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从武勇变得文弱,宋以前的中国和宋以后的中国还有另一个不同,那就是从“贵族—士族”社会,变成了平民社会。
在宋代以前,贵贱之分严明,高门大户往往能传递几百年,底层百姓也永远安于被剥削的命运。而从宋代开始,这一定势被打破了。“贫富无定势,富儿更替做。”富家大族的传递变得极为困难,更为常见的情况是“富不过三代”“朝廷无世臣,无百年之家”。这种情况下,阶层之间不再有明显界限。郑樵说:“自五季以来,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故其书散佚而其学不传。”
下层文化和上层文化开始融合,开创了中国文化的新境界。
这一切发生的第一个原因,是从中唐到五代一百多年的战乱,使得整个社会天翻地覆,那些从汉代传到唐代的相沿几百年的世家大族在这个空前的乱世中,终于被毁灭了。特别是五代的极度混乱,如同一个炒锅一样,将社会各个阶层颠簸出原来的轨道,上下颠倒,贫富易位。无数个积累了几百年建起的藏书楼被一把火烧掉,相守了无数世代的大家族分崩离析,原来养尊处优的士族们或死或逃或成为乞丐奴仆,士族阶层连同他们创造的士族文化在整体上被毁灭了,社会成了一锅原子粥。
第二个更主要的原因,就是科举制的成熟。
隋炀帝创建进士科,标志着门阀士族制度的瓦解。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科举发明于隋,实行于唐,但科举在隋唐两代都没能成为入仕的最主要途径。隋唐为了保证当朝权贵和高官子弟的特权而创立了门荫制度,就是说高官和贵族及五品以上官员子孙,都可以根据他们父祖的身份,直接授以不同的品阶。况且隋唐两代教育并不普及,只有上层社会才能获得较好的教育环境,因此中举者基本上也都是士族。因此,唐代基本上还是一个半世袭的士族社会。
而到了宋代,科举制才真正成为入仕的最主要渠道。宋朝皇帝们的制度设计,是使全社会通过文字而不是刀枪进行竞争。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将其他功名利禄之途关闭,只留下科举这一扇门。赵匡胤和他的弟弟对科举制度进行了全方位的升级。他们不仅废除了唐代由当朝显贵公荐举人的惯例,而且打破了唐代科举考试的门第限制,让所有人都能走进考场。在宋代,只要不是残疾之人,皆可应举,甚至以屠牛为业者,也能赴试。对于那些拿不起路费的穷人家孩子,国家还给他们应试补贴,“自初起程以至还乡费皆公家”。(《燕翼贻谋录》卷一)因此宋代科举录取人数大大增长。唐代进士平均每年录取不过二三十人,宋代翻了十倍,平均每年二百多人。太宗在位二十一年,由科举为官者近万人。仁宗在位四十一年,仅进士出身的官员就有四千五百一十七人。可以说,宋代政府是一个权力开放型的政府,每个智力正常的男人都有可能通过笔头子为自己博取一个官位。
在唐代称一时名宰者二十三人中,绝大多数出身士族。而北宋的七十一名宰相中,除赵普等四人为开国功臣任宰相外,只有三人不由科举而任宰相,其他六十四名均为进士或制科出身。所以宋人不再喜欢象征贵族的牡丹,而是欣赏起代表平民的朴实的枣花。王溥的《咏牡丹》诗,辞句浅白而寓意鲜明:“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
历史学家大多承认,从唐到宋,是中国历史的一次极为重要的转折,其重要程度,可以与从战国到秦朝的更迭相比。
钱穆先生说:“论中国古今社会之变,最要在宋代。宋以前,大体可称为古代中国,宋以后,乃为后代中国。秦前,乃封建贵族社会。东汉以下,士族门第兴起。魏晋南北朝迄于隋唐,皆属门第社会,可称为是古代变相的贵族社会。宋以下,始是纯粹的平民社会。
除却蒙古满州异族入主,为特权阶级外,其升入政治上层者,皆由白衣秀才平地拔起,更无古代封建贵族及此后门第传统之遗存。故就宋代言之,政治经济,社会人生,较之前代,莫不有变。”
孙国栋在《唐宋之际社会门第之消融》一文中说:唐代以名族贵胄为政治、社会之中坚;五代以由军校出身之寒人为中坚;北宋则以由科举上进之寒人为中坚。所以唐宋之际,实贵胄与寒人之一转换过程,亦阶级消融之一过程。深言之,实社会组织之一转换过程也。
平民社会在政治结构上的主要特点,是皇权独尊。到了宋代,政治权力全归天子所有,不再有可与政府相抗衡的庞大家族,君主独裁统治正式开始。因为不再有贵族和皇帝相抗衡,所以赵匡胤才可能随心所欲地对传统政治制度进行大幅度的修改,以进一步强化皇权。北宋皇权之重导致了中唐之后难得的政治稳定,一百六十多年中不但不再有贵族与之相抗衡,也不再有权臣、外戚、宦官的威胁。即使在仁、哲、徽三帝前期母后掌权的情况下,外戚也未能把持朝政。
平民社会的另一个特点,是更多的智力资源被激活,社会变得更平等、更合理也更有效率,因此迸发出来的活力是以前的时代不可比拟的。科举变成了选拔人才的独木桥,这一政策使宋朝人比以往任何时代都重视读书。宋朝儿童启蒙读的《神童诗》,一开头就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因此,宋朝的识字率、教育普及率大为提高。
