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中国国民性,我们还要从欧洲人和乾隆皇帝的那次见面讲起。
公元1793年,也就是乾隆五十八年,世界历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英国的一个外交使团成功抵达中国,使团的目的是和中国建立平等的外交关系。
使团的团长叫马嘎尔尼。这个人是英国资深的外交家,二十多岁时就曾经做为特使,被英国国王派往俄罗斯进行重要谈判,在舌战中一举成名,此后飞黄腾达,做过爱尔兰事务大臣、格林纳达总马嘎尔尼使团访华督和马德拉斯总督。他走遍了大半个世界,这一年五十六岁,本来已经打算退休了。英国国王给他提供了很多有吸引力的官职,让他随便选择,他都拒绝了。他这一生该见的都见过了,该做的都做过了,心满意足,已经没有什么遗憾。
但是一听说国王要派他前往中国进行访问,他一下子兴奋起来,立刻同意了。原来他是一个“中国迷”。
中国迷?是的,那个时代欧洲有许多中国迷,也就是向往和崇拜中国的人。那个时代欧洲不仅有中国迷,还有中国热:一股向往中国的热潮。
明代后期,随着环球航道的开通,一些传教士来到了中国。
到了中国之后,所闻所见让他们感觉非常震撼。他们没有想到,中国幅员这么辽阔,历史这么悠久,文化这么发达。当时欧洲四分五裂,战争连绵。中国却是个统一大帝国,几千年来一直沿续着一种文明。在传教士看来,中国有贤明的君主、良好的法律、健全的行政机构,比欧洲强太多了。传教士在发往欧洲的信中,对中国大加赞赏,还把中国的四书五经翻译到了欧洲。因此欧洲文化界的许多着名学者都对中国文化大感兴趣。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在他家的小礼堂中,毕恭毕敬地供奉上了孔子的画像,他称中国是“举世最优美、最古老、最广大、人口最多和治理最好的国家”。德国大数学家莱布尼茨被称为“狂热的中国崇拜者”,他认为中国拥有“人类最高度的文化和最发达的技术文明”。
今天的中国积极向西方学习,与世界接轨。那时欧洲学者们却说,要向中国学习,要与中国接轨。伏尔泰说,“在道德上欧洲人应当成为中国人的徒弟”。莱布尼茨甚至建议:“在我看来,我们目前已处于道德沦落,难以自拔之境,我甚至认为必须请中国派遣人员,前来教导我们善于自然神学的目的和实践。”
马嘎尔尼就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成长起来的中国迷,他一辈子最向往的事就是去中国。能到中国去,对他来讲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他已经走遍了世界各大洲,从加勒比海到印度,但神秘的中国对他来讲仍然是一个迷,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迷。在并不知道自己可能出使中国时,他已经在诗句中这样表达了对中国的向往:
“仿佛我游览中国幸福的海滨,攀登她无比自豪的杰作万里长城。
眺望她波涛汹涌的江河,她的都市与平原,她的高山岩石和森林。
越过北方疆界,探研鞑靼旷野,不列颠冒险家从未到过的地方。”(转引自《中英通使二百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集》)
他曾经在梦中多次游历了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国家,如今有机会梦想成真,他怎么会不激动万分呢?
