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实秋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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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读书篇(10)

翌日,巴娄先生和哈利又上工做园艺,陶美自动要求也要一把锄。他不会使用,屡次砍了自己的腿,巴娄先生教他如何挥动锄头,不久他就会了。工作完后一起吃水果,陶美胃口大开,其快乐为生平所未有。巴娄要他读个故事给大家听,他又窘了,他不能读,只好由哈利来读。陶美因此发愤,请哈利教他读,由识字母起进展很快,不久读故事已能琅琅上口,巴娄先生亦为之欣喜不已。陶美得意忘形,自以为知识已丰,巴娄先生诫之曰:“若无人帮你,你一无所知,即是现在你亦所知甚少。”

陶美非驽,学习很快。但是他对贫苦的人傲慢无礼,有一次吃了苦头。他击球落于篱外,适有衣衫褴褛的儿童经过,陶美以命令口吻令他拾捡起来。童子不理,遂生口角。陶美大怒,跃过篱笆欲饱以拳,不料下临泥沟,陷入污泥而不能自拔,赖童子援手始得出困,浑身泥染狼狈不堪。

陶美和哈利合作造一间茅舍,初则风吹壁倒,继则雨水渗漏,他们不气馁努力改善,深深打桩以固墙基,无虞风暴,屋顶倾斜使不积水,即可不至渗漏。

有一天,陶美的父亲突然来接他回家,陶美已完全变了一个新人,他哭哭啼啼地说:“我过去累及父母,实在不配享有那样的爱。”桑福德先生也来了,墨顿把他拉在一旁,除了申谢之外他以数百镑的钞票作为赠礼,桑福德坚不肯受,而墨顿则坚求其收下。陶美临别时对哈利说:“我不会和你离别太久的,我如有寸进皆是由于你的榜样:你教导了我,做一个有用的人比富有或华丽好得多,做一个好人要比伟大的人好得多。”

故事的梗概约略如此,其中还穿插着若干短篇故事。这部小说在当时流行很广,许多父母教导儿女:“读你们的《桑福德与墨顿》去!”显然的这部小说是受卢梭的教育小说《爱弥儿》

的影响,但是在自然主义的教育精神之外,又加上了道德教训,这就是英国民族性和法国民族性不同的地方。

《造谣学校》

好的文学作品,不分古今中外,亦不拘是否反映了多少的时代精神,总是值得我们阅读的,谢立敦的《造谣学校》

(Sheridan:TheSchoolforScandal)即为一例。

谢立敦是英国的戏剧作家,生于一七五一年,卒于一八一六年,原籍爱尔兰。英国有许多喜剧作家都是爱尔兰人。

爱尔兰人好像是有俊俏幽默的民族性,特别宜于刻画喜剧中的人物。《造谣学校》是他的代表作,布局之紧凑,对话之幽默、俏皮、雅洁,以及主题之严肃,均无懈可击,上承复辟时代喜剧的特殊作风,下开近代喜剧如萧伯纳作品的一派作风,全属于“世态喜剧”的一个类型。

《造谣学校》主要布局是写两个性格不同的弟兄,弟弟查尔斯是一个挥霍成性的浪荡子,但是宅心忠厚禀性善良;哥哥是表面上循规蹈矩,满口仁义道德的文质彬彬的君子,实则是贪婪伪善的小人。经过几度测验,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显示了无所逃遁的真形,其间高潮迭起,趣味横生,舞台的效果甚大。像这样的布局,在戏剧中并不稀罕,但是背景的穿插布置颇具匠心,所以能引人入胜。最能令人欣赏的不是戏中所隐含的劝世的意味。戏剧不是劝善惩恶的工具,戏剧是艺术,以世故人情为其素材,固不能不含有道德的意义,但不必有说教的任务。此剧最有趣味的地方之一应该是司尼威夫人所领导的谣言攻势。此剧命名为《造谣学校》,作者寓意所在,亦可思过半矣。

