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沙苑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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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这年秋后,沙苑的天气比往年冷得早些,早上起来,薄薄的晨雾就在半空中飘了起来,雾里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气。在薄雾降临之前,人们已经把地里的秋季庄稼收完了。沙苑里的花生收了之后,有种冬小麦的,有留下空地等来年春季点西瓜的,而洛河滩地的玉米、黄豆、棉花收完之后,地里几乎都种上了冬小麦,成了人们保口粮、交公粮的粮食基地。

天气骤然变冷,让一些农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旧病复发。春叶的公公最近本来就不好,因为天气突然变冷,病情就突然加重了,感到哮喘、头晕、浑身乏力,上了七十岁的老人本来身子就越来越虚弱,几种老毛病集中复发起来,就让他承受不了,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的,只是闭上双眼睡觉。春叶的婆婆没有预料到老头子的病会这么突然来了,她喊着春叶去大队医疗站叫医生。

医生给春叶的公公量过体温,测过血压,看了看老人的舌苔,用听诊器听了老人的心脏,号过脉搏,最后翻了翻老人的眼皮,对春叶的婆婆说:“老人病比较多,还很重了,我先开点针和药,试着治疗几天,要是不见好转,就去县医院让医生看看。”

医生给春叶公公的屁股上打了一剂退烧针和一剂镇痛针,开了三种西药片,就背起医药箱走了。

春叶的公公吃了三天药,病情仍不见好转,到了第四天,什么药都吃不下了。春叶的婆婆看到老头子已经滴水不沽了,估计着他真的是快不行了,就是送到县医院也是白搭。她突然有点儿可怜老头子,自从自己嫁给这个比她大七八岁的老头子,福没有享多少,苦却没少吃。她刚嫁到赵家就遇到地主家东西充公,多亏老头子心眼多,偷偷在猪圈里的猪槽下面藏了一些银圆和值钱的青铜器古董,再加上老头子经常能倒腾来一些零钱,虽然跟着他没少挨批斗、扫巷道、遭白眼,但吃穿上却比其他人好多了。这样吃苦受累跟了老头子一辈子,她也习惯了。如今突然间就要她离开他,老两口从此就阴阳相隔,她心里害怕起来,怕离开了老头子,自己往后的日子咋过。

春叶的公公还是在生病后的第八天的晚上咽了气。春叶的婆婆一个人趴在老头子的身上哭了一阵子,还是她的女儿在一旁硬是把她拉了起来。

给公公送完葬,春叶看到婆婆整个人像散了架一样,倒在炕上一连睡了两三天。春叶的心有点儿软了,她渐渐忘记了婆婆以前对自己的冷若冰霜的眼神,也忘了婆婆指使进财对有身孕的她的那一场毒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啥就这样心软,看到老人流泪,她就想跟着掉眼泪。第三天,她给婆婆做了一碗鸡蛋面糊,端到婆婆的炕前,把碗筷放在婆婆头边的炕沿上,说:“妈,我给你做了鸡蛋面糊,起来吃点吧!”

第一次听到春叶叫她“妈”,婆婆心里一阵发热,她挣扎着想起来,可是感到身子虚飘,春叶扶着她坐起来,把碗筷递到她手里,说:“你尝尝盐轻重咋样?还想吃啥你就说,我去给你做。”

婆婆尝了一口,点了点头,说:“味道刚好。把安顺娃叫来,让我娃也吃点儿。”婆婆的眼里闪着泪花。

春叶说:“妈,你吃你的,我给安顺做了,安顺在灶房,他都能帮我烧火了,我一会儿就给他吃。”

过了春节,安顺已经长到六岁了,黑黑的头发,圆圆的眼睛,小小的嘴巴,瘦瘦的身子,越来越好看。他已经不像前几年那样整天跟在春叶屁股后面,拉着她的衣服寸步不离,如今,不光会给春叶在灶房拉风箱烧火,还懂得给春叶做许多小事。春叶蹲在地上洗衣服,安顺就会从屋子里搬来小凳子,放在春叶屁股下面,让妈妈坐下。春叶从地里回来在院子里的水缸前洗手洗脸,安顺就会从屋子里取来香皂,一双小腿“噔噔噔”跑得飞快,让春叶心里又高兴又担心他摔跤,嘴里不停地喊着:“安顺慢点!安顺慢点!”她想,要是安顺会说话,嘴巴肯定会像抹了蜜一样叫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她想象着安顺叫她“妈妈”时的样子,感到那就是自己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了。

