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君主专制制度并不是秦始皇发明的。统一中国,他起的也不是决定性作用。秦始皇的历史功绩一直被大大夸张了。
如果说春秋战国是中国的思想启蒙时代,那么它们启的不是民主之蒙、科学之蒙,而是专制之蒙、迷信之蒙。因此,春秋战国时代不是中国上升的开端,而正是中国历史下陷的开始。
(第一节)强悍的男人
公元前二二一年,三十九岁的嬴政端坐在高大幽深的咸阳宫前殿。他注视着面前竹简上的两个隶体字“泰皇”,思维良久,举起毛笔,圈去“泰”字,在后面加上一个“帝”字,在旁边注到:
“去‘泰’,着‘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
(《史记·秦始皇本纪》)
这是一个伟大的发明。虽然嬴政后来被以暴君的形象载入史册,然而这一发明却被后来者珍爱不已。从公元前二二一年至宣统三年的两千一百三十二年中,数百名中国统治者袭用秦始皇发明的这个称号称呼自己。
这个称号确实与众不同。它的本质特征是“无以复加”。
“皇”字,取自“三皇”,即开创宇宙人类的三位神人:伏羲、女娲、神农。“帝”的本义亦是神只的名称,传说中以黄帝为代表的五位半人半神的领袖合称“五帝”。这两个字本都不属于凡间。除此而外,这两个字的字面意义也是最为盛大、崇高、辉煌:“皇者,大也,言其煌煌盛美。”“帝者,德象天地,言其能行天道,举措审谛,父天母地,为天下主。”(应劭《汉官仪》)在秦始皇以前,再狂妄的人间君主也顶多僭用一个“帝”字,从来没有人想到可以把“皇”“帝”叠加起来使用。虽然仔细推敲,这种用法稍有同义反复之嫌,但确乎达到了给人以饱餍感、窒息感的极致性效果。不可能在汉字中创造出比它更加尊贵的词汇了。嬴政不愧是“万世帝王之祖”,他随手摘撷的这两个字,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后世万代所有人从名号上超越他的一切可能。
对中国人来说,“秦始皇”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
说熟悉,这是中国人家喻户晓的名字。不但因为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更因为他是“千古一帝”。
说陌生,是因为除了“残暴”二字之外,人们对他所知其实不多。在大部分人的脑海里,他更像一个符号式的人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可触摸的、有血有肉的人。确实,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似乎离正常的人性人情太远:他专横强大,挥动巨剑,指挥铁血秦军在十年之内席卷宇内,完成了前无古人的统一大业。他冷血残暴,以鞭子和屠刀统治天下,把天下变成一个巨大的监狱和刑场。
他穷奢极欲,把全国百姓征发一空,日夜不停为他修建模仿天宫和宇宙的宫殿与坟墓,终因暴虐无度轻易断送了秦王朝的江山。他狂妄贪婪,一心寻找能让他长生的仙药,当听说海中有巨鱼阻碍了他的求仙之路,遂亲自出海射杀之……这个人更像一个行为艺术家而不是正常人,或者说他的举止,更接近上古时代共工、颛顼等半人半神的传说意味,而没有多少后世俗人的烟火气息。
不知道是不是与这些后现代色彩浓郁的行为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有关,秦始皇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被严重夸大。中国的统一被归为他个人的功绩,“皇帝制度”也被当成了这个无所畏惧、异想天开的天才人物的“天才发明”。
前几天,一位电视人和我聊天时说:“中国人打秦始皇之后就一直没有再站起来过。要是没有秦始皇,中国人不会是现在这个样。”类似的话,我已经听过多次了。应该说,他的话代表了今天中国人的一种普遍看法:秦始皇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如果没有秦始皇,也许中国不会统一,就会像欧洲那样,在持续的动荡不安中演变出一种全新的政治格局。或者说,如果没有秦始皇,至少不会发明“皇帝制度”,也就不会有“大成至上的专制主义”的两千年黑暗统治,中国历史的面貌因而也会迥然不同。似乎是秦始皇只手改变了中国历史之河的流向,使中华民族从生机勃勃改道流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似乎上帝本来许给我们这个民族一个美好的未来,被这个“性悍勇,豺声,少恩而虎狼心”的男人的冷酷自私破坏了。学术界也公认秦始皇是专制主义的始祖。李慎之先生的说法很有代表性:“中国专制主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想避开一切可能的争议,截断众流,定为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称帝时算起……中国的专制主义在秦始皇以前当然也有根子,然而只有到秦始皇的集中统一,才出现了大成至上的专制主义,以前的那一段算不算都不致影响大局。”(李慎之《中国文化传统与现代化》)
事实真的如此吗?
