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的另一大功绩或者说罪过是建立了君主专制制度。皇帝思想或者说皇帝制度的核心精神是“君尊臣卑”,竭尽全力扩张君主权势,压制其他社会成员权利,把所有权力归于君主一人之手,丝毫不与别人分享。这并非基于秦始皇的设想,而是春秋战国以来绝大部分思想家的共同愿望。其实,除发明了“皇帝”二字,以及“更民为黔首”,规定“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等文字细节上的贡献外,秦始皇对于“皇帝思想”或者说“皇帝制度”再无任何思想性的建设。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贯彻了前代思想家和政治家们的政治设计而已。
君主专制制度的具体措施比如郡县制、保甲连坐制、思想控制,都是由商鞅等战国时代的伟大改革家奠定的,秦始皇不过坐享其成,在统一全国之后,把这些制度由秦国一国推向天下,并没有进行什么制度上的创新。举一个简单的例子:秦始皇暴政的一个重要内容是“赋敛无度”“徭役繁重”。可是,仔细阅读历史,我们却找不到任何秦始皇改革秦国赋役制度的证据。连绵的战争必须耗费巨额资源。重征厚敛本是秦国,甚至是战国时期大部分国家的一贯政策。秦始皇继位后,完全继承了秦国历代君主定下的税收政策,没有进行政策性的改变。
甚至“统一度量衡”“书同文”“车同轨”,也是商鞅时期就开创的先例。商鞅改革的重要措施之一就是统一度量衡,即“平斗桶权衡量”。公元前334年颁布的“商鞅方升”就是这次改革的实物证据。
可以说,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践者而非思想者。
(第二节)统一运动的最后一棒
秦始皇在中国统一运动中起的作用,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事实上,在秦始皇出生之时,中国的统一运动已经进行了数百年。进入春秋战国时代以来,中国人一直在奔走呼号,要求出现一个强有力的政权,实现天下的大一统。
在现代人看来,春秋战国时期生机勃勃、绚丽多彩。这是一个上升时代,虽然战乱不休,社会仍然发展迅速,新鲜事物层出不穷。这是一个英雄时代,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外交家辈出,导演了一出出惊心动魄、威武雄壮的历史活剧。这是一个创造时代,人们思想解放,智慧勃发,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大的学派。
可是,很多时候,身处历史当中的人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一个奇怪的现象是,我们翻遍春秋战国时代留下的所有文章典籍,却很难见到当时的人对那个时代的赞语。相反,触目皆是的却是哀叹、抱怨和诅咒。在老子眼里,春秋时代是一个充斥着“昏乱”“杀人”“甲兵”“盗贼”“食税”“民饥”的末世。他说,“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道德经》),而到了春秋时代,连礼都不见了,社会已经无可救药。孔子同样为礼崩乐坏而痛心疾首。他认为这是一个“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不可容忍的混乱时代。庄子的社会批判更为犀利,他说,这是一个“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时代,所谓仁义道德知识智慧,都是大盗们用来盗取天下的工具。孟子对贫富悬殊的社会状况非常担忧,在他的笔下,春秋战国时代是一副“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老羸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
的悲惨画面。
公元前五九三年,齐国和晋国的两位位高权重的大臣,晏子和叔向在一次外交宴会上相遇,他们在席间对天下形势掩涕太息,十分绝望:
叔向问:“齐国形势怎么样?”
晏子叹了口气说:“一派末世景象啊!国库里粮食堆积如山,都腐烂了,可是路上到处是饿死的人。齐国的国家大权不久就要旁落于大臣陈氏之手了。现在,齐国的国君掌握不了权力,陈氏说一不二。老百姓收入的三分之二,都被他们横征暴敛去了,只剩下三分之一勉强度日。社会上犯罪的人太多,被砍掉双脚的罪犯到处都是,现在,鞋价不断下跌,假肢却供不应求!你说这是什么世道!”
叔向听了,频频点头,说:“是啊,我们晋国虽然大权没有旁落,可一样是末世之象。社会上穷人越来越多,饥馑满目,可是贵族们却竞相奢侈,贪得无厌。军队没有战斗力,百姓对国家没有信心,国家一有命令,人们避如寇仇。”(《左传·昭公三年》)那么,在春秋战国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哲人智者们如此失望呢?
