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洛赫内神甫插嘴说,“这位国民军并没有跳越几站。生活的残酷,缺乏亲人的爱,非天主教的社会——所有这一切,使人民变成了无知的牛马,人民遭到冷酷的嘲笑,把人民当成拖着尾巴的怪物,甚至还不准人们因此而发怒。聪明的埃及人画肖象总是把人民画成小孩子,埃及的诗人也这样描绘人民的形象。但是,凡是企图把别人当作傻子的人,他们本身都是白痴。因为在看到打闪的时候,即使旁边架设有电线,也绝没有人认为闪电是冒着火花落下来的弯弯曲曲的电线。”
“所以,我们又接触到救世的问题了,”克罗辛很冷淡地说。
站在周围的士兵们有些人笑起来了。高个子少尉在士兵中间一直是受欢迎的。因为他并没有受这位孤立的好兜圈子的神甫的欺骗。
“因此,魔鬼就是资本主义,”洛赫内神甫蹙着额头很严肃地说,“因为这种制度是一种腐朽的制度。任何一种残酷的经济制度都会蜕化成这样十分可怕的魔鬼制度。这问题跟复活节的基本意义,宗教的宗旨有关,如果说宗教是为了拯救人类的灵魂的话。”
这时,克列尔女护士突然挤进坐着和站着的人们中间。她的肥大的白护士服和浆洗过的白护士帽反射出强烈的光芒。她小声地跟院长报告了她手里拿着的一张长方形表格纸上所列的几个数字。院长点了点头,对大部分数字都同意,只是看到另外几个数字又蹙了蹙眉头,并且对三、四个数字摇了摇头,显出有些愤怒的神色。
“魔鬼就是顽固不化的家伙,”院长说,“这种可诅咒的有机体,我们是无法看透他的诡计的。让我直截了当地说,无论是现在和将来,永远只有死才能救世。因为,人只要活着,就会有痛苦,我们所掌握的麻醉人的一切技艺都是骗人的东西,而且情况越来越严重。”
“请你先等一等,”以前反对院长的那些人忽然一致提出反驳说,“不能那样说!”大家几乎吵起来了。
“哼,只有死,”洛赫内神甫很粗暴地用鼻子哼着说,“真是太傻了,只有由于罪孽,尘世上的人才会这样傻。死神用它的两只拙笨的脚把一切都践踏了。诺瓦里斯已经被死神蹂躏到坟墓里,死神把成千上万的天才踏在脚下毁灭了。”
“仇恨死,这是士兵的光荣事业,”克罗辛应声说。“死就是逃到坟墓里,永远开了小差。谁死了,谁就是背弃了祖国和抛开了美好的事业。假使他没有过错,那么就要永远进行斗争,始终不懈地进行争辩,这才算是大丈夫呢!所有好战的宗教都必须起来应战。无论如何,我克罗辛宁愿做一个万劫流浪的德国人,象万劫流浪的犹太人一样,流浪在世界各地,并且参加一切斗争,赢得一切胜利。”
保尔的暗淡无神的眼睛,现在放出了光芒,他说:如果是为了一种理想而斗争,如果是为了把广大劳动人民从压迫、剥削和无权的地位下解放出来的事业而斗争,那么这种思想是好的。人们所关心的是在世界上发挥出一种斗争精神,建立一个新的基础,使将来的人类能够找到比较理想的出路,那时候象我保尔,或者贝尔廷和克罗辛这样的人,就会各得其所,为人类的幸福和“救世”而奋斗。
“我们怎么又提到了‘救世’,”克罗辛说。
这时候,贝尔廷面色苍白,身上直哆嗦,他说:
“倘若某人是魔鬼,那么他就可以用法术蹂躏人们,疯狂地杀害人们,把人们都变成傻瓜,死并不是凶恶的东西,死本身隐藏着很深的和强烈的魔力。人死了,例如,我们的先辈死了,就失掉了知觉,不再能回答问题和提出问题了。但是,自杀的过程,成千上万种毁灭生灵的方法和刽子手砍人的斧子——这些就是魔鬼的东西。既然自然界的各种生物都要消灭,象一根蜡烛必然要燃尽一样,那么又何必去进行抵抗呢!但是,如果一个人想要为后代夺取生活的权利,世就是说想要从一个凶顽的巨人屁股下边,把他所坐的那把椅子夺过来,那就必须用尽一切手段去跟他斗争,就必须去反抗他。站起来,唤醒和团结所有的处在同等地位的被压迫者。”
克列尔女护士想,这个人简直是疯了,他是在找倒霉。
“休息吧!”她嚷道,“人家就谈到这里吧!”