确实,“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秦始皇在统一战争中表现出来的才华是举世公认的。亲政之后,经过了七年的准备,嬴政于始皇十七年挥师东下。十七年,他灭了韩;十九年,他攻克赵国首都邯郸;二十一年,歼灭燕军主力;二十四年,灭亡楚国;二十五年,扫除燕赵残余;二十六年,齐国不战而降。东周五百年剪不断理还乱的纷争,秦始皇仅仅用了十年时间就彻底终结。整个过程如同一场干净利落的拳击赛,秦始皇一击猛过一击,没出过一手缓招;秦军横扫千军如卷席,没有给对手以任何喘息机会。
无论你喜不喜欢秦始皇,都应该会同意这样的判断:这是一个坚强的人,骨子里有着超人的强悍。
按理说,这有点不符合中国政治的规律。中国历代王朝的帝王,大抵是一蟹不如一蟹,深宫之中,妇人之手,培养不出真正的男子汉。秦国传到嬴政,已经五百余年,数十代过去了。作为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天潢贵胄,能拥有如此坚韧强硬的性格,不能不说是历史的一个异数。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又是历史的必然。
毛泽东曾说:“我们读历史时,都赞叹战国之时,刘邦项羽相争之时,汉武与匈奴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三国竞争之时,人才辈出,令人喜读。至若承平之代,则殊厌弃之。”
动荡的时代催生伟大的人物。狄更斯的那段名言用来描述战国时代十分合适:“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种事务,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双城记》)春秋战国时代,国家的边界线每天都在变动,烽火接连出现在各国的天空,处处充满危机和阴谋,每个人都生活在动荡不安之中。在天下大棋局中,每个国家都绞尽脑汁,全力以赴,因为一招不慎,就可能亡国灭族。而对每一个人来说,这是一个机会和危险都空前多的年代,如果不竭力奋斗,很可能会一步之间,从天堂坠入地狱。
作为吕不韦的一个惊天大策划的产物,嬴政一出生,就嗅到了阴谋和烽火的味道。其时他的父亲异人正作为秦国的人质,被抵押于赵国。虽然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嬴政的命运却和父亲一样,很长时间内命悬一线。那个时代,亲情对铁血政治家们来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砝码,秦昭襄王在做出政治决断时根本不考虑做人质的亲孙子的安危。在嬴政出生之时,秦赵两国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史称长平之战。这场恶战历时三年,赵国主将赵括被击毙,四十五万赵军被消灭,赵国不得不割地求和。嬴政刚刚一岁,秦国以赵国不履行割地之约为由,再次大举伐赵,被赵军击退。嬴政三岁那年,形势更加紧张:秦军再次卷土重来,赵国国都邯郸岌岌可危。赵王恼羞成怒,决定不顾一切,杀掉异人以泄心头之恨。
作为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嬴政还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如此张皇失措。经过吕不韦一番紧张活动,异人终于逃出了邯郸,回到了秦国。然而嬴政和他的母亲却不得不藏匿到外祖父家。秦军对邯郸的大围困,造成了邯郸城的大饥荒。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嬴政的发育状况不佳,以至于“蜂准,长目,鸷鸟膺,豺声”,用郭沫若的话来说,这都是生理上的残缺。更为让人难以承受的是,小嬴政和母亲数年之中不得不隐姓埋名,在赵国密探的搜索下生活得如同惊弓之鸟。周围的邻居都十分蔑视这个嫁给秦国人,而今又被秦国抛弃了的女人,并把战争带来的痛苦归罪于这对母子身上,投给他们的目光,除了鄙夷,就是仇恨。
苦难从来都是大人物的奶汁。生命早期的这段经历,给了嬴政一生以决定性的影响。从一方面看,身处敌国的嬴政命运岌岌可危,随时都可能被赵人抓去处死;从另一方面看,作为秦国继承人的长子,他的身份又无比尊贵,有朝一日还有可能独掌大权。王孙地位与囚徒身份合二而一,使得嬴政自小既自卑又自傲。身处绝境中的他很小就领略了人性的黑暗、人情的真伪,明白了只有异常坚强的人才能在这个复杂多变的冷酷世界成功生存下去。
果然,在挺过了寒冬般的童年之后,嬴政的命运发生了突然的转变:九岁成为王储,十二岁登上王位,二十一岁亲政。无数大事突然撞入了这个不爱说话的男孩子的生命中。特殊的经历使秦始皇过早地成为政治机器的一个重要零件,秦国宫廷中充满血腥的气氛培养了他冷静、冷血、冷酷的性格。在正式握住权柄的那一天,他已经是一个天资超群、性格强毅、头脑清楚的不世出的英主。