深厚的文化基础、安定的环境、优厚的待遇,使宋代成为一个文化异常发达的文质彬彬的朝代。明代着名文学家宋濂说:“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太史苏平仲文集序》)“唐宋八大家”,宋居其六。《全宋诗》的作者近万人,是《全唐诗》的四倍。宋词更是宋代文学最辉煌的代表,苏轼、辛弃疾、姜夔等词人成为后世不可能超越的顶峰。宋代的哲学、绘画、雕塑、瓷器等,在文化上也都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峰。
宋代文化与以前历代最大的不同,是雅文化从俗文化中吸取了大量营养,中国文化头一次出现大众化和世俗化倾向。随着科举的普及和文化的繁荣,上层文化扩展到全社会,宋代平民百姓比其他朝代的人更为彬彬有礼,连市井小贩说起话来,都带着几丝文绉绉。与此同时,随着底层成员通过科举不断涌入上层社会,富于生活气息的底层文化与高雅的上层文化也开始大面积交融。在宋代以前,中国文学一直用典雅的文言文进行创作,宋代则开了以口语化的民间语言进行文学创作的先河。小说、评书、戏剧等俗文化在有宋一代蓬勃发展。宋代雅文化从俗文化中获得大量灵感。比如苏东坡就非常善于运用街谈市语:“如街谈巷说,鄙俚之言,一经坡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市民文化的活泼自然激活了一定程度上已经僵化的雅文化,使宋代的上层文化富于生活性、感染力。宋代书法从以前庄严刻板的碑书变为更自然洒脱的帖书,士大夫绘画首次出现了百姓的货摊、城中的店铺、市民的生活,比如李嵩的《货郎担图》、王居正的《纺车图》以及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等。宋词更是将士大夫语言和民间语言融合起来,柳永等人的词受到上下层社会的共同欢迎,以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如果有人问我中国哪个朝代最适合穿越回去生活,我的答案是宋朝。因为大宋的市井文化悄然崛起,可以提供更适合普通人的文化娱乐。在瓦市勾栏中听评书,看杂技,在州桥夜市煎茶斗浆,在相国寺内品果博鱼……以今天中国人的文化水平欣赏汉唐大赋之类的贵族文化无疑有些吃力,但如果穿越回宋代就可以找到种种平民化的文化享受。
许多学者都说,宋朝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比唐代还伟大。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金明馆丛稿二编》)李约瑟博士说,宋代是中国“自然科学的黄金时代”。(《中国科学技术史》)确实,从许多数字指标看,在唐代臂膀上建立起来的宋代,许多方面远远超越了唐代。
唐朝中国人口最多时才五千多万,而宋朝人口超过一亿。“四大发明”中有三项,活字印刷、指南针和火药出现在宋朝。有学者认为宋仁宗时期,宋王朝的GDP占当时全世界GDP的65%。综合各个角度,宋朝在历代王朝中确实是经济最发达、文化最繁荣、人民生活水平最高的繁荣鼎盛朝代。
当然,宋代之所以能取得以上成就,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主要因素是统治者的开明。提出着名的“唐宋变革论”的内藤湖南说,“君主在中世虽然居于代表贵族的位置,但到了近世,贵族没落,君主再不是贵族团体的私有物,他直接面对全体臣民,是他们的公有物”,在平民社会,君主的个人价值取向,对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影响更为直接。
虽然为了一家一姓利益,把脑筋动到极致,但是赵匡胤在后人的印象中并不是一个自私、冷酷的人。事实上,“开明专制者”这个词用到他身上真是再适合不过了。他的审时度事能力,他的自知之明,在历代皇帝当中除唐太宗外无人能及。
在抑武的同时,宋代大力崇文。既然不靠武将,那么就必须依靠文臣。虽然对文臣不忘防范,但是与对武将的恐惧和厌恶比起来,赵匡胤对文人们的提防心却小得多。在与宰相赵普的一次谈话中,赵匡胤曾这样说:“朕今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
文臣的理性和谨慎显然更有利于王朝的长治久安。文臣饱读诗书,熟悉历史上安危治乱之由,可以给统治者提出更为合理的建议。他们治理地方,比武将更有办法,更有条理。与此同时,文人胆子小,就是做得再出格,其破坏力也不过是武人的百分之一。所以,宋代统治者对文臣特别信任和优待。据说赵匡胤曾立下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