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月老殿前左右各有一株槐树。槐树上挂这数不胜数的红线,线随风扬,飘逸却不凌乱。
槐,乃木中有鬼之树。双槐树中承载了万千不愿投胎,却又不甘于做一只小鬼的鬼魂魄。已记不得是几千年前起,有了第一只这样的鬼,只记得那时三界大乱,阴阳两界陷入混乱不堪,生者能与死者相见,死者能凭借生者阳气成为半鬼半人,在阴阳两界不受阻拦来回。
仙人们为了困住这样的鬼魄,便在月老门前栽种了这两棵树,一刻承载了当年(第一只妄想改变地位的鬼的时候)的鬼王全部灵力,另一棵则是天王全部灵力。
至于为何在月老门前,已是无人知晓了。
月老躺在床上,正在梦乡不知与谁相会。忽而惊醒,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坐起。此刻,他衣褶中的红线飞离了其中,月老的视线随红线抬高。红线在空中飞舞,左穿又插,终于描绘出一个字——一个他最不想看见的字——孟。月老的眉头一皱,而后,红线又回入他的衣褶中。他抬头,轻揉眉间,以舒展眉头,然而似是徒劳无功。反而更皱的紧了。
凡间——“听闻近期,江湖中忽现一幅美人画,画中人眼眸清透,似是看破红尘,不见丝毫情绪,却并不使人觉得她无神呆滞。此画价值连城。”
“价值连城?我倒觉得是个无价之宝。我听闻,画中美人是原人是为仙子。吾等若能一睹仙子之容,就是死,我也无憾。”
“只道是听言,真或假,无人认定。”
“我倒是觉得是真的。谣言止于智者,当今圣上都下旨悬赏重金寻此画,那定是假不了。”
“这可难说,自古至今,昏皇可少?”长街上人来人往,挥汗如雨,不知是谁在议论美人画,定是闲人!
某客栈中,几位文墨子弟侃侃而谈。
近窗者身着一袭绿裳,手持一卷,卷上山水缱绻,水中飘散粒粒红豆,卷首撰上两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对坐者,身着暗红长袍,左手持玉罍,右手拿扇,扇有文:“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扇中诗正是陶渊明所提笔的《归园田居(其五)》。
左侧之人一袭白衣,手持玉萧。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长发绕过左肩,垂在她的腰间。微风轻起,风吹扬众人青发,该女子露出红色眼瞳,同坐之人不觉新奇,只怕被外人见去,当妖捉去。
右侧男子一袭黑衣,端庄大气,他拿起面前的酒樽,轻抿了一口酒,优雅放下。抬眸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许久,他才缓缓启口:“玉儿,你当真放弃寻她之心了?”
女子顿了下,看向了窗外,约莫半刻钟,她才收回目光,回复他的话:“天地偌大,该何处去寻?”女子长长舒了口气,淡淡笑了,“寻她之事,我欲待此事了结再议。”女子口中所说的“此事”即指先前书生所谈的美人画。
“也好。”暗红长袍男子合上扇子,勉强对玉儿笑笑,“玉儿,若是,寻不到她……”
“我定会寻到她!”玉儿说的是那么毋庸置疑,那么坚定不移!
“玉儿,别动怒,天衡只是随口一说。”绿裳男子拍拍她的肩膀,而后向天衡使了个眼色,“是吗?”
天衡尴尬笑笑,连忙回答:“是是是,玉儿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
黑衣男子揉揉眉梢,转移话题:“你们可能感到画卷所在处?”
