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实秋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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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做人篇(8)

也问他为什么不满意,最后也是索价一元,但是无庸寄钱了,彼此抵消,两清。

这样的情形,在我们国内不易发生。谁舍得把一勺勺花生或一块块肥皂白白地当样品送出去?既送出之后,谁能再收回成本?我们是最现实的,得到一点点便宜之后,绝不会再吐出来的。

可是我们也有我们传统的推销术。我们自古以来就讲究“良贾深藏若虚”。这是以退为进,以柔克刚的老法宝,我有一票货,无须大吹大擂,不必雇一队洋吹鼓手游街,亦无须都倒翻出来摆在玻璃窗里开展览会,更不在冤钱登广告,我干脆不推销,死等着顾客自己上门。买卖做得硬气,门口标明“只此一家,并无分店”,连分店都不肯设。多么倔!

但是货出了名,自然有人上门,有人几百里跑来买东西。不推销反成为最好的推销术。

这样不推销的推销术,在北平最合适。北平有些店铺,主顾上门,不但不急着兜揽生意,而且于客气之中还寓有生疏之意。例如书店,进得店门,四壁图书虽然塞得满满的,但尽是些普通书籍,你若问他有什么好书,他说没有什么,你说随便看看,他说请看请看。结果是你什么好书也看不见。但是你若去过几次,做成几回生意,情形就不同了,他会请你到里柜坐,再过些时请到后柜坐,升堂入室之后,箱子里的好书善本陆陆续续地都拿出来了。宋版的,元椠的,琳琅满目,还小声地嘱咐你,不要对外人说。于生意之外,还套着交情。

水果店也有类似的情形。你别看外面红红绿绿地摆着一大堆,有好的也有坏的,顶好的一路却在后面筐里藏着呢!你若不开口要看后面藏着的货色,他绝不给你看。后面筐里,盖着一张张绵纸,揭开一看,全是没有渣儿的上等货。

这种“深藏若虚”的推销术有它存在的理由。货物并非大量生产,所以无须急于到处推销。如果宋版书一刷就是几万份,也得放在地摊上一折八扣。如果莱阳梨肥城桃大批运到北平,也不能一声不响的藏在后柜。而且社会相当稳定,买东西的人是固定的那么些个人,今年上门明年一定还来,几十年下来不能有什么大的变动。所以,小至酸梅汤,酱羊肉,茯苓饼,灌肠,薄脆,豆腐脑,都有一定的标准店铺,口碑相传,绝无错误。

如今时代不同了,人口在流动,家族在崩析,到处都像是个码头,今年不知明年事,所以商店的推销术也起了急剧的变化。

就是在北平,你看,杂货店开张也要有两位小姐剪彩,油盐店也要装置大号的收音机,饭馆也要装霓虹招牌,满街上奇形怪状的广告,不是欢迎参观,就是敬请比较,不是货涌如山,就是拼命削价,唯恐主顾不上门——只欠门口再站两个彪形大汉,见人就往里拉!

做人

有时候,只要把心胸敞开,快乐也会逼人而来。这个世界,这个人生,有其丑恶的一面,也有其光明的一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随处皆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鸟跳跃啄食,猫狗饱食酣睡,哪一样不令人看了觉得快乐?

大学教授

有许多人,把所有的大学教授都看得很重,以为他们在品行上都是很清高的,在学问上更不消说。只要认清“博士”、“硕士”的招牌,便不致误。其实这是误会。由这种误会还许产生出许多失望和悲剧。

大学教授是一种职业,比较的还算是赚钱的职业。要说干这种生意,也不容易。从小的时候,父母就要下本钱,由买石板粉笔以至于出洋旅费,纵然不致倾家荡产,也要元气大伤。

学成之后,应该不难于立身扬名以显父母,设若遭逢非时,沦为大学教授,总算是屈尊俯就,很委屈了。

一般的人若是生来没有什么大毛病,谁愿意坐冷板凳?但是“得大下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而天下之英才往往不在一个学校,所以身为大学教授者,也就往往身兼数校教授,多多益善,这完全是热心服务,薪金多寡,倒是一件小事。以现代人的眼光论,谁要是一辈子做大学教授,谁就是没出息!