长舌妇是很普遍的一个类型,专好谈论人家的私事,嫉人有、笑人无,对于有名望有财富有幸福生活的人们,便格外地喜欢飞短流长,总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找出一点点可以訾议的事情来加以诽谤嘲笑,非如此则不快意,有时候根本是空穴来风,出于捏造。《造谣学校》一剧有很着名的一例:

有一晚,在庞陶太太家里聚会,话题转到在本国繁殖诺瓦斯考西亚品种羊的困难。在座的一位年轻女士说:“我知道一些实例,丽蒂夏·派泊尔小姐乃是我的亲表姐,她养了一只诺瓦斯考西亚羊,给她生了一对双胞胎。”——“什么!”丹狄赛老太婆(你知道她是耳聋的)大叫起来:“派泊尔小姐生了一对双胞胎?”这一错误使在座的人哄堂大笑。可是,第二天早晨到处传言,数日之内全城的人都信以为真,丽蒂夏·派泊尔小姐确实生了胖胖的一男一女;不到一星期,有人能指出父亲是谁,两个婴儿寄在哪个农家养育。

谣言是这样的,有人捏造,有人传播,传播的时候添油加醋,说得活灵活现,听的人不由得不信,说派泊尔小姐生了双胞胎,这还不够耸动,一定要说明其细节才能取信于人,所以双胞胎是一男一女,生身父是谁,寄养在什么地方,都要一一说得历历如绘,不如此则不易取信于人,这是造谣艺术基本原则之一。

再如一个女人的年龄永远是一项最好的谈论资料。如果一个女人驻颜有术,则不知有多少人千方百计地要揭发她的真正年龄,种种考据的方法都使用得上,不把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描写成一个半老徐娘则不快意。如果一个女人慷慨豪迈,则必有人附会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用一些谰言套语,暗示她过去生活的糜烂。对女人最狠毒的诽谤往往是来自女人。《造谣学校》里的几位夫人、太太是此道的高手。捏造谣言的,其心可诛,传播谣言的人,其行亦同样的可鄙,而假装正经表面上代人辟谣,实际上加强诬蔑者,则尤为可哂,例如《造谣学校》中的坎德尔夫人即是。彼特爵士说:“当我告诉你她们诽谤的人是我的朋友,坎德尔夫人,我希望你别为她辩护。”因为她越辩护,越加深了那诽谤的效果。

彼特爵士说:“上天做证,夫人,如果他们(国会)以为戏弄他人名誉是和在花园里偷取猎物一样的严重,而通过一个‘保存名誉法案’,我想很多人要因此而感谢他们。”司尼威夫人说:“啊,主啊,彼特爵士,你想剥夺我们的权利吗?”

彼特爵士说:“是的,夫人;以后不准任何人糟蹋人的名誉,除了有资格的老处女和失望的寡妇。”这是讽刺。遏止谣言不能寄望于立法。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流言止于智者。流言到了智者的耳里,即不再生存。可惜的是,智者究竟不多。

《大街》

《大街》是美国辛克莱·路易斯(一八八五-一九五一)的重要作品之一,刊于一九二○年。中文译本张先信译。

厚厚的一部小说,拿在手里几乎像是一块砖头似的重,能令人从头看到尾,这就不简单。一个故事并不等于是一部小说,可是一部小说一定要有一个故事。《大街》的故事是这样的——凯洛尔·密尔福特是美国明尼亚波利斯附近一所小型学院的毕业生。她在学校里是相当活跃的,有多方面的兴趣,有轻盈的体态,有反叛的性格,有改革家的抱负。毕业之后在芝加哥学习图书馆学。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遇到了维尔·肯尼柯特,他是明尼苏达州地鼠草原的一位医师,此人性情和善,头脑冷静,但无太多的想象,比她大十二三岁。一个秀丽少女和一个富裕的未婚男子遇在一起,发生恋爱是很自然的事,那种关系是“生理和神秘的混合”。结果是他们结婚了。她当然是跟了他到地鼠草原去,去做家庭主妇,但是她并不志在做家庭主妇。他告诉她,地鼠草原需要她去做一番改革。

可惜一到了地鼠草原,凯洛尔大失所望,原来那地方是风气闭塞的穷乡僻壤,人民抱残守缺,愚蠢落后,并不欢迎改革。

那条大街便是标准的丑陋的标志。“传统的故事为什么都是谎话?人们总把新娘进门形容得美好无比,认为姻缘都是十全十美。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现在没有任何改变。而这小镇——我的天哪!我怎能住得下去,这是一座垃圾堆!”她的丈夫很满意于他的家,他说:“这是一个真正的家!”他唱起灶神歌:

我有一个家,可以随心所欲,随心所欲,这是我和妻儿的窝,我自己的家!