“微毫。”天衡说。
“或许仅有他能寻得。”玉儿随后喊了一句,“小二,结账。”
“好嘞。”小二把脏兮兮的手往身上胡乱地擦了一遍。而后笑嘻嘻走到他们面前。
玉儿拿出钱袋,付了账。却并未离去。小二也不管,结了账便是好,爱坐多久与他无干。
“他?”天衡冷笑了一声,而后拿起筷子,吃了一粒花生,“他可是恨不得离她远远的,最好永世不得相见。”可下一刻,他的脸色有显得很无奈,“他也是可怜之人,管理三界姻缘,却管不了自己的爱恨纠葛。”
“姻缘薄上没有月老和孟婆的名字,就像生死薄上没有姜依凝的名字。”
“是啊。”绿裳男子叹了口气,“不过,能逃脱情缘,未必是坏事,只是姜依凝……”
“曾翻阅过月老的姻缘薄,与姜依凝的名字所对的并非胥朤,而是另一个……”
“……另一个?”
“胥……”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他们之事,我们还是少管的好。”
“的确……只是姜依凝对胥朤爱之入骨,若是她誓死与他在一起,篡改了姻缘薄,那么胥朤可是会……”
“假若她真如此,只怪命吧……”
胥朤坐在小屋前,姜依凝坐在他的身旁,痴痴看着他的脸,赞赏道:“哥哥,君这张脸真是越看越好看了。”
“……”
“哥哥,我问君个问题。君说,若有朝一日,我看不见了,怎么办?君可愿做我的眼睛?”
“……”
见胥朤一直沉默,姜依凝终是按耐不住性子了:“哥哥,好了!”她生气地站起,“就这段时日,我便放君离去!我不过是囚禁君些许时日罢了,君便不愿理我!”
“小紫,我没有,我只是……”
“够了!不要叫我小紫!我听厌了!”姜依凝气冲冲离开了。
她又生气了,他清楚她并非爱生气,只是每次他都伤到了她。
——自黑猫灵族之事后已有一月之余,除了姜依凝谁也不知他在何处。他曾试图逃跑,并非不愿待在她身旁,只是那段时日是他母亲的祭日,他想回去看看她。他不告知姜依凝,是怕她见了父亲,忍不住想起她的父亲,会为他报仇。可他想错了,姜依凝是绝对不会伤害他所在意之人的,就算是杀父仇人,她也可以为他摒弃前嫌。
胥朤不知她近日去了何方,又办了何事,但她一定会在余晖落尽前赶回来,为他做饭。胥朤喜欢这样,却又害怕这样。
若他只是一只普通狼妖,他自然是喜欢这样的生活,三界第一美人日日为自己做饭,疗伤,谈心。换做他人,可是想都不敢想的,而他得到了。可他不是,他是妖界之王,他得守护子民。
姜依凝本是不会做饭的,可为了他,到底还是去学了,记得刚开始学的时候,差点没把酆都最好的厨房给烧了。她也是不愿做家务的,可为了他,她做了,每日的地必扫一次,而且,他所换的衣物,皆由她来洗。结界内没有水源,所以,只能这样,看着她红彤彤的手,他也不做声,只是将对她的慰问,放在心里。
她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子,是狗肉……姜依凝心里也清楚,作为一只狼,他为了她竟然戒了荤!因为她从小看到这些东西便会反胃。
姜依凝拿出碗筷,并给他盛好饭。她高兴地端起碗,吃了口饭,却不见他动手。她却并未因此而改变笑颜。她放下手中的筷碗,拿起了他的,送到他的嘴边:“阿朤,乖,娘亲喂你。”
胥朤捉住她的手,直接了当地说:“放我走。”
姜依凝挣开他的手,将筷碗放下,无视他的话:“哥哥,我累了,先休息了。”姜依凝边说边站起,欲要往房中走去。
“小紫。”胥朤站起来,拉住她的手腕,“算我求你,放我离去”这是他八百年来第一次用乞求的语气同一个人说话。
“哥哥,算我求求君,再陪陪我吧。”同样的口吻。
“小紫,你应该清楚,我并非胥朤,我们是没有结果的……”
“所以,胥朤!不论君是谁,我只清楚,君是这三界中,我最在意的,只要君还有胥朤这个身份,只要君没有遗忘曾经君对我的好,我就会一直喜欢君。”
胥朤松开她,让她回房了。
