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商鞅变法改革了“世卿世禄制”后,秦国的贵族就失去了对王权的影响力,他们完全仰仗皇帝的鼻息。至于百姓,早已不再是国君的族人,连他们的称呼都变成了黔首,他们已经变成了任皇帝摆布与驱使的牲口,不用谈任何政治权利了。(《秦始皇评传》)
二、社会控制能力大大增强。
商鞅变法打击的主要对象是宗法制度。在秦以前,中国社会实行的是一定程度的宗族自治,宗族一般规模很大,自治程度很高,宗族内部的小事小情几乎都由族长说了算。这种社会结构显然不利于君权的扩张。专制主义不允许任何社会组织有能力与政府抗衡。
所以,商鞅变法中采取了诸多措施来摧破旧的宗法组织,分化宗族势力,使专制皇权穿透家族直接控制个人。
除了废除“世卿世禄”制外,商鞅打击宗族势力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是“强制分家”。宗法制鼓励大家族,鼓励用亲情原则处理一切社会事物。而商鞅却颁布了《分户令》,规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就是说,老百姓家里有两个以上男人而不分家的,农业税加倍。商鞅还规定“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即父子兄弟不得居于一室之内。
强制分家的主要目的,当然是为了破坏宗法组织,把社会变成一盘散沙的原子状,使个人面对专制政权时毫无反抗能力。为了彻底破坏以“亲亲”“孝亲”“子为父隐”标志的宗法原则和宗法观念,秦国大力鼓励“告亲”,即亲戚间相互揭发。《秦律》还大力维护“私人财产权”,出现了关于“子盗父母”“父盗子”“假父(义父)盗假子”的条文,并公然称:奴婢偷盗主人的父母,不算偷了主人;丈夫犯法,妻子若告发他,妻子的财产可以不予没收;而若是妻有罪,丈夫告发,则妻子的财产可用于奖励丈夫。即一家之内父母子女妻可有各自独立的个人财产。于是乎便出现了这样的世风:“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踞;妇姑不相悦,则反唇相讥。”这里亲情之淡漠,恐怕比据说父亲到儿子家吃饭要付钱的“西方风俗”犹有过之!(秦晖《传统中国社会的再认识》)当然,变成一盘散沙并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国家能有效地组织控制这些散沙。商鞅规定:“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
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五家为一“伍”,十家为一“什”,相互纠察,保甲连坐制由此开始。
商鞅通过“什伍”编户把老百姓组织起来,叫他们互相监视。这个组织不是以宗法为基础,而是以国家的编制为基础。如果某一组织中有违反法令的事,这一组织的人就要不分亲疏、不管同族同宗的关系,互相告发。如不告发,全体治罪。
秦国改革把个人从宗法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乍看上去,确实比较“现代”,商鞅新法施行十年,确实取得了非常“良好”的成果:秦国一片路不拾遗、山无盗贼的太平景象,百姓勇于为国作战,不敢再行私斗,乡野城镇都得到了治理。但这只是“伪现代”,“因为这里小共同体的解体并非由公民个人权利的成长,而是相反地由大共同体(国家)的膨胀所致。而大共同体的膨胀既然连小共同体的存在都不容,就更无公民权利生长的余地了。所以这种‘反宗法’的意义与现代是相反的。宗族文化与族权意识在法家传统下自无从谈起,然而秦人并不因此拥有了公民个人权利。相反,‘暴秦苛政’对人性、人的尊严与权利的摧残,比宗族文化兴盛的近代东南地区更厉害。”(秦晖《传统中国社会的再认识》)三、资源汲取能力大大增强。
在分封制下,社会的资源汲取是层层向上集中的,层层向上,就意味着层层截留。而秦国改革之后,实现了国家对个人的直接控制,也就意味着国家可以直接动员和汲取个人,从而使国家的汲取能力大大增强,从此以后,秦国的战车就驶上了征服列国、统一天下的快速通道。秦将王翦征楚,率众六十万。“空国中甲士”,在当时交通、通讯条件下,能供给如此大规模的战争,动员这么多的兵员,可以想象秦国的国力和组织动员能力之强。在秦统一天下之后,专制国家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作风更是大大发扬。“正是在这种‘爹亲娘亲不如皇上亲’的反宗法气氛下,大共同体的汲取能力可以膨胀得漫无边际。秦王朝动员资源的能力着实惊人,2000万人口的国家,北筑长城役使40万人,南戍五岭50万人,修建始皇陵和阿房宫各用(一说共用)70余万人,还有那工程浩大的驰道网、规模惊人的徐福船队……这当然不是‘国家权力只达到县一级’所能实现的”。
通过战国改革和秦始皇的实践,中国专制权力终于达到了垄断一切、决定一切的所有统治者梦寐以求的局面。然而,没有制约的权力必然带来恶果,专制权力诞生的第一天,就显示出了它巨大的副作用。
在统一天下后,在如此巨大的权力的腐蚀下,秦始皇身上的一系列优点都不可避免地转化成缺点:他的自信变成了自大。他的成功在于他敢于决断,气魄过人。他勇于进取,敢为人所未为,敢做历史第一人,厚古薄今,不惮变革。他留下的巨大工程,其规模之大,气势之壮,可以空前绝后,无人能比。然而,统一之后,他却“以为自古莫及己”,巡行各地,不断夸耀自己的“圣”与“功”。喜欢听颂歌,不再愿意听批评之词,失去了纳谏的“雅量”。他的性情刚烈变成了骄横跋扈,明察秋毫变成了疑忌苛察,处事果断变成了刚愎自用,重视法制变成了滥施淫威。他以为驱使天下甚易,使民无度,进取之心、功名之心过炽,连续兴大工,举大事,终于劳民无度,超过了百姓所能承受的范围,为秦帝国的灭亡埋下了伏笔。
