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有泪竟然眼睁睁看完了所有的过程,天知道他的心里是个什么感受。
男人离开后,玉生烟将自己盖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珠有泪来到她的身旁,猛力拉开被子。他真的很想要大声质问她一句:你傻吗?
玉生烟双泪纵横,她心里一点也不想这样的,可是在金钱面前,他不得不这样,多一桩生意就多一份金钱,就离凑足去给他请好大夫进一步。
她想快些给他治好脚,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告诉自己,自己活不长了。若不能在这段时间给他凑足钱,便再也凑不足了……那也就表示,珠有泪再也无法流浪了……
玉生烟不敢看他了,她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只要是个男人都受不了的事情。她居然做了,即使面前这个男人不喜欢她,甚至是说嫌弃他,可……也还是很残忍的吧……于自己更残忍……
珠有泪温柔地摸摸她的头,擦掉她的眼泪,在她的手掌里写道:别哭,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无所谓了,反正你也是很嫌弃我的,不是吗?”
珠有泪摇摇头。
玉生烟喜出望外,一把抱住了珠有泪,破涕为笑:“太好了,你没有嫌弃我,谢谢你。我以为在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嫌弃我,谢谢你没有嫌弃我。”
珠有泪听出了她的话语,也就是说,她自己也嫌弃这身体。珠有泪拍了一下她的头,又在她的掌心里写了这样一句话:你不准嫌弃自己,听话。
“好,我听话,我不嫌弃自己。”玉生烟自己擦掉眼泪,抽噎道,“只要你不与他们一样嫌弃我,什么都好说。”
珠有泪就抓住了最后一句话,连忙在她手掌心写:不准再做这种事情了,你不是娼妓。
玉生烟的眼色就暗淡了下来,她没有说话。珠有泪就知道这件事情她不会答应的。
珠有泪也沉默了,半刹,他才在她的掌心里写了二个字:唱戏。
“唱戏?可是……我一天能挣多少钱?”
珠有泪一时不知说什么,唱戏虽然能养活二人,可是砸进去的钱也不少啊。
玉生烟接着说:“而今,他们已知我是娼妓,我唱戏?许是有人耻笑吧……罢了,罢了,外边雨已经停了,待我清理一下身子,送你回去。”
——玉生烟送珠有泪回了客栈,就匆匆忙忙出去了,他清楚,她是去接第二桩生意了。
他很想阻止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恨自己这双腿,他恨自己这么废物!竟然要一个女人用自己的身体去养活,怎么这么没用啊。
珠有泪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腿,这双麻木不仁的腿,这双累赘的腿!
又是半个月——
最近不知是怎么了,身子越来越差。玉生烟有些担心,还是去医馆看了。
大夫只是粗鲁地看了她一眼,就无奈地摇摇头,不知是觉得惋惜还是怎么的。
最美的年华啊,竟然成了这副模样。任谁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惋惜吧。
“我可是得病了?”玉生烟知道自己的身体,她只是想要确认一下。
大夫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去给她开药了。
抓了几贴调理身子的药,一问价钱,玉生烟竟然嫌贵。分明一点也不贵啊,大夫心善,将药价降至最低价,玉生烟才同意买了下来。
“这药治标不治本,只能控制住不继续加深病况。一定不能再做那种事情,不然只会加重病情……还有,你有喜了。”大夫好心提醒了几句。
玉生烟先是一愣,才点头算是答应了。
她只是看在大夫好心才表现出同意的,若是换了其他人,嫌弃地说她脏,她定是要与他吵一架的。
玉生烟回到家中(钱家),放下了自己的长发,在梳妆台上拿起梳子,很温柔地梳发,由上至下。
而后,她拿出一盒胭脂,涂抹在脸颊上,用笔描眉,画眼角。点上一抹如血欲滴的朱砂痣。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自己都觉得好笑,还怪他们嫌弃吗?
这具身体,自己都嫌弃了。
玉生烟摸摸自己的小腹,有喜……孩子的父亲是谁?这真是一个可笑的问题,连孩子的父亲都不知是谁,所以说,留下来是不可能的。
她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吧。先赚钱,先赚钱,赚钱!
玉生烟站起来,去换了一袭漂亮的长裳,一扭一扭走了出去。看不出一点孕妇的迹象。
玉生烟完全没有听劝,能接一桩生意是一桩。
入夜,风吹云,云却不愿散去。
玉生烟拿出了所有积蓄,还是不够,可是自己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玉生烟低下头,摸摸自己的小腹,然而她的心里头没有一丝要为人母的喜悦,反而有些担惊受怕,有些憎恨。这个孩子会让她的身体更差的,这样,那些男人得不到满足,生意就会变少。
玉生烟便决定去医馆找大夫开打胎药。玉生烟把钱放好去了医馆。
大夫先是不打算给她开药的,因为这药对身体的危害很大。可是,玉生烟竟然以死相逼,他不得不给她开了打胎药,她拿了药就没有片刻逗留离开了。随后便有一位带面具的人走了进来,他拿出一张纸与一支笔,写上:方才玉生烟拿的什么药。
“打胎药。”男人收起纸笔,跑了出去,他追上玉生烟,抢走了她的药,丢在地上,踩碎了。而后转身离开,却又不放心回头看了眼,竟看见她竟然故意在地上打滚,只是为了堕胎!?