最让人不安的,是社会失去了秩序。
公元前一O二五年,周武王率军攻伐嗜酒好色、暴虐无道的殷商纣王。纣王兵败自焚而死,武王代有天下,开启了周朝八百七十四年的皇祚。
周王把天下土地分封给了自己的叔伯兄弟,让他们代代世袭,建立起了完备的分封制,形成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一统局面。诸侯在国内,也同样把土地分封给自己的亲人。这样,就形成了“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的局面。从上到下,建立起了层层分封的金字塔结构,实现了周王从上到下贯彻自己意志的权力传递链条。
分封制是完全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因此西周社会是一个典型的“宗法社会”。所谓宗法,一言以蔽之,就是以血缘关系为处理一切事情的原则。一个人的高低贵贱,完全由先天血统决定,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由血缘的亲疏远近来衡量。为了维系血缘伦理原则,周人创造了系统成熟的礼乐制度。古人谓大礼有三百,小礼有三千,煌煌盛美的礼仪体系,令孔子追慕不已,一再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西周初期,王朝纪律严明,统治有效,君君臣臣,纲纪整饬。
由于秩序安定,周初社会曾经出现过全盛景象。《诗经·丰年》
说:“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禀,万亿及秭。”就是描绘仓廪丰实、妇孺欢欣的情形。《史记·周本纪》说:“故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这就是史学家盛赞的成康之治。
然而,虽然制度完备、礼乐大兴,西周盛世却并没有能像周王朝的开创者设想的那样一直持续下去。从第四代天子周昭王开始,西周就由盛转衰。各大诸侯国逐渐尾大不掉,朝拜的频率越来越稀,进奉的财物也越来越少。中央政权的权威一再衰落,周天子的话越来越没有人听,各诸侯国越来越习惯各行其是。
终于,到了周幽王时代,周王朝衰弱到如此程度,周王不能有效地召集他的诸侯们帮助他抵抗异族入侵,以至于在公元前771年,周王领地被犬戎攻灭,周平王不得不将都城从镐京迁往东都洛阳,宣告了西周灭亡,中国进入春秋战国时代。
迁都洛阳之后,周王室的地位就更加尴尬,它的地盘大大缩水,入不敷出,穷困潦倒。各诸侯国也更不把周王放到眼里,许多国家干脆不再进贡。周天子遇到了严重的经济危机,连穿衣吃饭都成了问题。没有办法,他只好厚着脸皮,派出使者到周围各国去化缘。史书记载,周桓王、周顷王曾先后派人向鲁国“求赙”(丧葬费)“告饥”“求车”“求金”。这些本应由诸侯国对王室的“礼贡”,而现在却由周王室出面去苦苦哀求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眼看着天子如此落魄,诸侯们更不把他放在眼里。公元前714年,“宋公不王”,不再朝见周王;公元前713年,“蔡人、卫人、郕人不会王命”。不理会周王的命令。到了周桓王时代,为了一件小事,郑国公然与周王室大打出手。周桓王与郑国在河南长葛大战,结果桓王被打得一败涂地。在战斗中,周桓王的肩头中了郑国大夫的一箭,灰溜溜负伤而逃。(《左传》)这一事件,彻底丢光了周王室最后一点威信。从此之后,王室的话再没有人听。
没有了“天下共主”,原来靠周王室的中央权威维系的大一统政治秩序当然就失效了。在权威主义的管理模式中,一切都由最高权威规定和裁决,被管理的各国横向间缺乏有效联系和沟通方式,缺乏协商共事能力。因此,一旦权威倒塌,天下立刻一片混乱。不再有共同的标准和原则,不再有有效的协调机制,整个春秋战国时代,各国遵守的都是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相互你争我夺,大打出手。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弑君三十六位,亡国五十二次,大小征战不计其数。史家说“春秋无义战”。战国时代二百四十八年中,大小战争二百二十二次。“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周王室有记载的一百七十余国,大部分都被几个强大的封国吞并。原来尊尊亲亲的井然秩序已经荡然无存,各国国君和权臣根本不遵守神圣的礼仪制度,僭越礼法,滥用封号,尊卑上下一片混乱,甚至诸侯的陪臣居然也敢使用天子才能用的“八佾”仪仗,让孔子大呼是可忍孰不可忍。
伴随着礼崩乐坏而来的,是道德水平大滑坡。
在春秋战国时代,英雄们以武力征伐来代替德治,以强权取代仁义,子弑父、臣弑君的越轨行为已成为普通的社会现象。这是一个无政府、无秩序的混乱时代,随着旧道德、旧秩序的解体,人们以无道德为道德,以无秩序为秩序,为了获得一己之利而不顾一切,作为人的社会,几乎丧失殆尽。与充满质朴天真的《尚书》
《诗经》不同,《左传》和《战国策》则充斥着诡诈、阴谋和罪恶。甚至把《左传》与《战国策》做一对比,我们仍然会惊讶于道德崩溃的速度。春秋时期,外交家们折冲樽俎的武器往往是《诗》
,一篇大义凛然的礼义说辞足以遏止千乘雄师,但到了《战国策》中则一变而为赤裸裸的利害分析。为了权力,人们可以付出一切。齐桓公对易牙说:“你做的饭太好吃了,只是还没有吃过你做的蒸婴儿肉。”第二天,易牙就把自己的小儿子蒸熟了,献给齐桓公。为了富贵,人们不再有任何原则和标准。苏秦先向秦王献上一霸天下的计策,未被接纳,立即掉头转向,去说服其它六国合纵灭秦。
