北美的印第安人,或希腊人,或秘鲁的印加族人,都有个共同模式。这些神话来来去去只不过是描述一个平凡出身的英雄奇迹。他一开始就有超人的力量,很快就变得无所不能,压倒邪恶的势力,容易受骄傲所骗,最后因不经心而失败,或以“英雄式”的牺牲结束生命。
我稍后会更详细地说明为什么我相信这个模式对个体和整个社会都具有心理学上的意义。但英雄神话的其他较重要的特效提供一个线索。在许多这类故事中,英雄早期的弱点,是靠一个强而有力的“保护人”或监护人来平衡,他能令他执行他没法在无援下完成的超人工作。在希腊英雄中,德语斯有海神波斯顿作他的神,培修斯有雅典娜,阿奇里斯有聪明的人头马身怪物开笼为其导师。
其实,这些像神的人物是整个心灵的象征意象,而愈大和内容愈丰富的同一性会提供自我缺少的力量。它们特殊的角色暗示英雄式神话的根本作用是发展个体的自我意识——他注意自己本身的力量和弱点——在某种意义上会使他在面对艰苦的人生时武装自己。一旦个体通过最初的测验,而且能进入成熟的人生层面,英雄神话就失去其妥当性。英雄象征的死亡成为成熟期的成就。我至此一直提到完美的英雄神话,在此神话中整个从生到死的循环都详细地被叙述。但我们必须了解,这循环期的每个阶段,都有些英雄故事的特别形式,适合个体在发展自我意识中达到特殊要点,解决他在一定的时间内所面对的特殊问题。换言之,英雄的意象多少引出人格发展的每个阶段。
如果我以图形来表示这概念,相信会较易于了解。我采用偏僻的北美部落温尼倍各的印第安人作例子,因为它清楚地划分英雄演进的四个明显阶段。在这些故事中(韦保罗在一九四八年所著的“温尼倍各的英雉周期”)中,我们可以看出从原始到最现代的英雄概念间的进展。这进展是其他英雄周期的特征,虽然它们间的象征意象自然有不同的名字,但角色却相同,而且一旦我们找到这例子的重点,就会更了解它们。
韦博士指出英雄神话中有四个明显的周期,他称之为“恶作剧妖精”周期、“野兔”、“红角”和“双胞胎”周期,他正确地理解这演化的心理学,他说:“它代表我们永恒虚构的幻象之助,以应付成长问题的努力。”“恶作剧妖精”周期与人生最初和没有发展过的阶段一致。“恶作剧妖精”是一个肉体渴望控制行为的意象,他有婴儿期的智力,缺少任何超过他基本需求的目的,他既残酷又愤世嫉俗,而且毫无情感。这意象最初带有动物形式的样子,把灾害转嫁到别人身上。但如果他这样做,他会有所改变,在他恶作剧的演进完了后,肉体开始像个成人一样。
下一个意象是“野兔”。他像“恶作剧妖精”一样,开始也是以动物的形式出现,他仍没获得成熟的人类资格。但他同时是人类文化的创始人——“变化人。”温尼倍各人认为只要给予他们有名的“巫术祭仪”,他会变成他们的救世主或文化英雄。韦博士告诉我们,这神话有很大的力量,以致“仙人掌祭仪”的组员,在基督教开始侵入部落时,也不愿意放弃“野兔”。他逐渐与基督的意象合并,他们有些主张他们不需要基督,因为他们已经有“野兔”。这原型的意象显然比“恶作剧妖精”进步:我们看出他变成一个社会化的人,纠正在“恶作剧妖精”周期内发现的本能和幼稚的冲动。
下一个英雄意象是“红角”,他的野心最大,传说是十兄弟中最年轻的一个——他具有原型英雄必备的资格,能通过诸如赢得竞赛的测验,和在战争中证明自己的实力。他的超人力量,可以从他以狡计和蛮力打败巨人的才能中看出来,他有个像雷鸟的强大朋友,名为“风雷脚”,他的力量是可以补偿“红角”显露的弱点。通过“红角”,我们抵达人类的世界,虽然是古旧的世界,但需要超人力量或守护诸神的帮助,才可以保证打败攻击他的邪恶势力。这故事的结尾是“英雄神”离开,留下“红角”和他几个儿子在地球上。现在危及人类幸福和安全的威胁,是来自人类自己本身。