安顺慢慢在长大,春叶和进财到地里干活去的时候,他有时就留在家里跟着奶奶,有时会跑到巷子里,找同伴玩耍。巷子里像他这样大的孩子有一大堆,不是在靠墙的玉米秆里面捉迷藏,就是在巷子南边的沙坡里面玩斗鸡,或者摔跤。农村娃娃也不怕脏,夏天太阳落下山之后,五六岁的小屁孩就光着身子在沙地里摔跤、打滚,常常是晚上带着一身沙回到家连洗都不洗,就躺在炕上或者院子里的凉席上睡觉。

傍晚,太阳刚下了山,安顺就到沙坡和一群男娃娃玩老鹰抓小鸡。安顺只能当小鸡,当老鹰的当然是那些大一点的或者长得身材壮实一点的男娃娃。那些“老鹰”就专找安顺先抓,他身材瘦,个头小,跑得没有其他男娃娃快,常常是头一个就被“老鹰”抓住。那些“老鹰”抓住他这个“小鸡”还不过瘾,还要在他身上体验一下胜利者的滋味,抓住他后,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有的会骑在他身上让他当马,有的会压在他身上,架起他的双腿和两只胳膊坐“飞机”。有时候玩“小八路抓坏蛋”,几个不怀好意的小家伙会抓住安顺这个“坏蛋”,让他双手背后、双腿下跪,然后他们就会把一只脚放在他头上,用食指和大拇指伸开当手枪,对准他的头,说:“你这个小坏蛋,老子枪毙了你!”接着,就是“啪啪”两声“枪响”,一脚把安顺这个“坏蛋”蹬倒在地,在安顺身上过足了“英雄小八路”的瘾。

一天,他们又玩起了“小八路抓坏蛋”的游戏,一个个头高出安顺一头、身材也胖乎乎的男娃娃抓住安顺这个“小坏蛋”后,让安顺双手背后,跪在地上脸朝天,他把一只脚放在安顺脸上,手里拿着一把木头做的手枪,顶在安顺的脸上,喊过“你这个小坏蛋,老子枪毙了你”后,用木头手枪顶着安顺的额头,使劲往后一推,安顺就仰面躺下了。没想到安顺倒地之后,几个男娃娃一起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开始痛打起“小坏蛋”。安顺被打得哇哇大哭,可这帮小家伙还不停手。这时候,从地里干活回来的东林正好经过,听到了有娃娃哭叫。起初他没有在意,巷子里这些小娃娃经常这样玩,打打闹闹、哭哭啼啼是家常便饭。可他突然觉得这哭声很熟悉,扭头一看是安顺在哭,赶紧跑了过去,扬起手里的锄头,吓唬着那群坏小子,大声喊道:“谁在打安顺,都给我滚开!”

几个胆小的小家伙抬头看到东林拿着锄头要打过来了,都吓得撒腿跑了,而为首的那个拿着木头手枪的小家伙却还骑在安顺身上,抓住安顺的两只胳膊没放手。东林看到安顺小脸憋得通红,满眼泪花在哭喊,他不由得火上心头,丢掉锄头,揪着那个男娃的一只耳朵,把他拉到一旁,骂道:“狗崽子,你再打安顺看我不揪断你的耳朵!”

那小子似乎根本就不怕,骂了句:“关你屁事,老光棍!”

东林火气更大了,狠狠揪住那小子的一只耳朵往上提,说:“你再骂一句?”

“老光棍,骂你了,还咋的?”小家伙脾气也倔了起来。

东林放开手,抡起了臂膀,朝着那小子脸上左右开弓一顿暴打,一边打,一边训斥:“看你****的还敢嘴硬?以后再敢欺负安顺,看老子不打死你!”

