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生存竞争不断地推动着部落朝着自我膨胀和集权化的方向发展。可以说,中国早期国家,就是战争直接催生出来的。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之一是部落人口的多少,在战争的压力下,越来越多的亲族部落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导致部落的规模越来越大。
决定部落战斗力的另一个关键因素则是部落的管理水平。众所周知,战争需要纪律,需要统一指挥,集中权力,绝对服从。而东方式的“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毁灭性战争更需要残酷的纪律。只有建立起军事等级制的赏罚分明的部落战斗力才能强大,于是,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部落内部的组织纪律性不断提高,等级制不断强化,部落对人的控制越来越严密,部落成员的集体主义精神也日益强烈,“牺牲”与“服从”成为整个部落推崇的品质,“一切行动听指挥”成了全部落的纲领性口号。部落首领被赋予越来越大的权力,那些临阵脱逃者甚至可以被他处死。夏启发布于甘之野和夏桀发布于鸣条之野的血腥的动员令正说明了这一点。而连续不断的胜利又一次次地强化首领的权力和权威,给了那些领袖以巨大的权威和“克里斯玛”魅力,使人们更乐于跪拜在他脚下,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服从他的权威。部落内部残余的平等关系被彻底毁坏,部落首领很快脱离其他部落成员,成为高高在上,对自己的部属可以生杀予夺的专制领袖。
随着部落规模越来越大,祖先崇拜也愈演愈烈地发展起来,因为它是部落凝聚力的基础。血缘关系是部落内部人们保持相互信任和亲近感的唯一原因。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部落人口的不断增长,成员间的血缘关系越来越远,强化祖先崇拜,就成了把全部落人紧紧维系在一起的唯一手段。各个部落都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兴建起规模巨大的祭祀祖先的宗庙建筑。祖先崇拜不但为部落提供了统一的意识形态,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凝聚力,而且还为部落内部的伦理等级制度的合法性提供了解释。它教育全部落的人,部落首领的权力来自祖先的赐予,因此是天经地义的,不可抗拒的。它教育全部落的人,晚辈要永远服从长辈,女人要永远服从男人,伦理规范丝毫不容挑战。
在这种趋势的推动下,公元前三千年左右,黄河中下游一带的部落纷纷转化为“邦族”。它们是一个个巨大的血缘联合体,有史学家称之为“酋邦”。考古学家发现,“邦族”的共同特点是都以巨大的宗庙为中心,建立起一个防御性的中心城镇,“君主”或者说“酋长”居住在这个城市里。这些酋邦规模巨大,人口数万、数十万,控制的土地往往达数万平方公里。邦族完全是按血缘原则建立起来的,其“君主”是这个部族先祖的嫡系后代,部落里的其他人都是“邦人”,血缘上与“君主”都是同一个宗族。与“君主”血缘关系近的人,处于社会的上层;距离远的人,处于社会下层。和平时期,他们共同劳动,以自己收获的物产奉养君主,祭祀祖先。战争时期,每一个男人都成为战士,在“君主”
的带领下全族出战。红山文化、良渚文化时代的部落组织都属于这种社会类型。
不同的希腊
与中国不同的是,希腊原始部落间虽然也经常发生冲突和龃龉,但却没有最终演变成中国从黄帝到尧舜禹时期“诸侯相侵伐”
的连绵不绝、规模巨大的统一战争。
交通不便、土地贫瘠,一方面使希腊的人口增长率远远低于中国同时期,人口压力也相对较小;另一方面,崎岖的山路也阻挡了人们建立大一统政权的雄心。希腊早期历史上部落间大规模的兼并和征服战争很少。面对人口压力、物资贫乏,希腊人首先想到的是把眼光投向大海。他们的通常做法是泛舟出海,寻找更适合居住的肥沃土地,而不是向山岭那边土地同样贫瘠的另一个部落发动战争。即使有战争,在开放的环境下,结果也远不如东方式战争那样绝望。失败的一方也会逃往海外,矛盾和冲突随着一方的退却结束,所以很难形成征服与屈服的专制关系。“希腊文明在一定程度上与地理因素密切相关,海上文明的特点是它交通流动的方便性,不同政见者可以通过海上逃跑,独裁专制者无法实现他对不同政见者的消灭。因此,希腊文明流传着‘海上逃亡之门’说。”所以“希腊混合型的海上文明具有更大的政治宽容性、契约共享性与文化流动性”。