大家都很愤激,感到不满意。他们希望贝尔廷继续讲下去。他们心里想,这个小伙子说得对,每一个人都有生活的权利。
“在普鲁士人中间,您的这种看法是行不通的,”洛赫内神甫说,他的话里虽然有些敌意,可是很客气。
“如果您想去反抗暴力,那么您首先就得不怕死,年轻的朋友,”院长插嘴说,“遗憾得很,您所以这样激动是因为您对现实生活缺乏观察。人总是制造苦恼,就好象这是他的首要职务一样。他在出生以前,出生的时候和生下来以后,都是这样的。小伙子,他是很蛮横地闯到世界上来的,更明确些说,是他的时机到了,冲到世上来的。伴随着你和我,咱们这些年轻的英雄进入世界的,是暴力、血和痛苦。如果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对你有些启发的话,你想他该怎么回答呢?我们首先用怎样一种活动来迎接生活的呢?”
“我想是叫喊,对吗?”贝尔廷问道。“我们要愤怒地叫喊,反对这样象引渡罪犯一样,把我们交付尘世!”
听众们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紧张地期待院长回答这个问题。院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笑容。
“我不知道,”他在寂静的气氛中沉思地这样说,“你们是否能满意我的回答。你们想要叫我确信革命思想吗?在某种程度上我是相信的。可是,我确信的不会使大家感到满意,甚至会使大家感到奇怪。因为要想让新生的婴儿哭叫出来,就得轻轻地打他的屁股——这是生下来的第一个经验。只有这样,不会有什么别的办法,能使新生的婴儿呼出第一口气来。”
几个士兵拍着巴掌笑了起来。大家听了院长所讲的新生婴儿挨打的故事以后,活跃起来了。
“可是,”院长接着说,“这也不是开始,不是第一个表现。因为在婴儿生下来的时候,他就感到苦痛不安,这仿佛是注定了似的。由于痛苦,他就用拉屎来跟生活寒暄,这就是他对生活的拜访名片。我们在医学上把这种拜访名片叫做‘胎粪’。青年人,我知道,你们是不喜欢这种拜访名片的。这个婴儿的这种行动,是不英雄的,不是吗?可是老百姓在自己粗俗的谈话中却时常回忆起它来,表示对生活的某种态度。”
四个人都张开嘴想要回答,可是又闭上了。贝尔廷的心里很不同意院长的看法,因为他主张要运用清晰的理智和活泼的思想消灭多余的苦痛,用越来越完善的分娩手术减少婴儿出生的痛苦。但是他不愿意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讲出来。因为这里响起的一种主音在振动扩散着,占了压倒一切的优势。
大家都以畏敬姿态分散开,让院长从他们中间穿过去。院长临离开的时侯,还向周围扫视了一眼。
“我希望,”他说,“我在这里所说的话不要传出这间病房。”
“这不是病房,”克列尔女护士笑着说,“这是一个破旧不堪的营房,甚至一个小钮扣扔到房顶上就可以把它打塌了。”说完这句话,她就跟在院长身后走出去了。随后其余的人也都跟着走了出去。
在临别时,保尔跟贝尔廷紧紧地握手。贝尔廷说:“今天夜里,轮到我去站岗,雷贝代也要去站岗。因此,我们必须赶回去。”
“我祝你顺利地站完岗交班下来,同志,”保尔很亲切地说。“然后马上来看我。你已经很有力地驳斥了他们,同志。你和我,咱们已经胜利了。”
雷贝代已经拿定主意,要在回去的路上劝劝贝尔廷,应该特别小心,虽然他对于自己人的攻击,并不象别人那样感到惊讶。贝尔廷对这方面的感觉是很迟钝的,只是在他有了许多的体验和观察以后很久,才深刻地理解这种情况。
“你在外边等我一会,雷贝代,”贝尔廷要求说,“我还要去安慰一下克罗辛少尉,免得我再来看他的时候,跟我为难。”