如此巨大的专制权力,必须有身负异禀的人才会有效使用。
如此放到一个无能之人手中,马上就会成为灾祸。就像一件威力极大的武器,只有熟悉它的人才能用来保护自己,交给不会用的小孩子手里,只会伤到自己。虽然秦始皇执政后期连续犯了几个大错,但是从总体上说,他是如此有力,以至于不论如何昏愦,仍能掌握如此巨大的权力。然而,一旦权力交到了花花公子胡亥之手,马上就变成了灾难。登上皇位之后,胡亥马上开始了一系列疯狂的胡作非为。他挥起屠刀,屠戮自己的兄弟姐妹:“公子十二人戮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逮者不可胜数。”然后又杀掉了蒙恬、李斯等前朝重臣。除去了一切威胁之后,二世开始学习其父,大肆享乐,“复作阿房宫。尽征材士五万人为屯卫咸阳,令教射。狗马禽兽当食者多,度不足,下调郡县,转输菽粟、刍稿。皆令自赍粮食;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谷”。因为压迫过重,各地纷纷起义。大臣进谏说:“请停止阿房宫工程。”秦二世反驳说:“凡贵有天下之人,就是要肆意极欲。作为天下之主,我只要严刑峻法,使天下人不敢为非,就可以控制局势了。”于是将进谏之人全部治罪。
经过胡亥紧锣密鼓的一通瞎折腾,胡亥轻易地使统治集团分崩离析,使天下百姓民不堪命,最终丢掉天下,毁家灭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父亲发明的这顶沉重的皇冠,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戴得起的。
为什么时代相当的两大改革会出现如此迥然的差异?为什么在希腊解放人的同时,中国却在更深地奴役人?
这是因为,希腊的改革是由普通民众推动,而中国的改革,却是由君主主导的。
希腊的平民们是英勇不屈的。他们敢于反抗不公平的命运和不平等的制度。在陷入危机的时候,他们能团结起来,组成一个有力的集体,来扞卫自己的权利。亚里士多德在描述梭伦改革的背景时指出:“多数人被少数人奴役,人民起来反抗贵族,党争十分激烈。”
在梭伦改革的前夜,整个雅典国家充斥着不安的气息,那些沦为和即将沦为奴隶的平民们在酝酿着起义。人们预感到一个流血和杀戮的时代就要到来。普卢塔赫说:“贫富不均的程度已甚为严重,这个城市已真正到了危险的境地……似乎除了一个高压力量外,并无其他方式可以解除这种困扰……”
鲜血的味道吓倒了旧贵族,使他们忍气吞声地接受了梭伦的调节,交出了手中的世袭权利。因为他们十分清楚,内战的结果,必然是整个国家分崩离析,大部分家庭也要家破人亡。
梭伦改革之后的历次改革中,平民始终是主要的推动力量,正是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政治平等一步步扩大,民主权利一点点扩展,最终达到了所有公民政治权利一律平等的目标。希腊的平民不是乌合之众,他们善于自我组织,善于和掌权者讨价还价,善于运用威胁和妥协,迎来了自己的全面解放。希腊的平民也不是懦弱之徒,为了自由和自尊,他们甘愿流洒鲜血,他们不会被一两次暴力镇压吓破胆,从此只扫自己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在希腊的改革运动中,确实有许多杰出人物为社会的进步献出了生命,他们的勇气和牺牲永远值得后人尊重。
而在同时期的中国改革中,我们完全听不到平民的声音,也见不到平民的身影。这些改革,都是那些千方百计讨好君主的文臣策士们提出来的。所有的改革措施,都是从君主的一己利益出发,为了实现君主权力的最大扩张。因此,这些改革的最终结果都是加强了对人民的控制,粗暴侵犯了人民的基本自由。在这些改革的过程中,各国社会也出现过剧烈的动荡,平民百姓也有过大面积的反抗,不过他们的反抗方式只有奔走逃亡,没有任何一次有组织、有目标的反抗活动。相反,倒是那些利益受冲击的旧贵族们的反抗更有力量、更有章法。
是希腊人天性勇敢,中国人天性懦弱吗?显然不是。两种不同的改革力量背后依赖的是不同的社会结构:从文明之初,希腊社会就是一个个人社会。在改革开始前,希腊早已经是一个私有化程度很深的社会。国家对个人的控制力非常弱,普通人的自我意识、个人意识、独立意识非常明确,他们认为,国家是个人的联合体,是为每一个公民服务的。而直到战国时代,中国社会仍然是一个集体主义的社会,人们仍然生活在宗族公有制之中,每个人都作为血缘链上一个不可解脱的环节而存在。“东方的专制制度是基于公有制”,“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全国的经济力量和政治权力集中于国王一人之手,每个人都是依靠天子的恩赐才有衣食来源,在普通平民的意识里,他们“吃国家的,喝国家的”,因此必须“听国家的”,个人的权利意识极为淡漠。可以说,到战国时代,中国人和希腊人已经“进化”成了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只需要把历史的视界稍稍拉开一点,我们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秦始皇是春秋战国时代大一统专制思想的实践者,他担不起“专制主义”发明者的荣誉,顶多算是创造了一个“实用新型”。套用某些人爱用的句式,秦始皇是时代的产物。如果不出现秦始皇,也会出现赵始皇、齐始皇、韩始皇。秦始皇是由决定他、影响他、左右他的中国文化塑造成的。秦始皇是历史下的蛋,而不是历史是秦始皇下的蛋。
秦始皇恰好站在了历史转折处,而不是他制造了历史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