开放的生存空间,使希腊人天然产生出世界多元化的观念,他们的性格中多了一份通达,少了一份偏执;多了一份从容,少了一份焦虑。希腊人很早就认识到,彼此妥协,各退一步,换位思考,是达成和平共处的途径。受这一传统的影响,后来希腊早期国家也是诞生在部落的自愿联合基础之上。史学家把雅典国家的形成描述成“合作运动”。在传说中,是一个叫提秀斯的聪明人创建了国家。据说,提秀斯认识到,如果把阿提卡的各部落联合起来组织成一个统一的雅典国家,将有利于每一个人。于是他就开始行动了。他并不像黄帝那样运用武力的方式来完成这一事业,而是一村一家地去访问和劝说,使他的计划得到同意。他宣布将给他们一种可以保障自由的宪法。他说:“(我自己)在战时是你们的领袖,在平时则是法律的维护者,除此以外一切权利都与公民平等。”(《希腊的神话和传说》)仅仅通过一张嘴,没有任何暴力做后盾,提秀斯就建立起了一个国家。这在中国历史上是不可想象的。
恩格斯说,雅典的产生过程非常纯粹,没有受任何外来的或内部的暴力干涉。这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上是十分罕见的。
从酋邦到国家
人类社会中的专制基因,就如同人体内的癌细胞。癌细胞的生命力比普通细胞要强几十倍。它的意志不可阻挡,一旦在人体内形成气候,就会疯狂地自我复制,百折不挠地冲破重重阻碍,不完成对生命的完全控制、不把生命彻底破坏就绝不罢休。专制基因也是这样,它一旦在人类社会起源,就会顽强地向周围渗透,试图把专制精神扩散到整个人类社会。
在控制了部落之后,专制基因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要冲破部落这一限制。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就是兼并战争。事实上,推动兼并战争大规模进行的心理动力之一正是专制心态。怀有专制心态的个人和组织是拒绝平等的,他们认为,天下的事物只有分出上下大小来,才能相安,平等是混乱和不稳定的根源。对于所有酋邦来说,战争是带来和平的唯一手段。只有通过较量实力,定出等级次序,建立了征服—臣服关系,两个部落之间才能实现关系的稳定。
在邦族的不断混战、联合、兼并中,以黄帝部落为核心的部落联合体滚雪球式地不断扩大。它以血缘的亲疏远近、归附的早晚或效忠的程度为分层标准,把黄河中下游广大地区内的不同部落统一为一个金字塔式的政治联合体。
不过,虽然兼并与联合是专制冲动造成的,但是兼并与联合的结果,却在部落联合体间首次制造出一定程度的民主因素。在部落联合体刚刚建立起来的时候,还没有发明后世的分封制度和官僚系统,统治技术还相当粗糙幼稚,不足以把最高统治者的专制意图有力地贯彻下去。统治部落对其他部落的控制是不成熟、不稳定、不严密的,大部分时候仅仅建立在其他部落名义上的臣服之上。因此联合体的权力结构非常脆弱,经常发生动荡。在黄帝之后,还出现过多次其他部落的首领与黄帝部落的继承人“争为帝”的记载,比如共工与颛顼,就曾经多次与黄帝及黄帝后人展开大战。
一个部落即使力量再强,相对于其他所有部落的总和,毕竟也是弱小的。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维持联合体的团结,黄帝不得不给予四岳等其他部落首领以一定发言权。为了维护统治部落不稳固的权力优势,统治部落首领的选择必须慎而又慎,才能服众。因为一旦众部落不服,联合体就会分崩离析。因此部落间相互制衡的结果是,中国政治史出现了唯一一个最接近民主的阶段:禅让制时期。
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政治结构刚刚诞生的时候,它的专制程度是最低的。不过,这种“禅让民主”,是专制政治建立的过程中必要的退却和前奏,而不是“民主制度”的可能温床。一旦统治者的统治技术成熟起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专制之路,后世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
到了尧舜禹时期,黄河中下游的大一统政治结构日趋稳定,对部落联合体首领的约束因素也越来越弱化。统治部落自然而然产生了“化家为国”,把在部落内部的专制统治扩大到整个天下的冲动。
我们可以大致确定,大禹通过禅让登上权力之巅的时候,他领导的仍然是由于治水等需要联合在一起的部族联合体,“四岳”“十二牧”组成的部族会议仍然如尧舜时代一样发挥着作用。
不过,由于前无古人的“拯民于水火之中”的巨大治水功劳,禹的威望是尧舜所不能比拟的。各个部族都对他感激涕零,既崇拜他的功绩,也被他“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的道德力量所征服。