挨过暴打之后,小家伙张开大嘴巴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给东林回话:“我不了,我不了。”

天黑的时候,巷子里的大人娃娃都从闷热的屋子里出来了,在巷子南边的沙坡上纳凉、说闲话,这里就成了人们聚集的乐园。小娃娃们光着脚丫子在软绵绵的沙地上乱跑,大人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摇着扇子拉着家常,说着闲话。

突然,巷子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大骂声,声音高亢、粗野、充满火药味。骂声从巷子里向南边沙坡人多处逼近,随着骂声越来越近,只见一位脸庞像铜瓢、腰杆像麻袋、胳膊腿像柱子一样粗的女人扯着破嗓子高声骂道:“****的东林,你死到哪里了?有本事你过来?你这老不死的光棍,凭什么打我娃娃?赵东林,老娘今晚上和你拼命了!”

东林这会儿正在沙坡顶上吹风,傍晚的风从南边树林里吹来凉飕飕的,就像冰凉的绸子一样轻轻抚在人脸上、身上。他正在惬意乘凉,突然间被这骂声惊动了。他听出了是一个小时前他打的那小子的妈,知道这女人是巷子里有名的“母老虎”,他打了她儿子,这“母老虎”肯定惹不下。再说了,巷子里这么多人在这里,他一个大男人家咋能和这难缠的娘们说理?她要骂就让她骂去,反正是为了娃娃的事情,又不是别的事,人们也不会太计较啥的。她惯的娃谁不知道是巷子里有名的小混混,谁对谁错,想必大家心里都清楚。还是老人们说得对,好男不和女斗,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她骂她的,咱就装着没听见。这样想着,东林就从沙坡顶下来,悄悄走到了南边的一片花生地头,坐在地头,听那“母老虎”的动静。

“母老虎”在沙坡上下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东林的人影,知道东林躲了起来,心里更来气了,骂得更凶了,也更难听了:“东林,你是男人就出来,夹着尾巴跑啥呀?娃娃们在一起耍,关你屁事!你这个断子绝孙的老光棍,没娃就急着找野婆娘了,你护着安顺,那是你的娃?东林,你打了我娃就以为没事了?老娘跟你没完,晚上就找到你家里去,就不信你****的能在野地里躲一个晚上!”

东林心里的火气被这实在难听的骂声点燃了,这“母老虎”骂他倒还无所谓,可她竟然捎带起春叶来,这让他咽不下这口气了。看来躲是躲不过去了,事情必须快快有个了结。他在地头坐不住了,“忽”地站起身来,爬上沙坡顶,站在高处猛然高喊道:“老子在这里,你这‘母老虎’再敢乱骂,看我不扯烂你的嘴!”说着,就跑下沙坡,直奔“母老虎”跟前。“母老虎”一看东林来真格的,也有点胆怯了,但嘴上扔不饶人,喊道:“你说,你凭什么打我娃?狗抓老鼠多管闲事!”

东林指着“母老虎”的鼻子说:“你那混账儿子天天欺负人家娃娃,我看真是欠打。你不好好管教你的娃娃,跑到这里来撒野,我看你也是想挨打了!”说着,一把抓住“母老虎”的衣领,右手巴掌扬在半空,做好了扇她耳光的准备。

“母老虎”一下子软了,像一堆稀泥一样摊在地上,抱着东林的双腿,哭天喊地地号啕大哭起来:“大家都来看呀,东林欺负我们一家了!”

这时,春叶走到东林和“母老虎”跟前,一边拉开两人,一边劝道:“嫂子,东林哥打了你的娃是他的不对,可你也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骂那难听的话,我和东林哥之间啥事也没有,你也不要当着大伙的面乱说呀!算了,都是一个巷子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东林哥,你就放手吧!”

春叶的话让“母老虎”好下台了。在春叶和几个大嫂大婶的劝和下,她才不情愿地松开了双手,拍打了几下身上的沙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说:“谁要是以后再敢打我娃,我决不饶他!”

这场风波总算这样平息了,可春叶的家里又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那天晚上春叶回到家后,进财就在家门口等着春叶,双手交叉着放在肘关节里,两眼瞪着春叶,话里透着火气:“咋回来了?咋不跟着东林那混蛋回他家去?这下让人家骂了个狗血喷头,满意了吧?就说娃娃们在一起玩耍,关他东林屁事?就是教训那小胖子,也轮不到他东林,他算啥东西?我给你把话说清楚,以后你给我放灵性点,少跟那个光棍在一起掺和!”