姜依凝才回到房中,摸摸自己的眼角,低声问了句:“不能慢点吗?”十日吗?仅有时日,便要再也见不到最爱的哥哥了,只是想想,就觉得很难过。
姜依凝突然想起了什么,伸出手,一幅画卷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中。画卷卷轴以千年水沉檀木再注入百年仙力而制成的,檀木呈褐色,卷褶以上好的糯米锤炼百年而成,血色锁魂链穿过画卷中间。这锁魂链本是黑色的,而这血色便是由画中美人的鲜血所渲染。
姜依凝打开画卷:以美人为主,以霜雪为辅。画中美人眉间一点血朱砂,双手放至腹部以下些许,双眼似笑若悲,左眼角有一颗极浅的痣,惹人不经心生怜悯。忽而,霜雪由白渐入血色,越发恐怖。美人目中终是落下了血泪双行,过脸颊,落至长裳上。此刻,画中美人合上双眸,泪停,景止,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好似这幅画本就是如此——血泪美人站在血雪中。
姜依凝合上画卷,紧捏,此时,窗外的树枝摇摇欲坠,胥朤推门而入,姜依凝正在给画卷中的美人输送灵力。
胥朤不问,只是静静看着,只因他清楚,她绝不会将灵力随意给予他人。至少说,现在不会。
鬼与妖不同,鬼的一切由自身灵力所予,失去灵力。分为三种:轻与重与狠。轻:只是耗些灵力,修养时日便好。重:受重伤,可能失去身体,别人再也看不见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即使她就在身旁。狠:那便是是在三界中飞灰湮灭,就如姜枯槐那样。可这第二种——重,却有一种人可以感受到,那便是血液相融之人,彼此的身体中有彼此的血液。
姜依凝认定的只有他一个,若是日后,消失了,他可能感受到她?她不敢肯定,也不想知道。
姜依凝将画卷收好,跳窗而出,完全无视了他。恰好此时,有一个黑影从窗户后跳出,随她而去。胥朤不放心,本能地跟了出去,他竟然可以出去了?可他,没有离开,他放弃了可以永远离开的机会,只是因为他放心不下她。
姜依凝一路直奔目的地,以至于没有发觉有人在身后,或许发现了,只是没有做声。
胥朤四处寻找黑影,却什么也没有发现,而他却发现了另一件事,这一条路,特别熟悉,好像是通往……
而就在此时,姜依凝落地,胥朤也停了下来,果然是那个乱葬岗!
姜依凝张张嘴,叫了谁的名字,他则是由于隔得有些远,而听不见她的声音。但,随着而来的两个人给了他答复,是黑白无常。
拿出画卷,交至他们手中,而后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胥朤见无事,便离开了。
“哥哥,既然出来了,我想同君谈谈。”
“……好。”
姜依凝很勉强挤出一丝笑,泪水却不由自主流了出来。胥朤伸出手,却在她的眼前顿住了,而后收回。姜依凝冷笑了一声:“哥哥,最多十日,我定放君离开,自那之后,我与君的缘尽了。”姜依凝的手胡乱擦掉眼中的泪花,不禁自嘲一番。
以胥朤的智商不难猜出姜依凝话中有话,只是她若不愿提及,他也自然不会过问。只是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哥哥,我打算之后便会酆都,不问世事,那哥哥……”
“……回去成亲……”
“是吗?”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哥哥成亲的话,我这个做妹妹的,定会人到礼到。”她特意说重了妹妹这个词。
“小紫,三界比我待你好的比比皆是,只要你舅舅一句话,什么没有。何必把感情浪费在我身上呢?”
“我会的……”
“那就好。”胥朤停顿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谢谢。”
“不必。”姜依凝说罢,潇洒转身,她知道他暂时不会离开,至少在她失明前……他在她的身边。