而在治水之后,他又成功地领导部族联合,彻底战胜了一直与中原部族为敌的三苗部落,获得了更大的权威。通过大规模战争,他在联合体之内建立了更严格、更有效的纪律与集权。在禹的统治后期,他已经在部落联合体内建立起了相当高的专制权威。《左传》记载:大禹在征服各部之后,“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就是说,他命各地首领到涂山来朝拜他,并且要携带方物,以示服从。《史记·夏本纪》云:“自虞、夏时,贡赋备矣。”也就是说,在大禹之时,已经确立了贡赋制度,各地部落,须向联盟中央交纳十一之税,以供治水及军事之用。而财政、军事大权牢牢掌握在强人禹之手。通过这种方式,禹聚敛了大量财富,他的部落很快成了诸部落中军事和财富实力最强的一个。在这种情况下,禹产生传位于子的想法是很正常的,因为他十分清楚权力能给人带来什么。不过,他不会明目张胆地冒破坏禅让制之罪名,他采取的手段很巧妙,那就是大力培植自己的儿子启的势力。《史记·燕召公世家》说:“禹荐益,已而以启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乎天下,传之益,而启与交党攻益,夺之。天下谓禹名传天下于益,已而实令启自取之。”也就是说,大禹当初虽然推荐益为接班人,却任命启为官员。到了老年,大禹认为启的势力还不足以名正言顺地统治天下,于是传给了益。不过,由于多年经营和培植,“势重尽在启也”,启马上就联合众人攻打益,夺取了权力。因此,天下人说禹名义上传位于益,实际上却令自己的儿子启自取之。
破坏禅让制当然会引起部族联盟的分裂。西方的有扈氏(位于陕西省户县)马上起兵反对。有扈氏一叛变,启马上进行镇压。
他召集的是自己部族人组成的军队。在向全军发布总动员令时,他说:“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与则孥戮汝。”意思是说一切不为战争卖命冲杀的人,不仅本人要被处死,而且他的妻妇和孩子都要一同被处死。而卖命的人,则可以被“赏于祖”,在祖先神位面前获得赏赐,以表彰他对夏族的贡献。由此可以看出,夏启夺取最高权力,主要依靠的就是宗族的力量。他的君权很大程度上是直接从族权演变而来的。从夏代国家的产生过程,我们可以清晰看出,中国国家的产生,是一个直接化国为家的过程。
从此,权力由天下公器而成为一族之私有,启也就由一族之族长而成为全国之元首。“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任能,讲信修睦”的民主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人性中的自私与恶最终战胜了公平和正义,从此“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已,大人世及以为礼,域郭沟池以为固”。人们把权力当成私有物,传给自己的后代,同时建立起高大的城墙来保护自己通过军事剥削而获得的财货。
不过,虽然实现了形式上的家天下,中国历史上首个国家夏朝的专制主义统治是十分软弱和幼稚的。这是因为专制技术的发育需要一个过程。在夏代,各部落对中央政权的出现并不习惯,中央政权对地方的控制也缺乏经验。它没有发明分封制度,无法实现对其他部落的直接控制。因此夏代虽然已经是国家,但是仍然保留了部落联合体的诸多特征:夏的天下共主地位主要是名义上的,它只对夏族部落的地域有绝对的控制权,其他部落只要承认夏政权的正统性,并向中央政权定期交纳贡物,就可以基本不受干涉地进行自我管理。因此,夏王朝和尧舜禹时代最根本的区别只在于帝系的传递由选贤立能变成了父死子继而已。夏代中央政权所依靠的主要是自己原来部落的支持,一直不甚强大,甚至建立不久,启的儿子太康就被后羿赶下了王位,经过数代混乱,直到少康之时才复国。经此一变,夏代的国王对天下“万国”的统治更是只剩下名义上的意义。
夏代传十六帝而亡。继承夏代的商代中央政权更为强大。这是因为夏朝建立过程中,启只灭掉了一个有扈氏。而商灭夏的过程中,却消灭了更多的国家:商的枪杆子更有威力。《孟子》说:
“汤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在攻灭夏王的过程中,商先后灭掉了葛、韦、顾、昆吾等许多国家。
在朝代更替之际,专制技术往往会有飞跃式的进步,从而帮助专制基因更彻底地实现其意图。夏商周三代都没有发明官僚系统,国王的统治是直接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他的亲人们按血缘远近享有不同的政治权力,并世袭这些权力。国王居住在祖庙之侧,全国大事,由他召集近支贵族讨论解决,或者通过在祖先面前占卜解决。日常事务则由国王的叔伯兄弟协助。商王朝与夏王朝统治的一个重大区别是它找到了更有效地依靠血缘力量的途径。在征夏的过程中征灭了十一邦国之后,商王把自己的兄弟叔伯分封到这些国家,从而使商王族直接控制的地区比夏王族大大扩展,在其他邦国叛变的时候,它能够有力地调动自己的王族力量,迅速攻灭之。同时,商王还利用自己分封的亲人对异姓地方诸国进行监督,从而使商代的统治较夏代有力而稳定。分封制是血缘统治的有力扩展,商王创立的分封制的等级名称显明地表现了这一特点:
“公”“侯”“伯”“子”“男”,都起源于亲属的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