他不是不明白凯洛尔的心情,他说:“我不期望你认为地鼠草原是天堂。我也不期望你一开头就特别喜欢这个地方。但是慢慢地你会喜欢它的——在这里,自由自在;所接触的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但是事实上凯洛尔所接触的净是一些庸俗而鄙陋的人。他们喜欢的是瞎嚼嘴,玩桥牌,谈汽车,打猎捕鱼。

她的家庭内最初一场风波是因钱而起,她手里没有钱,有时候很穷。“我用钱的时候必须向你恳求,每天如此!”于是他塞给她五十块钱,以后总记得按时给她钱。

在校园中她努力应付,但是究竟品类不同,难以水乳交融。

有几个人比较谈得来,例如,她丈夫从前追求过的一位女教师维达·薛尔文,一位有学问的律师盖·包洛克,一位瑞典的流浪汉迈尔斯·勃尔斯泰姆。但是在凯洛尔的生活中引起轩然大波的,是新来镇上在一家裁缝店里工作的二十五岁的小伙子。

他名叫埃里克·华尔柏,瑞典人,大家取笑他,说他的服装和言谈都有点女人气,称他为“伊丽莎白”。凯洛尔觉得他“光芒四射,与众不同……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到济慈、雪莱……”

她径自到裁缝店去见华尔柏,谈得甚为投机,以后便常有来往,一同出去散步、划船。有一天趁医师不在家,他溜进她的院子,她引他入室,登楼、参观卧室……然后“她不禁全身瘫痪,头往后仰,两眼微闭,陷入一阵多彩多姿的迷惘”。男女之事,有太多的人喜欢做义务的传播,于是风风雨雨,她的丈夫焉能不有所闻?有一次撞见他们在野外,遂使事情到了摊牌阶段。

肯尼柯特一点也不鲁莽,只要求她和他一刀两断,并且以引咎的口吻向她解释说:“你明白我的工作性质吗?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马不停蹄地在泥浆和大风雪中到处奔跑,拼命救人,不分贫富,一视同仁。你常说这个世界应该由科学家来统治,不应该让热狂的政客来统治,你难道不明白我就代表着此地所有的科学家吗?”言外之意是说,莫怪一个做医师的丈夫为工作所限制而无暇和你经常地谈情说爱。事实上,除了无暇之外,这位医师的气质也是一个问题。凯洛尔敬重他,但很难在爱的方面得满足。多少妻子因此饮恨终身而不敢表达她的衷曲!这一场风波的结果是夫妻外出旅行三个半月。凯洛尔随后离家,远赴华盛顿觅得一份工作,但是一年后对工作也不无厌倦,“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目中无人的哲学家,只是一个已经衰老的女公务员”。她的丈夫到华盛顿来看她,对她说:“我希望你回来,并不请求你回来。”最后,凯洛尔回去了,可是并不觉得自己完全失败,她于表现反抗精神之后回到地鼠草原去继续做一个贤妻良母,继续对社区活动积极参加。

这样的一个故事,平铺直叙,很少曲折。背景是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小镇,时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主要人物与情节是一对夫妻的悲欢离合。作者对于庸俗的乡镇做了深入的讽刺,对那些知识浅陋、头脑顽固、胸襟狭隘,而又自满自足的人物做了相当含蓄的攻击。我们要注意:这庸俗与阶级无关。哪一个阶层都有它的庸俗分子与庸俗见解。《大街》里的人物包括了上中下三个阶层,各有其可厌的人物画像。凯洛尔值得同情,但是肯尼柯特不仅值得同情而且值得敬重。一个家庭应该由男人做一家之主,使女人沦于奴隶地位,以烧菜洗盘断送其一生吗?一个女人应该接受传统环境所炼成的缰锁,在感情生活方面永远受着压抑,而不许越雷池一步吗?这样的问题,《大街》