在无限夸大秦始皇的历史地位的同时,历史学家们又常常无情抹杀秦始皇性格和能力中光辉的一面。在大部分读者眼里,秦始皇的性格只有一面:他刚狠暴戾、野蛮冲动、深刻猜忌、冷血无情、咄咄逼人。《史记》中的一段话千百年来不断被人引用:“始皇之为人,刚戾自用。兼并天下之后,志得意满,以为自古及今,无人可比。他治理天下,专门倚用狱吏,只有狱吏得到他的信任。虽然设置了七十名博士,只是做做样子,备而不用。丞相以下诸大臣,都是唯唯承命,一切都决策于上。皇帝喜欢用严刑峻法来杀人立威,天下人于是谨小慎微,明哲保身而已,不敢尽忠竭智。”《史记》中的另一个小故事也经常被人提起:始皇帝幸临梁山宫,向山下一望,见丞相李斯车骑太众,甚为不满。太监把此事告诉李斯,李斯惶恐不已。下一次皇帝出行,李斯大幅度地减少了随从,皇帝见而大怒,说,一定是有人给李斯传递消息!于是审问亲从,无人承认,遂把当日在身边服侍的众人一起杀掉。这些记载在人们心中形成了这样一个印象:秦始皇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野蛮动物,自始至终,他都是用鞭子和刀剑在统治他的臣民,用权术和阴谋制御大臣。秦王朝的君臣关系完全是建立在暴力和算计的基础之上,是猫和老鼠的关系,没有一丝人情味儿。
其实,只要认真读一遍《秦始皇本纪》,我们就会发现,秦始皇时代的君臣关系,可以说是两千年来最好的时期之一。秦始皇用人的眼光、气度和手段,只有唐太宗可比,而远过于汉唐宋明其他君主。
首先,从君臣关系的稳定性和亲密性上来说,秦始皇高人一筹。兔死狗烹被认为是专制政治下不可改变的政治规律,而这个规律并非秦始皇创立。在统一全国、马放南山之后,秦始皇没有像刘邦和朱元璋那样大开杀戒,甚至也没有像宋太祖那样玩什么“杯酒释兵权”的花招。他对那些功臣宿将,继续任以腹心。秦始皇政治生涯中唯一杀戮的重臣是吕不韦。除此之外,秦始皇与其他重要政治人物,比如李斯、王翦、蒙恬等着名将相都善始善终,关系相当融洽亲密。秦始皇与李斯君臣三十年,有始有终,最为典型。李斯诸女皆嫁始皇诸子,诸子皆尚公主。秦始皇对李斯用人不疑,李斯也鞠躬尽瘁。刘备与诸葛亮的君臣际遇也不过如此。“能使才智过人而又心术不正的李斯尽忠竭智数十年,且功勋卓着,可见始皇帝驾驭大臣的能力非同寻常。”比一比汉武帝如何走马灯式地换相,如何不断诛杀宰辅公卿,就可以明白秦始皇的过人之处。在历代王朝中,秦始皇时代政治核心层的稳定性可以说是最高的。(张分田《秦始皇传》)
其次,秦始皇用人的眼光、胆识和手段都非同寻常。秦始皇用人求贤若渴,不拘一格。他与人相处,能屈能伸,有时候可以表现出相当浓的人情味儿。为了争取到尉缭,秦始皇不惜以帝王之尊,“与之抗礼”,“衣服饮食与之同。”(《史记·秦始皇本纪》)虽然尉缭对秦始皇的为人屡有微辞,始皇帝也充耳不闻,继续大力笼络,其用人的胸襟气魄,远远超出一般庸主之上。郑国是敌国间细,潜入秦国被发现后,秦始皇不但没有诛杀,反而予以重用,让他主持完成了着名水利工程——郑国渠,大大增强了秦国的经济实力。荆轲刺秦时的助手高渐离在荆轲失败后流亡民间,秦始皇爱惜他的音乐才华,“重赦之”,命他为宫廷乐师。如果不是高渐离再次刺杀他,始皇帝是不会杀他的。秦始皇还能知错就改,从不文过饰非。在发出逐客令后,经李斯提醒,他能立即收回成命,并且因此对李斯另眼相看,予以重用。
秦始皇用人的最大特点是能放手。他用人不疑,只考察结果,不干预过程,给手下的那些将军们以极大自主权。他将二十万大军交于李信,将六十万大军交于王翦,将三十万大军交于蒙恬,并没有设置各种限制他们权力的障碍,也不干预他们的作战过程。李信年轻气盛,率二十万大军攻楚,为楚所败。但秦始皇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而是继续信任他,使他与王贲一起攻燕,让他有机会立下俘虏燕王的功绩。
除了用人能力之外,秦始皇的自制能力同样突出。他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工作狂,只以工作为乐,“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每天不批阅完一百二十斤竹简绝不休息。他自律极严,为人行政处处守法,“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事皆决于法”(《史记·秦始皇本纪》)。他坚持有功才能封爵的商鞅原则,就连自己的皇子皇孙也不例外,直到临终时,仍然“无诏封诸子”。与严待自己亲人一样,他也极少任情越法,任意处理下民。章太炎针对这一点说:“世以秦皇为严,而不妄诛一吏也。”正是因为“庆赏不遗匹夫,诛罚不避肺腑”,“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所以秦始皇才能高速、高效地完成了统一全国的大业,并且开创了一系列惊人的治绩。
即使如此,秦始皇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仍然被夸大了。
秦始皇公认的第一个历史功绩是统一了中国。毛主席说:“秦始皇是第一个把中国统一起来的人物。不但政治上统一了中国,而且统一了中国的文字、中国各种制度,如度量衡,有些制度后来一直沿用下来。中国过去的封建君主还没有第二个超过他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不过,如果因此把统一中国的功绩全部或者主要记到他的头上,是非常不公平的:中国的统一运动既不是出自秦始皇的意志,也不是由他亲手启动。在整个中国统一运动中,秦始皇个人所起的作用,远远不是决定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