进财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一句一句就像震山炮一样炸在春叶的心里,春叶没有说一句话,怕进财那脾气恼火了,给她几个巴掌也是白受。

然而,事情是越怕什么,什么越来。春叶尽管处处在躲着东林,尽量避免与他发生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让进财抓住把柄又跟她发火,可是这样的事情还是没有躲过去。

那天,春叶和进财到责任田里收玉米。中午时分太阳高照,天气燥热,他们掰了半亩地的玉米棒子,进财就到地头捧起水壶喝起水来。喝完之后,他看到有人在洛河边用竹笼捞鱼。进人秋季后,洛河上游的雨水多了,洛河的水面就宽了,水里的鱼也就多了起来。有爱吃鱼却没有钱买的人用草绳拴着竹笼,在河边捞鱼,手气好的还能捞到一斤左右的大鱼。进财的爹以前可是捞鱼的老手,进财也就跟着他爹学了几手。这时看到有人在捞鱼,他就忍不住提着竹笼,朝河边走去。

进财走了大半天也不见回来,春叶已经将一亩多地的玉米棒子掰完了,眼看日头偏西,她就拉着架子车将地头的一大堆玉米棒子往车上装。装完车后,春叶犯愁了,进财不回来,她一个人把车子拉不出玉米地,就只好在地头等着。偏西的日头开始发起淫威,晒得春叶满脸通红,汗流浃背。这时,东林从远处拉着架子车走过来,车上装的是黄豆蔓子。看到春叶坐在车子旁边被火辣辣的太阳烘烤着,东林放下车子问:“春叶,咋坐在这里不动?”

“进财不知跑到哪里了,我在等他来把车子拉出去。”

“我帮你把车子拉出去,给你放在大路上,你坐在柳树下面树荫里乘凉,就不用这样在太阳下面干晒了。”

春花已经在太阳下面晒了半个小时了,又热又渴又困。东林这样一说,她就点了点头。东林走过来架起车辕,春叶就在后面推车,两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一车子玉米棒子拉上了宽阔的公路上,放在了一棵大柳树下面。春叶看到东林黑里透红的脸庞上挂满了汗珠子,就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他。东林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手绢,擦起脸上的汗水来。

这时候,进财提着竹笼,从河边走了过来,一只手里提着一个用麻绳拴好的半斤多重的草鱼,那草鱼还在活蹦乱跳。进财一眼就看见了春叶和东林在柳树下说话,还注意到了东林在用春叶的手绢擦汗,脸就沉了下来,对春叶说:“你男人又没死,你咋叫人家给咱拉车?”

东林听出了进财话里的味道,咬着牙子说了一句:“你这人都枉当了男人,春叶嫁给你都倒了八辈子霉了。”说着,就把手绢还给春叶走了。

进财把鱼和竹笼往车上一栓,架起车辕,恶狠狠地对春叶说了一句:“少理他,赶紧回!”

玉米棒子拉回家后,按照沙苑人们的习惯,人们会在晚上把玉米棒子一层层剥开,只留下两三张叶子,然后把四个或者六个玉米棒子用叶子按两个或者三个一组绑成串,再在院子里栽上一个木桩,把玉米棒子一串一串架起在木桩上,就会在各家各户的院子里或者门前照得到阳光的地方树起一座座金黄色的玉米山。等玉米晒干了后,人们再把那一串串玉米棒子卸下来,用手搓掉棒子上的玉米粒。这天晚上,春叶和婆婆就在院子里剥着玉米,小安顺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剥小一点的玉米棒子,进财却不见了人影。