他们以为大学教授本是升官发财的路上的驻足之所。所以肯长进的人,等到有官可做,有财可发的时候,区区教授,便视如敝屣了。

若有思想迂腐的人说:“先生,你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他将回答说:“是的,是的,不过当初人家也是照样误我来的,否则我也不来做教授了!”

暴发户

暴发户,外国也有,叫做Parvenu或nouveauriche,意为新贵新富。这一种人,有鲜明的特征,在人群中自成一格,令人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旧戏里有一个小丑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树小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挖苦暴发户,入木三分。

内务府是前清的一个衙门,掌管大内的财务出纳,以及祭礼、宴飨、膳馐、衣服、赐予、刑法、工作、教习,职务繁杂,组织庞大,下分七司三院,其长官名为总理大臣。凡能厕身其间者,无不被人艳羡,视为肥缺。“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是给皇帝佬儿办总务?经手三分肥,内务府当差的几乎个个暴发。

人在暴发之后,第一桩事多半是求田问舍。锯木头,盖房子,叱咤立办;山节藻棁,玉砌雕栏,亦非难致。唯独想在庭院之中立即拥有三槐五柳,婆娑掩映于朱门绣户之间,则非人力财力所能立即实现。十年树木,还是保守的说法,十年过后也许几株龙柏可以不再需要木架扶持,也许那些七杈八杈韵味毫无的油加利猛窜三两丈高,时间没有成熟之前,房子尽管富丽堂皇,堂前也只好放四盆石榴树,几窠夹竹桃,南墙脚摆几盆秋海棠。树,如果有,一定是小的。新盖的房子,墙也一定是新的,丹、青、赭、垩,光艳照人,还没来得及风雨剥蚀,还没来得及接受行人题名、顽童刻画、野狗遗溺。此之谓树小墙新。

暴发户对于室内装潢是相当考究的。进得门来,迎面少不得一个特大号的红地洒金的福字斗方,是倒挂着的,表示福到了。如果一排五个斗方当然更好,那是五福临门。室内灯饰,不比寻常。通常是八盏粗制滥造的仿古宫灯,因为楠木框花毛玻璃已不可得,象牙饰丝线穗更不必说。此外墙上、柱上、梁上、天花板上,还有无数的大大小小的电灯,甚至还有一串串的跑灯、霓虹灯,略似电视综艺节目之豪华场面。墙上也许还挂起一两幅政要亲笔题款的玉照,主人借以对客指点曰:“某公厚我,某公厚我。”但是墙上没有画是不行的,乃斥巨资定绘牡丹图,牡丹是五色的,象征五福临门,未放的花苞要多,象征多子多孙,题曰:“富贵满堂。”如果这一幅还不够,可再加一幅猫蝶图,或是一幅“鹤鹿同春”,鹤要红顶,鹿要梅花。总之是画不古,顶多也许有一张仇十洲的仕女或是郑板桥的墨竹,好像稍为古一点点,但是谁愿说穿是真迹还是赝品?

新屋落成而不宴宾客,那简直是衣锦夜行。于是詹吉折简,大张盛筵,席开三桌,座位次序都经过审慎的考虑安排,中间一桌是政界,大小首长;右边一桌是商界,公司大亨;左边一桌只能算是“各界”,非官非商的一些闲杂人等。整套的银器出笼,也许是镀银,光亮耀眼,大型的器皿都是下有保温的热水屉,上有覆罩的碗盖。如果是鸡鸭,碗盖雕塑成鸡鸭形,如果是鱼,则成鱼形。碗足上、筷子上都刻有题字曰“某某自置”。