当贝尔廷扶着克罗辛慢慢地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贝尔廷向克罗车赔礼,诮他原谅,他说他甚至连自己都不明白,今天自己力什么会这样激动。从前神甫曾级惹他发过狂,不过在最近,今天这还是第一次。
“我认为你是对的,”克罗辛嘟嚷说,“你的话是有道理的,亲爱的。”
他们来到了走廊里,女护士克列尔的小房间的门开了,她从他们身旁走过去。她眼睛望着贝尔廷说道:
“亲爱的先生,你一定等得很焦急。需要很快就得到救援。今天晚上我就给那个人打电话。”
说过这几句话以后,她就跟他们点头告别,很快地穿过了走廊。克罗辛站住了,他的手很沉重地搭在贝尔廷的肩上。
“这下子你得救了,”他喘息着说,“你得救了。”
三、饥饿者的面包
九点五十九分,原先是小饭馆主人现在穿上了国民军军服的雷贝代,前额上顶着有铜十字帽徽的灰色油漆布雨帽、腰间系一条皮带,把一杆扳机经过改良的“七一”步枪交给国民军贝尔廷。“喂,伙计,接住这杆枪,包管让你满意。”交班时他偷偷地跟贝尔廷说。
他们两个都穿着军大衣,雷贝代的很不合体,特别肥大。他俩朝着巴尔科普班住的营房那边走去,雷贝代一面走,一面顺便告诉贝尔廷,他怎样没费力地查明了法军货车上的大纸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原来雷贝代碰上了一桩意想不到的好事儿。
“你尝尝,”雷贝代说着把一块有稜角的硬东西塞到贝尔廷的嘴里。贝尔廷仔细嚼了嚼,是一块烤焦了的小白面包。于是贝尔廷惊讶地望着雷贝代,雷贝代很得意地点了点头。
“白面包,伙计。这是红十字会供给在德国的法国俘虏吃的,怕他们饿死了。但是并不供给我国妇女们,所以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雷贝代说着,用手拍拍自己的大衣口袋,“咱们有了好吃的东西啦。”
“就是这种象石头一样硬的东西吗?”贝尔廷问。
“伙计,”雷贝代同情地回答说,“把它在咖啡里泡软,然后再抹上点黄油和人造蜂蜜,在平底锅里一煎,不就是很好的油煎面包吗!若是你的夫人有葡萄干,夹在里边,再一烤,那简直是太美了,甚至在复活节也再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布丁了。这是真正小麦面做的!据说有人问皇后现在吃的是不是白面包,她很不愉快地坦白承认,这样的小麦粉做的白面包早已吃不到了。”
他俩一面聊着,一面慢慢地走,来到营房门前,卡尔,雷贝代已经抓住门把手,但又回过头来小声跟贝尔廷说:“若不是你在野战医院里那样热情地驳斥他们,我也不会把我发现的这个令人愉快的秘密告诉你。可是你最近吃人造油罐头的时候却常常把我们给忘了。”
贝尔廷听了雷贝代的话,感到很难为情,就一声不响地背着步枪,穿着长统靴,慢慢地走回去站岗了,在维龙—奥斯特小车站旁边的两条运输军用物资的窄轨铁道之间徘徊着。
春天的夜色温和地笼罩着延伸在河流那边的一片谷地,右边耸立着一道小山岗,丹渥野战医院就隐藏在这里。虽然泥土老粘在靴子底上,也总比那个充满烟味和恶臭气的士兵营房强,走出来呼吸呼吸潮湿的空气,使人觉得很愉快。啊,维龙—奥斯特车站!去年春天,格拉斯尼克准尉的一中队杂役兵从塞尔维亚开到这个小站上,刚下车他就命令他们冒着法军的炮火,简直象做梦似地一口气跑到巴伐利亚野炮队的大炮口前边。到现在快一年了,这段时间好长啊——多么奇妙的一年!从前贝尔廷在高中将毕业的那年,回顾自己刚进高中的时候,也曾觉得过去的那一段时间挺长挺长,这正象已经学会跳舞、嘴上长出几根胡子、穿上长裤子的青年人再回顾自己穿短裤的儿童时代一样,觉得时间似乎是太长了。