1792年秋天,马嘎尔尼率领一支由三艘军舰,和700多人组成庞大使团,由英国的朴次茅斯港出发前往中国。经过九个月的艰难行驶,他们终于抵达了中国海面,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中国。
但是一到中国,英国人就开始了一个又一个的吃惊。他们发现中国和他们想象的如隔天渊。他们经历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对中国的看法发生了剧变。
欧洲人传说中国人是“全世界最聪明最礼貌的一个民族”。他们传说,中国是以孔夫子的理论来指导的国家,整个国家就和一个大家庭那样亲爱和睦。“皇帝被认为是臣民之父……总督被认为是一省之父,知州为一州之父,他们像一家之父照料管理家庭生活那样,用同样的权威、关心和慈爱来主持工作。”统治者是“充满了仁慈”的,老百姓则是诚实而礼貌的。莱布尼茨说,中国老百姓“服从长上,尊敬老人……中国(即使)农夫与婢仆之辈,日常谈话或隔日会面之时,彼此非常客气,其殷勤程度胜过欧洲所有贵族……”
然而亲临其境的英国人却发现,事实与此截然相反。英国人发现,中国政府的统治充满“暴虐,压迫和不公”,而老百姓对政府的态度则是“畏惧,欺瞒和忤逆”。
英国人与中国官员的首次交往,就让他们看清了这个帝国维持秩序的基本手段:暴力。到达浙江沿海后,英国人需要一个熟悉海路的人把他们领航到天津。他们登陆定海,对当地总兵提出了这个请求。总兵对英国人极其热情,一口答应,不过与英国人设想的出资招募不同,定海总兵的办法是派出士兵,把所有从海路去过天津的百姓都找来。
英国人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巴罗说:“他们派出的兵丁很快就带回了一群人。他们是我平生所见神情最悲惨的家伙了,一个个双膝跪地,接受询问……又有两个人被带了进来,他们似乎比先来的人都更能胜任这项工作,却又早都不再下海,而是经商有成,无意再重操旧业。他们跪着恳求免除这趟劳役,但是毫无成效。皇帝的谕旨是不得违抗的。他们徒劳地哀告道,离家远行会坏了他们的生意,给妻子儿女和家庭带来痛苦,总兵不为所动,命令他们一小时后准备妥当。”
中国人司空见惯的一幕让英国人不寒而栗,在欧洲这是不可想象的。走出了中世纪的英国人信奉的是“权力源于人民”“人格独立与平等”“法律至上”“人的尊严不可侵犯,尊重和保护它是国家的义务”。他们发现中国的信条则与此相反:“权力源于皇帝”“官员至上”“国家的需要压倒一切”。英国人说:“总兵的专断反映了该朝廷的法制或给予百姓的保护都不怎么美妙。迫使一个诚实而勤劳的公民、事业有成的商人抛家离子,从事于己有害无益的劳役,是不公正和暴虐的行为。除非是在一个专制的,其子民不知有法而只知有暴君的国度,这是不能容忍的。”
英国人更更震惊的,是中国人的道德水平并不如传说中的高。
歌德说:“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道德。”伏尔泰通过《中国孤儿》这样表达他对中国人的看法:
“我们的国朝是建立在父权与伦常的信义之上的,是建立在正义、荣誉和守约的信义之上的。孝顺忠信礼义廉耻是我们立国的大本。”
英国人却注意到,在暴力统治下,中国人的国民性格出现了很大的扭曲,缺乏自尊心,冷漠、自私、麻木。中国政府派了一些人上船来伺候英国人。那些中国人给英国人留下了这种印象:“撒谎、奸诈,偷得快,悔得也快,而且毫不脸红”。英国人说:“他们一有机会就偷,但一经别人指出就马上说出窝藏赃物的地方。有一次吃饭时,我们的厨师就曾想厚颜无耻地欺骗我们。他给我们上两只鸡,每只鸡都少一条腿。当我们向他指出一只鸡应有两条腿时,他便笑着把少的鸡腿送来了。”
当然,更让英国人吃惊的是中国人的冷酷无情。使团的船经英国人眼中的乾隆时代过运河时,一伙看热闹的人压翻了河中的一艘小船,许多人掉进河中。巴罗说:“虽然这一带有不少船只在行驶,却没有一艘船前去救援在河里挣扎的人……劝说我们船上的人开过去援救也得不到响应。不错,我们当时船速是1小时7英里,这居然就成了他们不肯停船的理由。我确信这些不幸的家伙中有几个一定是丧命了。”
英国人说在世界其他国家他们不会看到这种现象,只有中国人这样对自己的同胞没有感情。
英国人分析说,中国人的这种国民性格,是中国统治者精心塑造的结果。因为他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接触过中国人,那些人看起来都很正常。在菲律宾群岛、巴达维亚(今雅加达)、槟榔屿,“和其他我们东印度公司属地”,中国移民的“诚实跟他们的温顺和勤奋一样出色……在那些地方,他们的发明创造和聪敏似乎也跟学习模仿的精确一样出色”。然而,生活在自己国家中的中国人,却远没有海外中国人那样活泼自然,也缺乏创造力。他们比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更胆小,同时也更冷漠、麻木和残酷。
英国人注意到,在没有官员的场合,中国人的表情也十分正常。只不过一旦有官员出现,中国人的神情立刻变了:“中国普通老百姓外表非常拘谨,这是他们长期处在铁的政权统治之下自然产生出来的。在他们私下生活中,他们也是非常活泼愉快的。但一见了官,就马上变成另一个人。”
英国使团的成员们第一次向世界详细描述了中国人的国民性格及其起因。巴罗说,“这些事例再清楚不过地昭示了中国人自夸的道德品格中的巨大缺陷。不过就像我先前说过的,其错当在于政治制度,而不在于民族的天性或者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