一旁伺候的男女佣人,全穿制服,白布长衫旗袍,领口、袖口、下摆还绲着红边。至于席上的珍馐,则殽旅重叠,燔炙满案。

客人连声夸好,主人则忙不迭地说:“家常便饭不成敬意。”

饭前饭后少不得要引导宾客参观新居,这是宴客的主要项目。先从客厅看起,长廊广庑,敞豁有容,中间是一块大地毯,主人说明是波斯制品,可是很明显的图案不像。几套皮垫大沙发之外,有一套远看像是楠木雕花长案、小几、太师椅之类的古老家具。长案之上有百古架、玉如意、百鹿敦、金钟、玉磬,挤得密密杂杂。小几前面居然还有蓝花白瓷的痰盂。旁边可能有一大箱热带鱼,另一边可能有大型立体音响。至于电视机,那就一定不止一台了。寝室里四壁至少有两面全是镜子,花灯照耀之下,有如置身水晶宫中。高广大床,锦帱绣帐,松软的弹簧床垫像是一大块天使蛋糕。浴缸则像是小型游泳池。书房也有一间,几净窗明,文房四宝罗列井然。书柜里有廿五史、百科全书,以及六法全书,一律布面烫金,金光熠熠。后院有温室一间,里面挂着几盆刚开败了的洋兰。众宾客参观完毕,啧啧称赞,可是其中也有一位冷冷的低声地说:“这全是等闲之功!”人问其语出何典,他说:“不记得《水浒传》王婆贪贿说风情,有所谓五字诀么?”众皆粲然,主人也似懂非懂地跟着大家哈、哈、哈。

主人在仰着头打哈哈的时候,脖梗子上明显地露出三道厚厚的肥肉折叠起来的沟痕。大腹便便,虽不至“垂腴尺余”,也够瞧老大半天。“乐然后笑”,心里欢畅,自然就面团团,不时地辗然而笑。常言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横财自何处来?没有人事前知道,只能说是逼人而来,说得玄虚一点便是自来处来。不过事后分析,也可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不会没有因缘。大抵其人投机冒险,而又遭逢时会,遂令竖子暴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暴发户呢?其兴也暴,很可能“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谈学者

在上一期的《文星》里看到居浩然先生的一篇文章,他把Scholarship一字译成为“学格”。这一个字是不容易翻译得十分恰当的,因为它含义不太简单。从字面上讲,这个字分两部分,Scholar+ship,其重心还是在前一半,ship表示特征、性质、地位等。韦氏字典所下的定义是:characterorqualitiesofascholar;attainmentsinscienceorliterature,formerlyinclassicalliterature;learning.这一定义好像是很简单明了,但是很值得我们想一想。什么是学者的特征与性质呢?换言之,怎样才能是一个学者呢?居先生提出了三点,第一是诚实,第二是认真,第三是纪律。愿再补充申说一下。

学者以探求真理为目的,故不求急功近利。学者研究一个问题,往往是很小的而且很偏僻的问题,不惜以狮子搏兔的手段,小题大做,有时候像是迂腐可笑,有时候像是玩物丧志。这种研究可能发生很大的影响,或给人以重要的启示,但亦可能不生什么实际的效果。在学者自身看来,凡是探求真理的努力都是有价值的,题目不嫌其小,不嫌其偏,但求其能有所发现,纵然终于不能有所发现,其探讨的过程仍然是有价值的。学者的态度是“无所为而为”的,是不计功利的。

一个有志于学的人,我们只消看看他所研究的题目,就可以约略知道他是否有走上学问之途的希望。学者有时为了探讨真理,不惜牺牲其生命,不惜与权威抗,不为利诱自然是更不待言的了。

小题大做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要小题大做需先尽力发掘前人研究的成果与过程;需先对此一小题所牵涉到的其他各方面的材料做一广泛的探讨,然后方能正式着手。题小,然后才能精到。可是这精到仍是建在广博的基础之上。题目若是大,则纵然用功甚勤,仍常嫌肤泛,可供通俗阅览,不能做专门参考。