在外部战争连绵的同时,各国内部的社会矛盾也空前激化。自西周后期开始,井田制就开始动摇。老百姓不肯尽力耕种公田,而是致力于自己的自留地,公田上野草丛生,“维莠骄骄”“维莠桀桀”。(《诗经》)“泽不陂,川不梁,野有庾积,场功未毕,道无列树,垦田若艺”(《国语》),一派破败景象。随着人口的迅速增长和土地国有的破坏,越来越多的土地兼并到少数人手里,社会贫富分化越来越剧烈。一方面是普通百姓越来越陷入贫困化,另一方面,新兴贵族和原有的封君却竞相掀起奢侈之风,起义作乱不绝,社会陷入持续的动荡之中。
春秋战国漫长的混乱,让所有人都苦不堪言。从西周灭亡那一天起,中国人迫切地呼唤出现一个新的、更有力的权威,来取代周王朝,以恢复天下秩序,让人民重新安居乐业。
因此,中国的统一不是哪一个人灵机一动的设想,它是整个中华民族共同意志的结果。翻翻诸子百家的着作,我们就会发现,“大一统”是春秋战国时代诸派学者一致憧憬的政治目标。
春秋战国时代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时代,思想活跃、智慧奔放、学说林立、英雄辈出。后世的知识分子每每把春秋战国时代比作西方的希腊时代。春秋时代和希腊时代确实有着那么多不约而同的相似之处。在这几百年中,中国大地和爱琴海岸都进入了蓬勃发展的青春期:当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出现在希腊半岛上时,以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墨子、韩非子为代表的思想巨人们也一个又一个接连出现在东方的土地上,每一个名字都惊天动地,流芳千古。他们争相着述,互相辩驳,形成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次绚烂夺目的思想井喷。他们留下的着作,被后世的中国人视为永恒的经典和永不枯竭的智慧之源。
不过,虽然先秦学派一直在彼此攻讦,但在“国不堪贰”
(《左传》)这一点上却达成了高度共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各家各派一致向往的政治局面。他们把视力所及的中国大地视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致认为,天下没有一个统一的一元化领导,是不正常的、不能容忍的、让人心神不宁的,必然导致天下混乱,战争连绵,民不聊生。
孟子征引孔子的说法:“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孟子·万章上》)面对“天下恶乎定”(即天下怎么才能实现稳定)这个问题,孟子说“定于一”,即只有通过统一。(《孟子·梁惠王上》)
墨子则主张建立一个绝对君主专制的大一统国家。他的政治梦想是“尚同”,建立一个层级鲜明、纪律严厉、绝对整齐划一、消灭个性和多样性的社会。这样才能“集中力量办大事”,使国家富强安定。(《墨子·尚同》)
老子认为,宇宙的本质是“一”,统一会解决一切问题。
他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正)。”(《老子》第三十九章)
法家则是对大一统政治制度贡献最多的一个思想流派。韩非子认为“一栖两雄”“一家两贵”“夫妻共政”是祸乱的原因。
(《韩非子·扬权》)法家不但最有说服力地说明了统一的必要,还提供了强有力的统一手段:严刑峻法的军国主义。
其实,关于统一还是分裂,一元化还是多元化,并不是所有文化都持同一个态度。公元前十二世纪,来自北部的游牧民族多里安人入侵希腊,迈锡尼文化土崩瓦解,希腊版图分裂成无数小小碎块,逐步发展成林立的城邦,在数世纪中一直动荡不安。这种形势和春秋战国十分相似。不过,希腊人对“统一”从来没有热衷过。
为了抵御共同的敌人,在希腊的历史上出现过微弱的联合呼声,也出现过“汉萨同盟”之类的联合体,不过建立大一统的政治统一却从未使他们动心。希腊人极为推崇城邦独立自治制度,小国寡民的城邦,是他们所能够想象的唯一的国家形式。
亚里士多德在批判柏拉图时指出:“城邦的本质就是许多分子的集合”,倘若过分“划一”,“就是城邦本质的消亡”。希腊人容忍并且享受分裂状态,因为在他们看来,过大的国家不利于公民民主的实行。城邦领土的过度扩张,便意味着公民集团的扩大,公民与国家间关系的疏远以及公共生活的松懈甚至完全丧失,这正是希腊人反对政治统一的根本原因。
古希腊人从不推崇一元化,相反,他们很早就意识到多元化的价值。中国人说“两贵不能相事,两贱不能相使”。“使天下两天子,天下不可治也。一国而两君,一国不可治也。一家而两父,一家不可治也。夫令不高不行,不专不听。”人和人之间必须分出你大我小来,才能建立秩序。而古希腊人偏要出两个太阳给我们看。
比如斯巴达就设有并列的两个国王。在雅典,政权结构更为复杂。
九名执政官轮流执政。他们之间是横向的相互制约的关系,而不是相互统属的纵向关系。他们习惯于使权力关系保持着一种犬牙交错、此消彼长的不稳定平衡。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防止专制的出现。
崇尚一元化与多元化,从上古时期就已经成为东西文明的本质区别。
正是在这个民族集体意志的驱动下,春秋以降,诸国之间开始了长达五百余年的不间断战争。每个国家都极力扩张自己的力量,吞并别的国家,以实现统一天下的梦想。这其中,秦国的表现最为优异。
西周的衰落,正是秦国的起点。犬戎进攻周王室之际,大部分诸侯不管不问,独质朴的秦人积极勤王,“战甚力,有功”(《史记·秦本纪》),在战后又护送周平王东迁,因此被感激涕零的周王封为诸侯。秦国作为一个国家由此正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