的确,贝尔廷现在还不敢相信,这样的一年就要结束了,虽然女护士克列尔已经答应在今天晚上为他给那个大人物打电话,可是他,杂役兵贝尔廷现在已经不象跟她刚认识的那些时候(例如,她在克罗辛的病房里熨衣服的时候)那样天真了。他曾经听别人说过,这个美人跟皇太子有某种暧昧关系,当然这个消息他是刚知道的。可是她为什么就不应该和皇太子有关系呢?谁有权去干涉一个成年人的私生活呢?在军队里大家都对皇太子没好感,甚至怨恨他;他自己逃避了以他的名义加在多少万士兵头上的苦难。只要回忆一下留在莫雷一阿赞公路上泥里的那儿盒纸烟,就可以明白士兵们对待皇太子的态度了。但是,皇太子是个好色之徒,他是不会拒绝他从前所爱过的女人的。女护士克列尔的周旋大有成功的希望——愿上帝保佑!杨施少校——那个阴险毒辣的矮鬼,就是跷起脚,伸长脖子,使尽吃奶的气力往上钻,也够不到皇太子的门路。
贝尔廷内心充满了希望,踏过岔道口的一根根的枕木;在两列火车之间巡视了一趟。右边是五辆带棚的大货车,里面装着潮湿的弹药、坏手榴弹——杂役兵们拾集的哑弹,左边,在离开相当远的地方,是装面包的火车,没有车棚,上面盖着大块帐篷布,用绳子拦着。贝尔廷把两手放在军大衣口袋里,一面蹓跶一面想,还要站两个钟头岗,有可以让他沉思的时间,因此他非常高兴。不过他一想到野战医院里发生的那场争辩,就感到烦恼。他跟其他的士兵一样,时常谩骂,谩骂就是士兵发泄不平和迴避责任的方法。他还从来没有象刚才在野战医院里那样,在生人和官长的面前十分激愤地发过火,保尔对于他的这种态度表示祝贺,可是那个谨慎的野战医院的院长却要求别把他们的这场争辩传出三号病房。
这场争辩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今年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可是他觉得自己好象已经活了整整一百年了。在战争刚一开始的时候,为了德国的伟大事业,他满腔热血地参了军,甚至为自己能够生在这伟大的时代而感到高兴,当时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体弱,老伯人们不准许自己参军吗?可是现在,还不过两年,他觉得一切都完蛋了。他周围的世界是冷酷的,人们的面孔都是狰狞的,一个庸俗的专横集团用暴力统治着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占优势的不是正义,而是粗野的皮靴。这次世界大战就是皮靴乱踏一阵:德国的皮靴踏了法国的皮靴,俄国的皮靴踏了德国的皮靴,奥地利的皮靴踏了俄国的皮靴,意大利的皮靴踏了奥地利的皮靴,而英国的系带皮鞋比所有的皮靴都厉害,剪裁得最精巧,到处“支援”,但是他踏到哪里,哪里就受打击,他的手法玩弄得十分巧妙、狡猾。现在,美国的系带皮鞋也抬起来了——世界变成了疯人院……和平时期的一切良好现象全都不见了:士官们依然横行霸道,在这种世道里只要能活命,就值得庆幸了。
维尔涅尔·贝尔廷只顾心里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蹓躂到了装面包的火车旁边,火车上边盖着灰色和褐色的帐篷布。贝尔廷揭开中间一辆车皮上篷布没有捆綳的一边,用手摸了摸,好大的面包啊,他把纸口袋从侧面撕开一点,就摸到了里边装着的面包,于是站岗的贝尔廷赶紧从纸口袋里往外掏,把面包塞满了自己的军大衣口袋,然后象犯了罪似地往四周围探望了一下,就把头缩进肩膀里去。但是,除了高悬在天上的又远又小的月亮,再也没有谁看见他,月亮周围的天色很明亮,月光透过薄薄的一层浮云,照射到谷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