春叶懒得寻找进财,她知道,即使把进财找回来,他也不会安下心坐在这里剥玉米棒子的。直到晚上十一点多,他们把院子里的玉米棒子全都剥完,一串一串绑好,堆放在院子里时,进财才摇摇晃晃推开大门回来。安顺早就瞌睡了,被她抱到炕上睡着了。春叶洗了脚正准备睡觉,看到进财脚底下像打滑一样摇晃着进了小屋,一头倒在炕上就呼呼大睡,嘴里喷出浓浓的酒精味。春叶倒了洗脚水,准备上炕睡觉。看到进财连鞋也没有脱就斜躺在炕上,占去整个炕的一大半,根本没有她睡觉的地方。她就给进财脱掉两只脚上的布鞋,把他的双腿往里面推了推。这时,进财翻了一下身子,侧身面向炕沿,“哇——”地吐了一身酒味浓烈的东西,呕吐物直喷了春叶一身,也溅了一炕沿。春叶闻不得酒精味道,这时她直想呕吐。但她还是忍住熏人的气味,赶紧取来脸盆和毛巾,先给进财擦净脸上的呕吐物,再清洗干净自己身上和炕沿上的污秽。把这一切都清理完之后,她一看墙上的钟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半夜里,春叶听到进财在迷迷糊糊说着酒话:“****的赵东林,你这个老、老色鬼,想占我老婆的便宜,老子要、要杀了你——”

春叶惊出一身冷汗,她这才明白了进财为啥一个人出去喝闷酒了。进财的酒话让春叶害怕了,害怕进财说不定哪一天会干出犯法的事来,也担心东林为了自己受到连累,被进财冷不防背后放冷箭。黑夜中,她瞪大着双眼,一点睡意也没有了,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群拿着棍棒、大刀、铁叉的凶悍的恶神,朝着她和东林挥舞着凶器,叫喊着:“杀——”

然而,一个秋季都过去了,直到天降小雪时,让春叶担心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东林自然也没出啥事,这才让春叶放下了心。

下大雪那天,东林七十八岁的老妈去世了。

在沙苑一带农村,巷子里死了老人,整条巷子的人家都要来一个人帮忙,妇女们一般在灶房择菜洗碗帮厨,精壮的男人们一般抬八抬罩,年老的男人一般烧开水、搬桌椅板凳,或者到墓地里帮着泥水匠挖墓填墓。东林的老妈下葬的那天,春叶早早就听到了巷子里的喇叭唱起了秦腔戏,她出门一看,看到东林家的大门口贴了一幅白对联,门梁上挂了白纸,知道东林的老妈死了。她想去东林家帮忙,又顾虑进财会阻拦,要是进财当着东林和巷子里众人的面找她的事,就会给东林家的丧事惹上麻烦。想来想去,春叶还是回了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发呆。进财最近迷上了学打麻将,趁着下雪天地里没啥活,就找了一帮狐朋狗友打麻将去了。安顺被婆婆叫了过去,婆婆的房间里火炉子暖和,婆婆还在炉子上给安顺烤了几个热红薯。

春叶还是坐不住了,她又下了炕,开了大门,向东林家张望,看到帮忙的人很多。谁家死了人帮忙的人多,就说明谁在巷子里人缘好。春叶知道东林的老妈和东林都很心善,为人也朴实,人缘好。可是,人家有这么好的人缘,她却不去帮忙,而且她家里没有一个人过去帮忙,东林会咋看?东林这些年帮了她不少忙,见了她的安顺就像见了自家的孩子一样,不是给吃的,就是给做玩具,按说春叶本来应该感激东林才是,可是在东林最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她想去却又去不成,让春叶心里感到了一种痛苦的折磨。

吃午饭的时候,雪停了,春叶在屋子里听见喇叭里喊:“帮忙的都到事主家里来,马上要人殓起丧了!”起丧之后就要把死人用八抬罩抬到墓地里下葬了。春叶知道东林家的丧事已经进人尾声了,她这才拿着给安顺纳的鞋底和针线,走到东林家旁边一个僻静的土堆上。唢呐声响起,东林头上戴着纸糊的孝帽,顶着一位老汉端着的纸盆,沧桑的脸上挂着长长的泪水,哭着下跪在八抬罩前面,泪眼中望着老妈被人抬上了八抬罩的架子上面,这才站起来,转过身,朝墓地走去……

就在东林转身那一瞬间,春叶和东林的目光老远就相碰撞在一起,东林的脸上写满了悲哀和伤痛。春叶知道,和东林几十年相依为命的老母亲离他而去了,世上最牵挂他,最疼爱他的老妈就这样走了,东林的心里此时此刻肯定很悲哀。

春叶的眼睛潮湿了,寒风中,她擦了擦两腮的泪花。目送着东林的背影消失在寒风和积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