这基本的主题(在“双胞眙”周期重复出现)冒出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人类要经过多久,才能不致当自己的骄傲的牺牲品,或以神话的语气来说,不致当诸神嫉妒的牺牲品。
虽然有人说“双胞眙”是太阳的儿子,但他们实际上是人类,而且由两人构成一个独一的人。原先在母亲的子宫里联结在一起,但由于出生而被迫分开。可是他们仍互相所属,而且有必要再连接他们。在这两个小孩身上,我们看出人性的两面,其中一面是肉体,默从、温和而没有创造力的,另一方面是肢体,生动而难控制的。在一些双胞胎英雄的故事中,我们可看出这两种情形:一种意象代表内向,而主要的力量在于反省的能力,另一种是外向的,他是个好动的人,能完成伟大的事业。
长久以来,这两种英雄是无敌的:不论他们是两个个别的人物,或两位一体,他们都是所向无敌的。不过,像北美西部印第安人神话中的战神,他们最后因滥用自己的力量而恶心。在天堂或地球上,再没有怪物留下来让他们征服,而他们的野蛮行径结果带来报应。最后,温尼倍各人说他们很危险,当双胞胎杀死四只捣乱地球的动物其中一只时,他们已超出所有限制之外,他们的生涯亦已到达终了的时刻。他们所应得的惩罚就是死亡。
因此,在“红角”和“双胞胎”周期中,我们了解英雄的牺牲或死亡的主题,可以当作“过分骄傲”不可或缺的治疗法。原始社会的文化水平和“红角”周期相同,这显示这危险也许被安抚人类牺牲的惯例所垄断——这主题的象征意义深长,而且不断在人类史中重复。温尼倍各人像北美土著和少数阿尔根基安部落的人一样以吃人肉作为图腾的祭仪,这可温驯他们的个人主义和破坏性的冲动。
在欧洲神话出现的英雄背信和被打败的例子中,祭仪牺牲的主题特别是用作惩罚“过分骄傲”的。但温尼倍各人就像拿佛和人还不致如此。虽然“双胞胎”犯错,而且虽然惩罚应该消失,但他们被自己不负责任的能力所吓倒,以致他们同意活在永久平静的状态中:人性的冲突面再次在平静中。
我之所以详细地描述这四类英雄,因为这提供一个明晰的模式论证——经常出现在历史神话和现代人的“英雄梦”中。记着这一点,我们可以查验以下一个中年病人的梦境。这梦所解释,表示分析的心理学家如何能从他的神话知识中,协助他的病人找出一个看似无法可解的谜语的答案。这人梦到他在剧院里,扮演“一个意见受到尊重的重要观众”。在这幕里,有只白猴站在台上,四周有许多人。这人重述他的梦境:
我的导演向我解释这个主题,这是一个年轻水手在风中被殴打的痛苦经验。我开始反对这白猴根本不是水手,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人站起来,我认为他是真正的英雄,但另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向祭坛迈步走去,然后直直地躺在上面。他们在他胸膛上作记号,好像打算把他当人类的牺牲品。
不久,发现自己和其他几个人在一个坛上,我们可以用小梯下去,但我没有立刻下去,因为有两个年轻的无赖站岗,我认为他们会阻止我们。但当一个同组的妇人平安无事地使用那条梯时,我知道没有危险,于是我们全部跟那妇人下去。
这种梦无法很快或容易解释清楚,为了显出这梦对作梦者本身的生活和它广泛的象征含义的关系,我们必须小心地逐步解开它。那病人在肉体的意义上,已是个达到成熟地步的人。他的事业一帆风顺,而且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但在心理方面,仍旧末成熟,而且未完成他青春期的发展过程。因为他心灵不成熟。所以在梦中以不同的英雄神话方式表示出来。这些意象仍就对他的想象有强而有力的吸引,即使它们早就耗尽它们的任何意义,换个角度来说,即耗尽他日常生活的现实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