高谈义理,固然也是学问,不过若无切实的学识做后盾,便要流于空疏。题小而要大做,才能透彻,才能深入,才能巨细靡遗。

所以学问之道是艰辛的。

学者有学者的尊严。他不屑于拾人涕唾,有所引证必注明出处,正文里不便述说则皆加脚注,最低限度引号是少不得的。

凡是正式论文,必定脚注很多,这样可显示作者的功力与负责的态度。不注明出处,一方面是掠人之美,一方面是削弱了自己论证的力量。论文后面总是附有参考书目,从这书目也可窥见学者的素养。学者不发表正式论文则已,发表则必定全盘公布他的研究经过,没有一点夹带藏掖。

学者不肯强不知以为知。自己没有把握的材料,不但不可妄加议论,即使引述也往往失当,纰漏一出,识者齿冷。尝见文史作者,引证最新科学资料,或国学大师,引证外国文字,一知半解,引喻失当,自以为旁征博引,头头是道,实则暴露自己之无知与大胆,有失学者风度。

有了学者的态度,穷年累月地锲而不舍,自然有相当的造诣。但学者,永远是虚心的,偶有所得,亦不敢沾沾自喜,更不肯大吹大擂地目空一切,做小家子气。剑拔弩张的,火辣辣的,不是学者的气息,学者是谦冲的,深藏若虚的。

学者风度,中外一理。不过以我们的学校制度以及设备环境而论,我们要继续不断地一批批地培养学者,似乎甚有困难。以文字训练来说,现代文、古文、外国文都极重要,缺一不可,这只是工具的训练,并不是学问本身,而我们的一般青年学子中能有几人粗备语言文字的根底?现在的大学很少有淘汰作用,一入大学,便注定可以毕业,敷衍松懈,在学问上无纪律之可言,上课钟点奇多,而每课都是稀松。

到外国去留学的学生,一开学便叫苦连天,都说功课分量重,一星期上三门课便忙不过来。以此例彼,便可知我们的教育积弊之所在。我们的学者,绝大部分都是努力自修成功的,很少是学校机构培养出来的。这不是办法。国家不能等待着学者们自生自灭,国家需要有计划的培植青年学者,大量地生产,使之新陈代谢,日益精进。这不是一纸命令的事,也不是添设机构即可奏效,最要紧的莫过于稳定的生活与充足的设备。讲到学者的养成,所有的学术教育机构皆有责任。

有人讥笑我们为文化沙漠,我们也大半自承学术气氛不足。

须知现代的学者和从前不同,从前的人可以焚膏继晷皓首穷经,那时候的学术领域比较狭窄,现代的人作学问不能抱残守缺,需要图书馆、实验室的良好设备来做辅助。我深感我们的高级学府培育人才,实际上是漫无目标,毕业出来的学生从事专门职业,则常嫌准备不足,继续研究做学问,则大部分根底也很差。这是很可虑的。

剽窃

顾亭林《日知录》卷二十有这样一段:

凡述古人之言,必当引其立言之人。古人又述古人之言,则两引之。不可袭以为己说也。诗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程正叔传易,未济三阳皆失位,而曰:“斯义也,闻之成都隐者。”是则时人之言,而亦不敢没其人。君子之谦也。然后可与进于学。

他的意思是说:引述古人的言论,要说明那古人是谁。如果古人又引述另一古人的言论,两个古人的姓名都要说明。不可以把古人的议论当作是自己的。《诗经》(《商颂·那》)说:“从前古时候,已经有人这样做过。”程正叔(颐)作《易传》,讲到“未济、三阳皆失位”,特别声明这个说法是从成都一位隐者听来的。可见纵非古人,而是时人,也不可埋没他。

这是君子谦逊的态度。能做到这个地步,然后才可讲到做学问。

这一段文章的标题是“述古”,但未限于古,对时人也一样地提到了。他警诫初学的人,为文不可剽窃。他人之美,不可据为己有,并且说这是为学的初步,可谓语重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