都提出来了,虽然不曾说出明确的答案。文学作品的目的,就是要提出问题,而不是一定要提供答案。像《大街》这样一部有名的小说,在美国现代文学中已有定评,中译本前无序言,后无跋语,我想这缘故大概即是要读者自己去体会其中的意义。

最后应该一提的是译者张先信先生的译笔既忠实又流利。

《曾孟朴的文学旅程》

曾孟朴先生生于清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卒于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是清末民初的一位着名的作家。他的家在江苏常熟县,是有钱的大地主家庭,从南宋以来八百年间即定居该地,拥有良田约一千亩。六岁开始读书,但不喜研习经典,喜作文学探险,广泛涉猎中国的传统文学。十八岁,秀才院试,第七名。二十岁,中举,一百零一名。二十一岁进京会试,因试卷污墨被刷。捐官为七品内阁中书。在京为官期间认识了洪钧和赛金花。二十三岁入同文馆法文班,就学八个月拂衣而去。从此不再尝试入仕清廷。研读法国文学名着,此后不断地从事翻译介绍。光绪三十年(一九○四)联合友人创立“小说林书社”,致力于小说的创作与出版,这正是林纾等人在商务印书馆大量印行小说译作的时候。翌年《孽海花》出版,署名“东亚病夫编述”。民国元年当选江苏省议员,嗣后,转入仕途,历任官产处处长,兼办淮南垦务局事宜,财政厅长,政务厅长,民国十五年结束了他的从政时期。为官十五年,两袖清风。此后乃专心致力于出版与写作,创立真美善书店于上海,修续《孽海花》,翻译法国文学。晚年因健康关系放弃文学活动,消磨岁月于灌园莳花之中。这是孟朴先生一生经历的概要,比较详尽的资料具见《曾孟朴的文学旅程》一书,李培德着,传记文学出版社印行。

关于孟朴先生有几件事特别值得我们注意。首先我们注意他的时代,光绪二十年中日战争爆发,他二十二岁,战事的惨败彻底暴露了清廷的无能与维新运动之禁不得考验,有志之士没有不感慨奋发的。孟朴先生是当时的觉悟的分子之一,在竞相学习声光化电的潮流之中,他走的是研究法国文学的路子,这显然与他的学殖和交游有关,究竟他的眼光不同凡响。文学也不失为救国之一道。他说:“不要局于一国的文学,嚣然自足,该推广而参加世界的文学!”这是何等的胸襟。

林纾是孟朴先生同时代的人,他翻译的小说在数量方面是惊人的,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一百九十三部小说,大部分是他译的。林纾的功绩不可没,但是成绩却不高明。孟朴先生对他进了两项忠告:一是劝林纾用白话;二是建议林氏对他的译品应预定标准,多加抉择。可惜林纾成见甚深,没有接纳他的意见。小说不用白话,是自寻苦恼;译书而无抉择,是浪费精神。孟朴先生所译,包括雨果作品七种,莫里哀一种,左拉两种,都是第一流的法国文学作品。在这一点上孟朴先生似应在林纾之上。

《孽海花》这部小说,据光绪三十年有关该书的广告,是这样说的:“此书述赛金花一生历史,而内容包含中俄交涉、帕米尔界约事件、俄国虚无党事件、东三省事件、最近上海革命事件、东京义勇队事件、广西事件、日俄交涉事件,以至今俄国复据东三省止。又含无数掌故、学理、逸事、遗闻。精彩焕发,趣味浓深……”被称为“政治小说”。光绪三十一年该书正式出书,广告措辞大致相同:“本书以名妓赛金花为主人公,纬以近三十年新旧社会之历史,如旧学时代、中日战争时代、政变时代,一切琐闻逸事,描写尽情。小说界未有之杰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