男人立马跑过去,蹲下,欲要扶起她。玉生烟却推开了他,放声大哭:“滚!我要打掉这个孩子!他会耽误我的生意!”
玉生烟看不见面具下的男人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她继续说道:“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你放手,我现在能多挣点钱就是一点。”
男人拉住她的手,写道:你要活下去。
玉生烟一惊:“你也是哑巴?”
男人点点头。
玉生烟苦笑了一声:“我有一个很爱的人,他也是哑巴。却是因为我才成的哑巴,他的腿也断了……你说,若是他没有遇见我,可是这些都不会发生?”
男人摇摇头。
玉生烟说道:“他虽然说不嫌弃我,可我还是感觉他很嫌弃我。你说在这个世上,谁不嫌弃娼妓啊?被乱七八糟的男人摁在床上玩弄?他一定也是如此的。”玉生烟放声哭了起来。
男人很想伸出手去拥抱她,却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抱她,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啊。
男人就一直看着玉生烟哭,看着她哭累了,站起来,趔趄离去。
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玉生烟跌跌撞撞走着。突然摔了一脚,男人吓了一跳,赶忙跑过去,玉生烟的小腹下一片血淋淋。
虚弱的玉生烟朝他一笑:“他不会耽误我的生意了,明日我就多接生意。”他真的很难想象,她口中所爱之人对她到底有多么重要。
男人抱着她疯狂地跑到医馆。
玉生烟突然伸出手,抚摸他的面具,声音很温柔地说道:“若我心爱之人有你待我一半之好,我此生足矣。”
男人加快速度。玉生烟听见他混乱的心跳声,淡淡一笑:“我不去医馆,我没有钱,反正我这条命不值钱,不能花冤枉钱。”
“我应该不会再去见他了,待我死后,你能否去我的房间里把钱给他。若他问起,你便说是你好心给他的,他若是说想要看我,你便说,我遇见了一位很好的人,我已经与他成亲了,还有啊,我想回家了。”这已经是玉生烟很多次提起的一件事情了,她想回家了,她的心累了,她的身体也累了,“你若有时间,能否将我火化,将我的骨灰带到我家?我家是个很美的地方,那里的百合花年年都盛开,都很美。”
男人捂住她的嘴,摇摇头。他讨厌玉生烟这种交代遗言的口吻。
玉生烟却咬了一口他的手,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这是玉生烟第一次这样笑,单纯,与在宜春院的笑形成对比。
男人的心却像被什么揪在一起的疼痛,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声都变淡了。
玉生烟抹掉自己的眼泪:“我从未见过他卸妆的模样,不过,他一定很俊美,毕竟是我看上的人啊。”
男人点点头。
“那我能看看你拿掉面具的样子吗?”
男人点头,玉生烟颤颤巍巍伸出手,拿下他的面具。
面具下的男人,一双丹凤眼,眉间还有一点朱砂泪,微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是一枚精致的美人脸。
“好美的人,比百合还美。”
男人跑进医馆,玉生烟却不肯看病,她妄想拖着残破的身子离开。男人拉住了她,强摁在凳子上,让大夫给她把脉。
再开了药,男人付了钱,把玉生烟送回钱家。
玉生烟拿出她这几个月做那种污秽不堪的生意存下来的钱,交到他的手中,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交到珠有泪的手中。
而后,玉生烟目送男人离去,转身便回房间,把药藏了起来,去找生意了。
傍晚时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众人围在一起。指指点点地上奄奄一息的玉生烟。
有一位妇人对玉生烟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液:“骚货,终于要死了。勾引男人的贱狐狸!”
又有几个小孩跑过来,对她拳打脚踢:“我阿娘说,你不干净,身体比垃圾还脏。”
“我阿爹对阿娘说,自从与你行过一次房事,便不想再碰我阿娘了,导致我阿娘现在天天以泪洗面,这都是你造成的。”说话的男孩子用力踩了一脚她的小腹,她那才堕过胎的小腹。
玉生烟蜷曲成一团,却没有一个人可怜,反而是所有人嫌弃的目光。
玉生烟绝望地看着人群,她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她只知道他们在骂她,骂的很难听。
不过这样不怨谁,都是自己作出来的,她有什么资格去怨恨别人呢?她为了一己私利害得他们的家庭不和,她太自私了,这就是她太自私的结果。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她种了娼妓的因,得了娼妓的果。
她还是想要看看他一眼,就一眼,即使他在人群中和所有人一样嫌弃她,厌恶她,她还是想要见他一眼,就一眼……
应该是没有机会了。
突然,人群中,有一个人踏着众人的肩膀过来了,他弯下身子,抱起了玉生烟。
玉生烟很努力地睁开眼睛,是先前那位面具男,玉生烟有些遗憾地说:“我以为是他呢。”
男人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是那首词。玉生烟先是一惊,而后微微一笑,露出了幸福的笑,笑中带泪。
珠有泪俯下身子,吻上玉生烟那对不知吻过多少男人的唇。玉生烟闭上眼睛,泪水流在了纸张上,晕开一朵墨色百合花。
梦乡外,伊人合眸,多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